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娘视筠倩良久，忽觉其笑容渐敛，其意又若大失望者。盖念及筠倩平日颇自矜贵，性情落落难合，与梦霞又无一面之交、一言之契。彼方心醉自由，在外就学者一年，相识必多，其心中安知不已有如意郎君。我若强为作合，干涉其自由，彼必不允，岂非徒费心机、空劳唇舌？至梦霞一方面亦属难行，读其誓书，苦心孤愤，矢志终身，已有骑虎难下之势，百计讽劝，总归无效。恨重于山，心坚如石，其情专、其志决矣。今我忽欲强其求婚于筠倩，彼必曰：我言既出，万悔莫追。尔既为我知己้，不当再以此言相聒。若是我复将以何辞继之？循是以思，则ท此事于两方แ面，均有阻碍，不待表，而可知其事之决裂也。梨娘转念至此，顷ั刻๑间又眉峰压恨，眼角牵愁，一场好梦，丢入华胥国中去矣。继而又自念曰：山穷水尽，仅有此一丝生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心力而为之可耳。幸而成，则三人皆得其所。不幸而不成，则ท筠倩自有佳婿，梦霞终鳏，亦当无怨，而吾心亦可以释然矣。
筠倩侍梨娘疾，无时不与梨娘谈话以解其病闷。然梨娘之心事，彼究无从而知。虽极意慰藉，如隔靴搔痒，实未尝搔着痒处也。一日谓梨娘曰：“嫂处深闺，亦知世界文明结婚亦尚自由á乎？”梨娘曰：“盖有之矣，我未之ใ见也。”筠倩曰：“旧式之结婚，待父母之命，凭媒妁之言，两ä方面均不能自主。又有所谓六礼ึ、三端、问名、纳采种种之手续。往往有客散华堂，春归锦帐，我不知彼之才貌，彼不知我之性情。配合偶乖๔，终身贻误，糊涂ิ月老，误却古今来才子佳人不少矣。今者欧风鼓荡，煽遍亚东，新学界中ณ人无不以结婚自由á为人生第一吃紧事。此求彼允，出于两方面之ใ单独行为，而父母不得掣其肘，媒妁不能ม鼓其舌。既婚之后，虽生离死别ี，彼此均无所怨，则终风之赋，回文之织，庶几可以免矣。”筠倩言至此，截然而止，自觉失言。念梨娘虽非不得于其夫，实历遍生离死别之惨者，我不应再以此种语拨动其旧感也。
是书笔情瑟缩，墨色惨淡，瘦劲之中ณ，时露凄苦之ใ态。初视之，几不辨为ฦ梦霞所书，想见其下笔时百感奔赴于腕下，手随心转，故字迹遂失其常态也。书后另附一笺，上书八绝句，字里行间，泪珠四溅，作梅花点点，斑烂满纸，未读其诗，已๐觉触目不堪矣。
月韬镜匣，风约帘钩。凄凉难诉，窗前鹦鹉无声；孤零谁怜，枕上鸳鸯不梦。此幽寂之病室中ณ，半日无人过问，良久ื忽闻有人与病者问答之ใ声，则鹏郎已๐入内来视其母。童子无知，知爱其亲，因母病不起，顿改其平日游嬉之态度，此时方แ偎倚床头，手抚梨娘之胸ถ而呼曰：“阿母，阿母病矣。阿母欲服药乎？儿当告祖父，遣人去延医生来也。”梨娘低言曰：“儿勿多事，儿知母之ใ苦乎？心中之苦已是难受，若再饮苦口之药，不将苦死耶？”鹏郎闻言，哇然而泣曰：“母何苦？儿愿代母苦。”梨娘执其手而笑曰：“痴儿，此何事而可相代，儿勿忧，母固无病也。”鹏郎乃止泣而喜，旋从怀中出一缄，置之ใ枕上曰：“今日先生未赴校中去，儿以母病告彼，彼即书此付儿。”梨娘微愠曰：“谁教汝又向渠饶舌。”继复长叹一声，徐启函倚枕阅之。鹏郎在旁้不语，室中ณ又寂无声息。
鹅湖，锡属一重镇也。其地虽一村落，而户居之ใ栉比、商贾之辐辏，不啻具一都会之ใ缩影。土著多华姓，族中人才辈出，多有名于时。盖所谓山明水秀之区，人杰地灵之域也。是乡风气开通较早，已办各校，有果育学校，有鹅湖女学，有私塾改良之小学，蕞尔一乡，而各校林立，学务至为达。且办理无不合法，成绩无不优美，求之锡金各属，固不可再得，即求之全国各地，亦乌容数觏。其地与梦霞所任之校，相距约二十余里，舟行半日始达，梦霞来锡后，久欲一览鹅湖之ใ胜，而苦无闲日，可鼓游兴，今假旅๓行之ใ便，得以一偿其宿愿，故平日与李某意见不甚相合，今日提议旅行，颇赞成其说也。
盖书乃自闽中来，剑青所者也。剑青于去年秋间只身游闽，迄今已十阅月。梦霞行时，剑青固未知也。梦霞来锡后，曾次第两ä缄，迄未得复。今忽于意外飞来一纸，喜可知已。窥其内容，乃ี知剑青现于某署司文牍，近况尚佳，且言“定于五月下旬束装归里，届时正值吾弟暑假之ใ期，可得一月晤对，俟秋凉时再定行止”。梦霞一读一喜，预ไ计与剑青握手之ใ期不远，久ื别弟兄，一旦ຆ聚，其愉快为何如。欣慰之ใ余，神为之往，不啻已与剑青觌面交言，共诉别后情事。呜呼，哀乐无常，随时而变，外感之来，又往往不出以单独，而与之重叠相遇。梦霞病时，未尝不思兄忆友，而消เ息沉沉，杳无一字。今病方แ痊，好音双至，此其中若有人焉为之播弄，而故使快意事，丛集于一时者。送来欢喜十分，卸却离愁一担。唐贯休有句云：“绵绵远念近来多，喜鹊随函到绿萝。”梦霞此时之情景，其殆似之。
世事悠悠心渐灰，风波险处每惊猜。
我正途穷多涕泪，茫茫前路更无人。
情切切，泪丝丝。断肠人写断肠词。落花有恨随流水，明月无情照素า帷。
青鸟佳音，深喜飞来天外；素娥真影，尚难唤到人间。次日，梦霞自校中ณ出，彳亍而归。远远望见舍后似有人影，倚门闲伫。衣光鬓影，掩映于篱花墙草之ใ间，神情态度，颇็似梨娘。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梨娘殆有所盼乎？比梦霞行至门前，则芳踪已杳，纤影无痕。惟有远山蹙恨，溪水泻愁，一抹残阳，黯然无色，如助人之凄恋而已๐。断肠人远，痴立何为？不如入此室处，再理客窗生活。甫入户，突见案上胆瓶中ณ插有鲜ຒ花一枝，迎面若笑，照眼欲眩。异哉！此花何来？是必梨娘所贻矣。梨娘之ใ贻此花也，又何意耶？此花形如喇叭，色胜胭脂ฦ，妩媚之中有一种骄贵气，咄咄逼人。此花何名？梦霞似曾相识，而一时竟不能复忆矣。俟鹏郎来问之，鹏郎曰：“此及第花也，吾家后院左ุ右凡两株，今春开花甚繁。先生如爱之，可遣秋儿再折几枝来，无所惜也。”梦霞却之曰：“得一枝供养已足，况我见此花，亦殊不喜。”鹏郎乃无言。梦霞既闻此花之ใ名，知梨娘之ใ贻，具有深意，不觉触起十年前事，淹滞之感，沦落之ใ悲，兜上心来，旧恨新愁，并成一种。而一注目间，见砚盒下露一纸角，墨痕隐现，急取阅之，乃小词一阕也。
锦上添花，雪中ณ送炭，炎凉世态，到เ处皆然。人生不幸，抛弃家乡，飘摇客土，舟车劳顿，行李萧条。夜馆灯昏，形影相吊，一身之外，可亲可昵者更有阿谁？譬之寄生草然，危根孤植，护持灌溉之ใ无人，其不憔悴以死者，幸矣。嗟嗟，草草劳人，频惊驹影；飘飘游子，未遂乌ไ私。带一腔离别之情，下三月莺花之泪。异乡景物，触目尽足伤心；浮ด世人情，身受方知意薄。一灯一榻，踽踽凉凉，谁为ฦ之ใ问暖嘘寒？谁为之ใ调羹进食？此客中之ใ苦况，羁人无不尝之。而梦霞之寄迹蓉湖，则独占旅居之ใ幸福，独得主ว人之优待，不觉有丝毫之苦，宾至如归，几忘却此非吾土。日则有崔父助其闲谈，夜则ท有鹏郎伴其岑寂。衣垢则婢媪为之洗涤，地污则馆僮为ฦ之粪除。而其饮馔之ใ精洁，侍奉之周至，即求之于家庭亦得未曾有。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者，皆出梨娘意也。梦霞知之，梦霞德之，于是教育鹏郎更瘁心力，间或向鹏郎微露感谢梨娘之意。鹏郎，童子也。童子喜饶舌，苟有所闻于先生者，入必学舌以告之ใ母。呜呼，闺中少妇、阃外书生，虽未接一言，未谋一面，早已惺惺相惜，心心相印矣。
五夜有魂离病榻，一生无计出愁城。
飘零纵使难寻觅，肯负初心悔旧盟。
半卷疏ຕ帘拂卧床，黄蜂已静蜜脾香。
吟怀早向春风减，别ี恨潜随夏日长。
满室药烟情火热，谁家竹院午阴凉。
阶前拾得梧桐叶，恨少新า词咏凤凰。
海山云气阻昆仑，因果茫茫更莫论。
桃叶成阴先结子，杨花逐浪不生根。
烟霞吴岭崔归思，风月梁恋病魂。
最是相思不相见，何时重访武陵源。
一年春事太荒唐，晴日帘栊燕语长。
青鸟今无书一字，蓝ณ衫旧ງ有泪千行。
鱼缘贪饵投情网，蝶更留人入梦乡。
欲识相思无尽处，碧山红树满斜阳。
碧海青天唤奈何，樽前试听懊侬歌。
病余司马雄心死，才尽江郎别恨多。
白日联吟三四月，黑风吹浪万重波。
情场艳福修非易，销尽吟魂不尽魔。
夜雨秋灯问后期，近来瘦骨更支离。
忙中得句闲方续，梦裹行云醒不知。
好事已成千古恨，深愁多在五更时。
春风见面浑如昨，怕检青箱旧ງ寄词。
小斋灯火断肠时，春到将残惜恐迟。
一别竟教魂梦杳，重逢先怯泪痕知。
无穷芳草天涯恨，已๐负荷花生日期。
莫讶文园因病懒โ，玉人不见更无诗。
诗既就，书以蛮笺，护以锦封，珍重付剑青，浼其代交邮ุ使。
病情大恶，消磨长日如年；别ี绪时萦，容易秋风又起。梦霞困顿月余，终未能驱疟鬼使之远去。未几，而梨娘之ใ复书，与校中劝驾之函俱至。盖时值金风送爽，玉露滴秋，距秋季开校之期不远矣。梦霞得书后心念意中人，即欲如期而往，而病意缠绵，若与梦霞深表爱恋之情，而不忍舍之ใ遽去者。家中人咸尼其行。其母谓之ใ曰：“儿病若此，岂可再历风尘之苦。调养几时，痊后赴校，未为ฦ晚也。不然，竟作书辞去教职，或荐贤以自代，亦无伤也。”梦霞不得已，函知该校，谓病莫能ม兴，请缓期数日，一俟病魔渐祛，即当鼓棹而来，行开校礼也。然此时之梦霞，身虽病卧家中ณ，盖已魂驰远道，梦绕深闺矣。
一日有戚来问疾，为言有药名金鸡那ว粉者，治疟之ใ妙品也。效如神，惟性甚烈，味甚苦，病者多不敢服也。梦霞喜曰：“我欲求愈耳，他何虑焉。”如言购服，果验，仅两服而病若失，寒热不复作，饮食已๐如常，惟病后精神未能遽复。梦霞固自谓已愈矣。家中人亦咸谓良药苦口利于病，此言洵不虚也，乃择日为梦霞治装。剑青以梦霞病愈，放下愁怀，亦拟同时负书担囊，作远行计。时己酉秋七月初旬也。天涯骨肉，能有几人，而聚散匆匆，至无凭准。伤离经岁，迹等参商，良晤一朝，情谐埙篪。又为ฦ病魔所苦，未尽其欢。梦霞之不幸耶，剑青之ใ不幸耶。无何而一声长笛，两片秋帆，流水无情，又分道载征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