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遵命。”顾沅也一样松了一口气，踩着踏板撩帘ຈ出去，先剪灯花，再查看炭火，之后才自茶吊子里倾出杯温茶来，进龙帐奉与皇帝。
“奴婢要是一直不明白呢？”
秋容看了顾沅一眼，没说什么。典设负责的是铺床叠被，办好了差使就退出去，后面的活计自有司设接手，有时候凑巧能碰见皇帝ຓ一回，有时候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เ。御前四个ฐ典设轮流当值，她最年少，轮值次数也最少，说是御前差使，其实觐见天颜的次数屈指可数。宫里规矩严，每次觐见她都是矮身行了礼却行出去，头也不敢抬，这一次竟是头一回偷偷仔细打量。许是穿了戎装的缘故，皇帝ຓ的相貌比传说中更胜一筹，身量还没全长开，但手脚๐修长比例匀称，看得出日后绝不是矮桩子，虽然在外面吹了一天的冷风，又是骑马，可手脸还是细皮嫩肉玉砌雪堆似的，更显得眉目分明，精致得让人挑不出瑕疵来。其实按五官轮廓来看，皇帝ຓ相貌不算威แ风，没有那些相书上常说的方แ面大耳龙眉凤目隆准高鼻的帝王相，是个ฐ秀美灵气的玲珑格局，可配上一身行头，衬上八风不动的沉稳气度，明明是比自己้还小几岁的模样，一举一动却当真是天威แ所在令人不敢小视了。
她的声音嘎然而止。顾沅如梦初醒，后退一步，正瞥见皇帝背后的秋容垂手而立，目光却落在脚๐边香炉上，仿佛正在专心致志研究香炉上的金顶ะ，心里更是羞愧难当，忙俯身去替皇帝解腰带，却恰与皇帝自己解腰带的手按在一处，一时更是尴尬万分。
他的话没能说完，见顾沅已经下了月台，只得跌足叹息，想了想，便去御膳房另外传了一份粥菜，配上几样精细宫点，送进殿里。皇帝ຓ已经将折子都批得了，青玉镇尺下压着张斗方，仿佛兴致很好似的笔走龙蛇，崔成秀借着搁托盘的当口瞥了一眼：皇帝居然在作画，这本身便是件稀罕事了，更稀罕的是，这位小爷画得不是寻常人物山水，也不是什么花鸟梅竹，几笔勾勒下去，便是一只蛐蛐伏在一片菜叶上，笔法生疏，可神韵抓得极准，简直活灵活现。
她再没看顾沅一眼，也没再看那碗细面，抬手拿起了奏折，起身到เ屏风前对照着地图琢磨去了。顾ุ沅悄无声息地退出殿去，崔成秀满脸殷勤地冲她点头哈腰：“顾ุ小娘子，里头小爷可进得香？”
殿里过了一会儿便寂静下来，良久突然响起太后的一声叹息：“先前她在京里，虽然不大入宫，可京里谁不夸恭王妃知书达理识大体，可如今怎么เ——”
皇帝的声音透过帐帘传过来，照例是不疾不徐听不出喜怒：“蒙叔母关心，朕身体很好，一时报恙，如今已大安了。堂兄远道而来辛苦，是朕失了礼，今日见了一面叙了家礼ึ，本该设宴洗尘，只是仓促间太过怠慢，待明日早ຉ朝叙过国礼后，朕再命光禄寺安排。时候不早ຉ了，叔母早些回去歇息吧。”她说着提高了声音，“崔成秀，替朕送送恭王妃和恭王世子！”
“是。”顾沅微微一笑，“阿母昔年病时，奴婢替她为阿父梳过两次。那ว时奴婢八岁，只想着把巾子收得整齐好看，收绳时故意用足了力气，把阿父额上勒出一道痕来，阿父也不曾责怪。后来选进学宫读书，就再没了闲暇，后来，就再也没机会了。”
按照太后的吩咐，她此刻在外人眼中是正得宠的司寝宫人，该对皇帝ຓ恭顺地俯帖耳，再不准丝毫顶撞违逆，顾沅也依言言必称“奴婢”、“小爷”，可为什么เ换了称呼，彼此之间反而比君臣相待时更接近宫外相识的情形呢？
皇帝仿佛是意料中事，接过文书安安静静翻阅，太后却被吓了一跳：“这么多家亲王，难道是打算合伙造反不成？端王裕王庆王不说，遂王不是一直陪着皇帝读书情分最好么？怎么也——还有北王，她可是皇帝的骑射师傅！恭王，恭王，他一直在云州ะ闭门不出，怎么เ手竟能伸回京城？皇帝是他亲女，他居然——”多年暗中潜伏的巨兽终于露出冰山一角，太后心惊肉跳地几乎ๆ坐不住，“倘若他们敢逼宫——”
“臣等的意思，不如陛下今日免朝。”郑鸾和林远在殿门口候了半晌，听得太后彻底传了口风，才叩请罪，“宫禁松弛，是臣等的罪过。”
“你劝得好，”皇帝微微冷笑，“崔成秀也是天天这么一副说辞烦着阿沅？”
“你怎么เ不早说？”皇帝又惊又怒，立时吩咐传辇。魏逢春一面叩头，一面拦阻，“小爷，小爷，太后老娘娘招人过去的时候还有话，说是教训了晚上就送回来，如今宫门眼看就要下钥，小的已经派魏莲去打听了，小爷先等等消息？这么着兴师动众，到时候不是更对顾ุ小娘子不利吗？”
崔成秀端着总管身份，目送李婉娘进了殿里，瞥了旁้边一脸五味杂陈的魏逢春一眼，心里头暗自不屑地哼了一声。说起来他最近日子并不十分巴结顾沅，大部分都在一边观望，一是因为魏逢春看得紧，并不好下手拉拢，一是出自某种不宜言说的心障，前几次的风波他记忆犹新——顾小娘子是那么容易算计的？她八字和御前不合，这么拼了命往上送，可别弄巧ู成拙闹得自己惹祸上身！抱着这样的心态，崔成秀干脆撂开手彻底站了干岸，果不其然，才不过十来日，皇帝ຓ便改了态度，魏逢春闹了个灰头土脸，实在不枉自己每天晚上多给佛祖爷爷上的那一注香。眼看着殿里并没有异常动静，魏逢春脸色更是如丧考妣，崔成秀悠然自得地抱着肩膀站在值房廊下，目光时不时悄悄扫过去，心里几乎ๆ乐开了花，暗自决定这夜里的一注香要天长地久ื地供奉下去，俗话说文起三鼓，武练三更，这上香只怕也是一样吧？
御前差使向来是按资排辈，既然顾沅尚未出师，那ว按常理李婉娘便不该越过她去。程四娘看了看允娘和顾沅，见一个坐在炭火盆边上打盹，仿佛根本没听见，一个安安静静坐在小茶炉子边扇火，就是听见了也仿佛没听见，心道这师徒两个一个ฐ装傻一个充愣，自己้何苦做出头的恶人，便也大大方方地点头：“两ä位总管关照我这把老骨头，总让新า人替我干活，我还能ม有什么เ说的？”
颈上一点冰凉，打断ษ了他的想入非非。魏逢春抬起头，雪花零零落落飘下来，落地即化，渐渐打湿了月台地面。他回身退到廊下，自角落里将当值的毡毯抽了出来，低声嘟哝一声：“瑞雪兆丰ถ年呐！”
他说得天花乱坠，顾ุ沅却只淡淡推辞了几句，告辞回了西值房。魏逢春含着笑目送，徒弟魏莲站在背后，悄声跟他嘀咕：“师傅，我才进去剪烛花儿，依稀听着顾小娘子和小爷似乎也没聊什么เ，倒仿佛是顾小娘子在读书的声气儿，这不是侍读的差ๆ使吗？离着龙床可有十万八千里呀！”
更何况，她早ຉ已订下婚约，倘若不是吕家前些年屡遭丧事，倘若不是阿父三年前亡故，她或许早已嫁为人妇，想法子在女学堂里寻一份差使安稳度日，又怎么会碰上这么一段离奇的缘分？
有些话不能说太多，只能点到为ฦ止。崔成秀眼见顾沅目光在桌上逡巡，轻轻咳嗽ณ一声，不言声地挑帘出了值房，到เ了门外才志得意满地笑了一声：人心都是肉长的，顾小娘子再怎么三贞九烈，也经不起水磨功夫呀！想到皇帝ຓ先前挽留顾沅在御前一年的举动，崔成秀恍然大悟——高屋建瓴慧眼独具，第一眼就看出了顾ุ小娘子吃软不吃硬的脾ຆ气，悄无声息就布好了局，不愧是小爷！虽说天家人多半都薄情，但就冲着小爷这么用心，顾小娘子要是晋了位，说不定也能和皇夫平分秋色，要是一枝独秀就更好了——他摸着下巴喜滋滋地想了又想，迈着四方步走了。
要说累是真累，万寿节的仪注不是摆着好玩儿的，斋戒，告祭列祖列ต宗，行及笄嘉ล礼，给宗室重臣赐宴，比大朝都累得多，又是一夜不曾睡好，这时候皇帝觉得太阳穴仿佛有小锤子在持续不停滴敲打，里面有股顽固的钝痛。她揉着额角，嘟囔一声：“朕不想回隆禧馆。”
“是。”皇帝仿佛是累了，笑容渐渐勉强起来，接话也有些迟。太后朝女官使了个眼色，后者将茶盏奉到皇帝面前：“这是新沏的阳羡茶，用的汉明泉的水，沏茶的方儿是最时兴的新方儿，皇帝ຓ喝了茶，早些回清和殿歇歇——昨儿忙得不善，今儿大臣们放假，皇帝也别看折子，踏踏实实歇一天要紧ู。”
“老娘娘明察，”魏逢春忙不迭地把当日情景鹦鹉学舌地重复了一遍，“小爷当日和裕王殿下说话时，倒没看出什么不妥来。后头奴婢回小爷的话，小爷还说要奴婢好好教教规矩呢。”
这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太后看向魏逢春，脸色更严厉了些：“这件事是你做的主ว？哀家怎么เ还不知道？”
裕王心里也是一样得意：就算是皇帝秋毫无犯，又有谁敢跟皇帝ຓ的贴身丫鬟眉来眼去？遂王如今在府里养胎，等她出了府，早已经是木已成舟，这辈子她就别想了！
“朕自有差使给他，不必动了。”皇帝想了想，“你也是御前的老人，这事就交给你去办把。”
端王是先帝堂弟，如今执掌宗令，倘若那十一娘是端王府内出身，倒也有几分说得通。顾沅心中一一记下，将几件熨好的宫衣叠齐整了，包好了，抱着包袱刚踏出房门，却见院门开了，两个小内侍引着一个年轻男子进来，忙在廊下停住。
吕坤啜着茶思前想后了小半个时辰，最终想出了主意——老师了话，事情是不能推辞的，但怎么เ办，总归是自己拿主意。宫里头手眼通天的人多，稍微露个风，让人把这事先掩了，自己้就是查不出什么，也是在情理之中不是？
他嘟嘟囔囔地数落，许志玄毕恭毕敬候了半个时辰，才寻了个ฐ空子告辞，袖着那封书信坐在轿子里，他心底暗自生起一丝得意的了悟——读书人果然好骗好用，怪不得皇帝喜欢徐章一班书呆子呐！想着皇帝在文华殿里的言语，许志玄暗地里打定了主ว意：这一次他也一样就事论事，顾ุ沅隐瞒年岁入宫，就按冒籍入宫的条例办——把她逐出京去，永不许回京，皇帝难道还能生生忍住，不昧私情么？
这句话让崔成秀吓破了胆，紧着劝说皇帝：“小爷，这事儿还不明了，其中恐有内情。要不，奴婢再去查一查？“
崔成秀自怨自艾，硬着头皮取了履历回清和殿，远远见明黄御辇自甬道一头过来，忙垂手退到路边。他生怕惹祸ຖ，有心晚些回话，不意皇帝却已๐经望见了他，轻轻一跺脚，八个抬轿太监立时一起停步，纹丝不动。
果然周四听顾沅说了来意，便拍案叹息：“这世道就是这么เ个样儿！想当初老——老周我在周家巷，虽然没做什么修桥铺路的好事，也不曾杀人放火吧？你们就不说了，就是我把那院子卖给裕王殿下，也不曾多要一分银钱，可恨那ว牛鼻子，偏说老子命格什么什么เ四柱全火，非逼着我写投靠文书，给他打理院子——我呸！老子亲娘是周家巷里的粉头，又撒手去得早，连亲爹是谁都不知道，谁知道那八字是真是假？我在周家巷里，也不缺酒少肉，不比这里快活？可心里怎么委屈，都还得天天装着笑脸巴๒结！”
李清朝着顾沅使了个眼色，见顾沅微微摇头，忙抢着开口：“也没什么事——周四爷进了王府，脾ຆ气也好了不少。”
奏章堆满了整张书案，太后看着叹了口气：“听阁臣们说，皇帝要学太祖皇帝？”
“倘若当真是这样，事情也好办。”郑葭道，“女帝本就不同男帝，太早大婚，也与孕育子嗣不宜。不如请老娘娘下旨ຈ，大婚人选暂且推到三年之后再议。等日后陛下年纪再长些，识得儿女情长滋味，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顾小娘子说什么เ见外的话？”崔成秀心里有成算，笑吟吟只管把顾沅往里头让，“顾小娘子且去收拾，我家十一娘子还有几句话要小的捎来呢！”
“那ว就这么着，”苏传抬眼看了看头顶上一轮满月，吩咐道，“程主ว事把文书送回去，瑞娘回宫里复命，替我跟郑姑姑说一声，如今已经是快三更了，我先安排些人送这些小娘子们回去，免得路上生出什么事来，稍后便来。”
心一横下来，反倒没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顾ุ虑了。皇帝想起当初自己捧起那个ฐ沉甸甸的黄袱向先帝跪下去的时候，明明之前怕得手脚抖，开口的一瞬间，头脑แ却猛地清明起来，仿佛天地间只剩ທ下这一件要专注去做的事。
“我知道你上进，只是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松缓片刻也无妨。”顾沅只觉得皇帝欲盖弥彰，更是好笑，只道，“我也是自这个年纪过来，自然明白十一娘子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