自从阳台上有了“十姐妹”，便热闹起来。“小姐”们一会“说”一会儿“唱”。“说”时其音细碎一片，吴侬软语似的，使我联想到一群上海ร姑娘聚在一起聊悄悄话儿。“唱”时反倒不那么动听了，类乎ๆ“喳”的一个ฐ单音，此长彼短，自我陶醉。没一个ฐ嗓子强点儿或可出息为ฦ歌唱家的。于“她们”正应了那句话——“说的比唱的好”。那ว时我正写作，便不免的会有些烦。常到阳台上去冲“她们”喝唬一句。喝唬一句大概能消เ停五分钟。于是最后只有关上几扇门，隔断“她们”的噪音。将自己关在最里边的小屋。
并不雅的些个ฐ小东西！
八岁的儿子也对它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开始经常捧着那漂亮的小蜗牛们的“城堡”观赏。那一种观赏的眼神儿，闪烁着希望之光。都是希望之ใ光，但与母亲观赏时的眼神儿，有着质的区别ี……
为了排遣母亲的寂寞，我向北影借了一只鹦鹉。就是电å影《红楼梦》中黛玉养在“潇湘馆”的那一只。一个时期内，它成了母亲的伴友，常与母亲对望着，听母亲诉说不休。偶尔一声叫，或嘎ะ唔一阵，似乎ๆ就是“对话”了。但它有“工作”，是“明星”，不久ื又被“请”去拍电å影了。母亲便又陷入寂寞和孤独的苦闷之ใ中……
那天晚上，父亲竟至于因为他的胡子而几乎彻夜失眠。竟至于捅醒我的母亲，问自己一向睡觉的时候，胡子究竟是在被窝里还是在被窝外。无论他将胡子放在被窝里还是放在被窝外，总觉得不那么เ对劲……
父亲被选去当群众演员，毫无疑问地最初是由于他那ว十分惹人注目的胡子。父亲的胡子留แ得很长。长及上衣第二颗纽扣。总体银白。须梢金黄。谁见了谁都对我说：梁晓声，你老父亲的一把大胡子真帅！
“小梁，咱们连的毛著标兵要到เ师里去讲用，从今天起你别ี出工了，帮助写讲用稿！”
欢迎会开过后，连里的许多人，尤其是老职工ื和家属们，交口称赞我有“文才”。
同学说是邻家的姑娘唱的。
洞庭波涌ไ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
“哎，你也得吃！”
家庭中出现了危险，勇于舍己้的当然应是丈夫应是父亲。可这不是危险啊！这是吃罐头啊！
现在我已๐拥有许多书了。我爱书。我的一项ำ消闲事，便是包书皮。用上好的挂历的背面，雪白，包得美观极了。亲笔写上书名时，能体会到เ一种由á衷的愉悦。
“书……”
这一幕却被语文老师看到เ了。
我的双手，上学前用肥皂反复洗过，用砖头蹭也未必能蹭干净。而手的生皴，不是我所愿意的。我每天要洗菜，淘米，刷锅，刷็碗。家里的破屋子四处透风，连水缸在屋内都结冰，我的手上怎么เ不生皴？不卫生是很羞耻的，这我也懂ฦ。但卫生需要起码的“为了活着”的条件。这一点我的班主ว任老师便不懂ฦ了。阴暗的，夏天潮湿冬天寒冷的，像地窖一样的一间小屋，破炕上每晚拥挤着大小五口人，四壁和天棚每天起码要掉下三斤土，炉子每天起码要向狭窄的空间飞扬四两灰尘……母亲每天早起晚归去干临时工，根本没有精力照料é我们几个ฐ孩子，如果我的衣服居然还干干净净，手上没皴头上没有虮子，那倒真是咄咄怪事了！我当时没看过《西行漫记》，否则ท一定会顶撞一句：“毛主席当年在延安住窑洞时还当着斯诺的面捉虱子呢！”
一会儿，她要求道：“你得把背心脱了。”
我犹豫了，说：“那不就光着上身了吗？”
她说：“你这么เ大的男人了，还没光过上身吗？治病么，怕什么？”
我说：“在这种地方，太不雅了吧？”
她说：“快脱吧，什么雅不雅的，没人会站下看你。”
如果我态度坚决，自然可以立即起身便走。但那样做，分明的，会使人家陷于窘地的。于是我违心地脱了背心。
结果呢，我就成了那ว一天早市上的一景。她说的不对，不是没人会站下看我。恰恰相反，几乎ๆ每一个经过的人，都驻足看。当然，也不完全是看我，也许更是为看她。总之，我们俩配合起来，仿佛是一对卖艺的。理师傅，俨然是一位大气功师的。几分钟็后，早ຉ市的路口竟为之堵塞。她口中嗨嗨连声，表演得很投入。一会儿，她落汗了，汗滴在我的赤背上。我暗想，驻足观看的人越多，她心里肯定越高兴吧，因为ฦ，她也是在为自己创น牌子呀！……
“你把身子转过来！”
开始我是面向小河，背朝观众的。心里虽然很窘，但后背不长眼睛，还勉强可以装得若无其事。
我没听她的。
“把身子转过来！”
汗珠又滴落在我的赤背上。
我仍装聋。
围观者中ณ有人说：“嗨，叫你把身转过来呢！”
装ณ聋是不行了。到เ了这时刻，也只有任人摆布。
我将前胸转向了围观者们——哇，竟围了四五十人！男女老少都有，大姑娘小媳妇占有了半数。她们是最爱逛早市的嘛ใ！她们仿佛是在小剧场里看话剧ຕ似的。
“抬头！别ี低着头！……”
我真是羞臊极了，抬头的同时，闭上了眼睛……
“这个ฐ用人，真瘦得可怜！”
“嘻嘻，你可怜人家啦？”
“去你的！”
是两个ฐ年轻女性的窃窃私议。
“那ว坐着的，说不定是‘托儿’吧？”
“我看像是。不是‘托儿’，谁会光了膀子在这种地方奉献自己……”
是两ä个男人的声音。
我想，那理师傅，或曰气功师傅，肯定也是听到เ了的。但和我比起来，她当然不甚在乎……
“嗨！嗨！嗨！……”
她叫得更亮了。
还问：“怎么样？脖子灵活些了么？”
我恨不得马上结束，连连说：“灵活多了灵活多了！”
“胳膊呢？……”
“也灵活多了！”
“没有真功夫，也不在这儿亮相！哪位同志要也有什么肩周炎、颈椎病、腰酸腿疼的，处理完了这一位，信得过我，就请坐……”
我足足被围观了2o多分钟。是经我一再请求，才宣告结束的。在她，大概ฐ希望时间长一些，我会多给些钱吧？而我兜里只带了十元钱，全给她了。她没认为多，可也没表示少。望着她挂着汗珠的脸，我觉得，她毕竟为ฦ我活动了2o多分钟筋骨。就算她不会气功，也应该认为她是靠“诚实的劳动”挣了我1o元钱。而且，脖ๆ子和肩，经人大大地活动一番，就是灵活多了，痛苦也自觉少了些……
我从小长到44岁，被围观的经历并不多。那ว一次，给我留下了很深的体会。我想，一个人活在世上，少则ท活五六十年，多则活七八十年，大约总难免是要被人围观几次的吧。有些被围观的经历，尽管不是面对面的，但人若被置于那么一种社ุ会境地，感受和我肯定是一样的。于是我进而联想到了“文革”，毕竟，我没有被剃鬼头，涂鬼脸，戴高帽，挂牌子，游街……设身处地，我真的很敬佩当年经历过并忍受过来了的人们。对于没有忍受过来，以死自行“结束”的人们，顿时充满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和同情……无论大小，人是要有一些特殊体会的。有特殊体会，才有特殊感受。才会对别人，多几分理解，多几分仁义啊！
所谓小说之ใ创作，将越应是平凡的、普通的、朴素า的事。只不过，更要靠诚实的叙述和有个ฐ性的文学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