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完时，已经进入了三伏天。那ว天一大早太阳就赶走了所有云朵，火辣辣的阳光像辣椒水一样泼在身上。最后一堂的最后一张试卷上，全都是问答题。刘莲坐在最后一排，从教室后门涌进来的热浪ฐ像锣鼓齐鸣一样热烈。在总共近一千字的答题里，刘ถ莲的字迹越来越模糊，顺着指尖下淌的汗水已经流到了笔尖，和墨水混成一团。试卷上回荡着墨水香味和少女酸酸的汗味。考场的分布和寝室一样，男女安排在不同的考场。这些考生在农村劳动多年，大部ຖ分男人如同牲口一样随便，一出汗就脱掉衣服光着膀子。每个女考生除了带必要的文具，还背着一个大包袱，里面装着一套干净的衣裤ไ。在考试结束的瞬间，所有男生都光着身子涌出来，而女生全部ຖ冲向厕所，在厕所里把备用的衣服换好。此时厕所里到处是哗哗声，每个女生都从自己换下的衣服里拧出几斤ภ汗水来。这些汗水赶走了久居茅厕的绿头苍蝇，整整一个夏季，厕所里再听不到它们的嗡嗡声。
从菜市场出来，胡安就脱掉了衣服。在炎炎烈日下，他如同往常一样站在石狮边上。这头目漏凶光的石狮子全身滚烫，向空气里吐着生石灰味。在看见刘莲拐出来的前几分钟里，胡安已经不知道了热了。此时太阳已经把他烤得像个番薯。他等着刘莲，感到世界一片安静，空中ณ偶尔飞过的麻雀，马路上驶过的拖拉机，都没出丝毫声响。短暂的几分钟，像几个世纪一样丰富。当看到เ刘莲出现时，他掏烟点火，动作连贯流畅，连火飘焦了鼻毛都没注意到。随着刘莲越走越近，他的眼皮一点点耷拉下来，最后眼前一黑就睡着了。
刘莲说，当时她走到เ一半，胡安向后一仰靠在石狮身上，沿着狮子起伏的轮廓滑倒在地，滚烫的狮子眼睛在他背后划出了长长一排水泡。她站在原地惊慌失措，但更多的是尴尬。其实当时街上没有行人和车辆，放眼望去整条街上几乎ๆ就只有他们俩。但刘莲还是感觉从她下了决心迈出第一步开始，就被全世界ศ注意到เ了；现在胡安昏倒在地，全世界都在等着看笑话。最终她还是硬着头皮走过去，像拖一麻袋糠一样把他拖到树荫下。她尝试各种办法，用水拍咽喉，掐人中，捏耳垂，扇耳光，拔腋毛，都没能让他颤动一下。在这一系列的尝试中ณ，她渐渐感到他不仅仅是某个想吸引她注意的愣头青，还是早已注定只有她才能ม照顾的人。这样的念头随着第一次月经的出现就压在她心底，此刻忽然窜出来，连她自己้都大吃一惊。慌乱之中她就把胡安当成了念头里的那个人，以为自己้爱上了他。
事实上，真正爱上胡安是在很久之后。包括胡安带她爬上了他家后面的山林里，也只让她感觉美好，并没有强烈感到自己้爱上了他。夜晚的山林布满了熟睡里的田à鼠，蛇在枞树毛里爬来爬去出簌簌声。风在树木的空隙中ณ游荡，寻找着出口。他们在一棵粗壮的枞树下，顺着树干看到月亮被细长的枞树枝当中分割。做爱的时候，空气里飘荡着松果短促的清香，一下一下越过他们的身体。当他们满足地坐起来时，现头顶上一只猫头鹰目光闪闪目睹了全部过程。胡安伸出右手，扣住她的左手，谈论起大海。他们谁都没有见过大海，把大海描绘得无比美丽。多年以后，他们在不同的地方看见了相同的大海ร，灰色的海ร水冲过海滩留แ下脏兮兮的泡沫，在失望的瞬间同时回忆起了这个夜晚。黎明前的微风吹起时，他们在露水中醒来，赤身裸体把身子晾干。那个早上，胡安带着大自然的气息回到家里。一路上家禽牲口骚动不安，纷纷叫唤。那气味是如此性感，以至多年以后，胡安吐沫四溅地向江淮说起时，还激动得红光满面，有如回光返照ั一样吓人。
因为中暑，胡安的情书没能交到刘莲手上。在醒来以后，裤兜里的情书已经被汗水浸ฤ湿，成了碎片。他把碎纸一片一片贴在石狮子身上晾干。在纸片晾干的过程中ณ，他像个卫兵一样站在一边守着。有一天镇里的书记出门办事，看见了站姿笔挺一脸严肃的胡安，觉得这要比那两ä个呆头呆脑แ的石狮子威แ武。胡安被调到了政府，在大门口撑一把太阳伞，天天穿着没肩章的军装站岗。胡安觉得站岗的必须ี得配把枪，最好是把能挎在胸前的毛瑟冲锋枪。他甚至还打算，有了枪以后一定送刘莲一颗子弹，并看着她的双眼对她说：
“如果我背叛了你，这颗子弹就是为我准备的。”
胡安再次来到เ露天电影院，在人群里想法接近民兵队长。他已๐经摸清楚民兵队长是个毫无趣味的光棍，唯一的娱乐活动是看每星期一次的露天电影。在夜幕下电影闪动变幻的光线里，在臭烘烘的汗臭中，胡安终于摸到民兵队长身边。他们肩并肩紧挨着坐在一起，用同样严肃的表情看着银幕，同时为ฦ电影里的虎胆英雄叫好。散场以后，他们坐着抽完一根烟，猜测下周电影内容。他们约定，下个星期依然来看电影。在不到两ä个ฐ月的时间里，他们熟ງ得如同兄弟。民兵队长指点胡安的抽烟姿ู势，并教他什么เ是真正的抽烟。在第一次把烟雾用力吸进肺里后，胡安一辈子再也离不开这玩意。民兵队长还在半夜过后，带着胡安去河滩上抓野鸳鸯。民兵队长在河滩上显示了他精准的感觉，从草丛中将一对对正在欢娱的男女提溜出来。这些男ç男女女们站在河堤边利索的穿衣服，河水就在他们前方แ静静淌过。多年后，这条河遍布着突突叫唤的挖沙船，再也没有过片刻安宁。他们面向河水站立，一言不，等民兵队长走过来，就争先恐后给他塞烟。把烟收齐后，民兵队长手一挥，他们就像群麻雀快消失在夜色里。有一次他们捉到两个男人。这俩人一直低着脑แ袋用鼻子叹气，也不交烟出来，一幅十足欠揍的样子。在其他人都走后，他们留แ了下来，掏出随身携带的口琴和笛子，迎着河风吹奏。胡安跟着他们学会了吹口琴，能一口气吹完一支曲子。后来刘ถ莲出远门去读大学的前一个晚上，胡安在蚊虫叮咬中吹了一忧伤的华尔兹，把自己吹得泪流满面。
在混熟以后的某个晚上，电影散场后，他们背靠背抽完了烟，民兵队长站起来对胡安说：“我马上要过生日了，我们去搞点酒。”他告诉胡安，医用酒精兑了水实际上就是酒了。他们在白色的月光下跨过排水沟，抄小路翻过卫生院的围墙，在一栋三层大楼的阴影里爬窗而入。在漆黑房间里，凉爽异常，说悄悄话都有回声。胡安判定这肯定是一间空荡荡的仓库，以前在油厂时他经常在这样的仓库里抓斑á鸠。他迈开了步子跟着弓腰行走的民兵队长，几次碰到เ硬梆梆冰冰凉的东西，出的声音与回声相叠，异常响亮。民兵队长叫他原地待命，独自一人走出了房间。当他点烟时，才知道自己身处太平间。在他的周围，颜色青的尸体像菜摊上的豆腐干一样整齐摆放。他在忐忑不安中等待民兵队长回来，抖的双腿终于支撑不住，一屁股摔在地上。靠他最近的尸架上，死者一脸滑稽的表情让他口干舌燥。这一刻他忽然清楚的意识到，他父亲已经死了。在他父亲触电å身亡的那个晚上，他扛着尸体回家时，还闻到了父亲晚饭时留在嘴里的蒜味。从那ว时起直到此刻๑前，父亲的死亡就像个玩笑，从来就没进过他的脑子。冰冷的空气里，飘着一股让人窒息的燃煤味儿。民兵队长迟迟未归，他渐渐适应了周遭环境，不再一味的惊恐。他抽烟赶走那股燃煤ศ味，有生以来第一次思考起了关于死亡的问题。当天夜里回到เ家，他就在信纸上含沙射影的表示，爱情和死亡一样严å肃，如果生命中没有了爱情，就只剩ທ下等死了。
除去湿成碎片的信，最初的那沓信纸早已写完，第二沓信纸也写了近一半。在这些工整的字迹里，除了小猫一样的身影是真实的外，关于刘莲的其他描述都充满了抒情的幻想。他将刘莲想象成了一个孩子，对世界ศ一无所知，而他就用导师的笔调抒他诗情画意的见解。这个夏天里，每天早上刘ถ莲跑步经过政府大门时，都停下来和他说上十分钟的话。在刘莲的话里，从来不提及对爱情诗情画意的想象，而是反复提及一些实实在在的现实。在高考放榜以前，刘ถ莲就说起如果落榜了怎么办？如果考上了又如何？在放榜后，刘莲顺利考上了大学，她就说起希望将来分配到哪工作。刘莲的声音又尖又甜，笑起像阵热烈的掌声。十分钟过去后，在剩下的时间里，胡安在心里一遍遍重复刘莲爽朗的笑声和她的每一个ฐ问题，并把自己的答案写进那沓信纸里。他打算等到刘莲去上学的那天，把这封如同著作一样的信交给她，免得她到了学校无事可做。
随着九月份的临近，胡安越来越焦虑不安，每天奋笔疾书到เ天明。他想在刘ถ莲上学之前，把那ว封长长的信件写完。怀着要指导刘ถ莲的野心，他妄图将那封信写成一部百科全书。他竭尽全力打听治疗疟疾的办法，如何辨认可以败火的鱼腥草，硫黄的用途，等等。他把这些小常识全写进了信里，以为能ม平静自己的焦虑。但适得其反，他越想平静就越无法平静。他的脑子根本不听指挥，自顾自的乱转。在日以继夜的胡思乱想中ณ，他认为鱼腥草除了败火还能治疗月经失血，硫磺实际上是变相的春药，阿司匹林可以排毒养颜、治疗口臭……白天他站在政府门前，半闭着眼睛打盹，萎靡不振。刘莲关切的问他怎么回事，他轻描淡写的说：
“你快走了，我得把下半年的思念提前来分担一下。”
这话让刘莲深感肉麻的同时，有了负罪感。在九月即将来临的一天，胡安下班准备回家时被刘莲叫住。刘莲说她跟家里撒谎说到县城里去找同学商量去学校的事，今晚有一整夜的时间。他们在河堤上吹了几个小时的风，说话时不停的挥舞双手赶走围过来的蚊子。晚上胡安载着刘莲，一起爬到了他家后面的山林里。第二天清晨，胡安精神抖擞走在晨雾中，再次想起了他父亲。几年以前，他就是在胡安精神抖擞的那天被电死的。转念胡安又想到เ刘莲即将离去，到遥远的城市里读大学，莫名的伤感迅涌上心头。他掏出前夜忘了吹的口琴，在手里来回抚摸，琢磨吹什么เ曲子来抒情怀。那天正好是放露天电å影的日子，破天荒放了一部爱情片《庐山之恋》。胡安失去了附合民兵队长的兴致，在闹哄哄的人群里拿出口琴吹了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感染了所有人。他们在忧伤的口琴声中被银幕上粗糙的画面深深打动，次等到电影最后一格胶ด片放完才散场。因此在开学前的头天午夜刘莲家窗外悠扬的口琴声，沿着街道传遍了整个镇子以后，所有人都知道了胡安和刘莲在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