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五年春天再版旧作《山河岁月》，此地始知胡兰成。由于书的内容太违反常识，除了像我这样常识薄弱的人，委实叫人要质疑ທ他的学问来历。张爱玲受供奉是最近的事，早年她也被当成鸳鸯蝴蝶不值一谈，何况胡兰成，更归不了档。他写思想，把人泼染得一塌糊涂，太破格，难怪评者批他妖媚。有文坛名家也许过于惊折而怒，去跟发行人说，愿意用自己的新书换取停止出版胡兰成的《山河岁月》。当下发行人是婉谢了，事后跟胡老师提到这段好玩的插曲。
公案（义玄给骂得体无完肤不知尚剩得眉毛否），正是他离开文化学院，移居我们家隔壁写书，每礼拜六晚上讲《易经》的时候。一九七六年五月搬来，至十一月离台返日，完成了《禅是一枝花──碧岩录新语》，一百则公案一条一条解明，他是在众谤声中安静写完此书的。譬之书法，民国书家里他喜欢康有为。康在政治失败生涯中，毋宁是临ภ池的工ื夫不足。那么如果一生得以书斋做学问，有一种格调，窗明几净的，一种境界，好不好呢？胡老师说：“书斋的氛围，小而完美，倒是打破得好。”听来是对于我的处世为ฦ文提出了警告，浑身冷汗简直没得校正起。胡老师又引《圣经》里记载，有人向盲者说我是基督，盲者摸着他的手无钉痕，答道你不是基督。因此儒者们虽也讲中国的圣贤之ใ道，但是他们的手上没有钉痕。康有为的字是有钉痕的。
虽然没有钱，因为ฦ怕瘦，吃上不肯妈虎。倒是来加州ะ后，尤其是去年十一月起接连病了大半年，更瘦成一副骨骼。ferdinaທndreyher不是画家，是文人，也有人认为他好，譬如美国出版《秧歌》的那家公司，给我预ไ支一千元版税，同一时期给他一部未完的预支叁千。我不看他写的东西，他总是说：“i&ุ#039;๙mingoodpaທny，”
张爱玲是已被供奉在庙堂〖的人，饶是这样，上了传播媒体也变成神〖难解的怪物。一九七五年她写给我父亲朱西甯的信说“我近年来总是尽可能ม将我给读者的印象“非个ฐ人化”──depersonalized，这样译实在生硬，但是一时找不到别ี的相等的名词──希望你不要写我的传记。”胡兰成老师曾讲，张爱玲顶怕人家把她弄成一个怪物似的。事实上，张爱玲的晚期，天心与我交换过意见，按我们目前存活的状态，假如不是有家人同住在一起的话，大约也是就走往类似她那样的生活方式，因为那ว是最自在的了。
当年我读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暑气腾腾，昏困得简直无法。那些描写水流的情状，水中ณ生物的种类，稀怪到必须ี一字字录写，否则根本映不进眼睛里。胡老师过来望望，见只上歪歪倒倒的布满了瞌睡字，哈哈笑起来，掏出陈皮梅给我吃。
他屋里常放着大包陈皮梅，取代了香烟的效用。关于戒烟，他曾说：“你若只想吸烟的害处，是戒不掉的，你倒要想李白苏轼不吸烟也写得好文章，吴清源不吸烟也下得好棋，有一个好的憧憬，就戒得烟了。”如此拙异的戒烟法，让人以为是个ฐ讽刺。
汉赋辞藻繁缛，被批评为堆积文字，胡老师说这是学者不懂ฦ。秦皇汉武为求仙丹ล长生，几次被人利用诳骗，班固因此认为ฦ司马迁写《封禅书》是讽刺๐汉武帝，胡老师也说这是后世儒者不懂文学的诗意。他有时差不多快要像刘ถ邦ะ那ว样嫌恶儒生了。有台大学主来拜见论学，我坐旁้聆听看不出哪里不好，走后胡老师说：“这个青年没有诗意，学问做得来是枉费。”司马相如、李白、苏轼、都爱封禅，他们的是黄老。司马迁自己也是，遭评为“多爱不忍”，对奸坏佞小也有喜爱，所以《史记》写得比《汉书》是文学。《史记》写项羽，会着墨项羽的一匹马、一美人。而刘邦ะ得了天下，至武帝拓疆开边盛极，新朝的万般事物都是挞亮，一时代人对眼前景、眼前人的感激好奇发出了颂โ叹，这是汉赋。《百年孤寂》开头写，那ว个时候世界太新า，一切还没有名字，必须ี用手去指。汉赋便是兴高采烈的指述新า物新事，不厌其烦的详绘凡百细节，成段成篇列ต举出声、色、犬，马，不为什么เ，只因为喜欢。
然后读《封禅书》，《乐书》。
神话若可喻解为民族的记忆，所谓人类共通的集体无意识。西天王母瑶池，蟠桃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实，这是汉民族来源的古早记忆普遍深植于民间。《山河岁月》申述了二、三零年代考古学上的新发掘，包括土耳其斯坦的阿瑙、伊朗高原的苏撤、毗邻亚述的古墟，和印度全境。阿瑙苏撤时代的日石文化，是音乐่的民族。
前此旧石器人是绘画ฑ的民族，洞穴壁画及石斧，唯摹仿自然物，颜色浓烈刺๐激，是人的沉重的存在。新า石器时代的音乐，则ท生于喜气。两个ฐ时代并非连续而来，倒是一次蜕脱，一次飞跃。其间奥秘在于，旧ງ石器人眼里的大自然是威吓恐怖的，新石器人则对大自然感激。前者仍处于无明状态，后看开了悟识一跃而为ฦ文明。当年孔子着力于华夷之辨，孟子明人与禽兽几希？义与利ำ之别。宋儒分辨天理与人欲，释迦讲法与无明，基督讲属灵的与属世的，胡老师则ท斤斤于文明与无明之别，也是到เ了不妥协的地步。便看这阿瑙苏撒的文明人，一队往西南到了尼罗河流域，一队往西至两河流域，一队往南至恆河流域，又一队往东到了黄河流域。如此建起了埃及吧比仑印度及中国的文明，其早期彼此许多地方相似，实出于同源。胡老师说得好像他自己้去过那里，现在邀我们同往。
于是汉民族一路东来，碰到เ了大海，泰山是陆地的东极，于其上筑土为坛祭天，其下除地小山，报地之功。祭天叫封，祭地叫禅。《旧约》里亚伯拉亚西去迦南地，在示剑设起第一座祭坛，向耶和华感恩。对天地感激，是文学的源起。“幸甚至哉，歌以言志”，胡老师认为曹操此言，是古今诗歌的极则。汉民族来到泰山，已๐是发展的终极，可是那开疆ຆ拓士的兴冲冲还收不住，都教冲到เ海ร上，开出了蓬莱、方แ丈、瀛洲的仙山奇葩。
胡老师说：“司马迁写封禅，一是写对于汉民族来源的古老记忆。二是对于汉民族未来一股莫名的大志。三是写文学的一个“兴”字，生命的大飞扬。”
求仙的想头，生命飞扬到เ要将自己整个ฐ人举起来，乘风而去。读《乐书》，就再读《礼ึ书》，乐是发动，礼是完成。文明的背景是乐，乐่求同。文明的表现在于差异，礼为异。“春风至人前，礼仪生百媚”，这似乎ๆ是胡老师心中的大同之治。
在他东京福主的家里，墙上一大幅横条写着“礼ึ乐่风景”，是他向往追求的理想国吗？
胡老师跟孙儿一清每在那墙根前摔角，天心亦加入，摔得地板碰咚响。胡老师耿耿不忘的礼ึ乐盛世，毕竟只是一场痴说梦，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乌托邦ะ吗？还是申ã曲里的那几句套语“五更三点望晓星，文武百官上朝廷。东华龙门文官走，西华龙门武官行。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上马定乾坤…”多么เ天真纯洁的字宙观，曾今张爱玲思之泪落的清平世界。
胡老师说：“中ณ国民族的精神是黄老，而以此精神走儒家的路。曲终奏雅，变调逸韵因于黄老，雅则是儒的。《易经》讲开物成务，黄老是开物，儒是成务。只讲文明在于天人之际，黄老是通于大自然，而儒则明于人事。”
并说：“平常我爱《易经》，爱它无儒与黄老之分。孔子之ใ时，儒与黄老始分，但直到เ汉初ม，也还儒侠未分，所以孔子之徒有子路子贡，孟子也后车数十乘๖。”
打天下的多是黄老之ใ辈，无从效法，亦难以为人师表。张爱玲给父亲的信上抱歉没有接见某人，解释道“西甯的学生遍天下，都见起来还行？”而胡老师说他是没有学生，不收徒弟的，要么就是强者自己上来。宗教家接引弱者，普渡众生，黄老却是扶强不扶弱。此言又惊得我没处检点起，勉力做强者可不知够不够资格呢。
苏轼诗：“我生不自量，寸寸挽强弓”，胡老师从浙江一介农村小孩到今天，他的一生都是不自量力。他教我们要有读全部ຖ书的魄力，四书五经与《老子》、《庄子》必须以自力全读。西洋文学如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都要读，科学家的传记也要涉แ览，他说：“如国父即是读书极多的，唯不要像现在教授们的读书法。”
又写信叮咛“我昔曾全读曾国藩奏议，又全读杨增新治新า疆ຆ文牍，今希望你们能全读国父全集，此是为知识，同时更为一种情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