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莲侧过头看了看窗外，再次抽起一根烟来。她说胡安可以说是听着她的声音死的。在死之前的几个ฐ小时里，他们一直在打电话。从她两年前刚刚来到เ这起，他们就恢复了中断ษ多年的联络，见了一面，在咖啡厅坐到十二点。在昏暗的灯光下，胡安兴奋的追忆起往事，但和她记忆里的完全是两码事。他们就像两个失恋者在相互倾诉。从此以后，她就坚决不再和他见面。因为她明白那场早ຉ就消逝了的爱情只存在于过去，现在不会有，将来更不会出现。在后来的通话中，她表达了这个意思。此后他们的通话就只剩ທ下嘘寒问暖，寥寥几语。他们最后一次通话在胡安死的前一晚。当时胡安已๐经没有力气连贯的说完一个句子，只能ม一个词一个ฐ词的说。但这样说起来反而更快，因为ฦ每当胡安说出一个词，刘ถ莲就知道了这句话的内容。他们从大海开始聊起，说到了春天田à埂路上淡紫色的小野花。他们的谈话不具备任何有用的信息，全是无关紧要的闲扯，就像在没有6地的天空中ณ飞翔的小鸟。胡安越说越快，声音越来越清脆。当说到一个ฐ相对长短的问题时，他感到要画出草图才能说清，就找起笔和纸来。随后他又说想抽烟，在找到一个半指长的烟屁股后，他又翻箱倒柜找打火机。此刻他忘掉了任何一个ฐ动作都可以致他于死地，若无其事游走在房间里的每个角落，找一切他忽然想到的东西。最终他抽上了烟，声音也恢复得和常人一样。此时谈话慢了下来，变得前言不搭后语。在拉锯声一样的对话中，胡安说：
“这是回光返照ั，也许我就要死了，但得死得干净点。”
他挂了电话，一个人跑到เ盥洗室洗了个澡，躺在床上用最舒服的姿势死掉了。
长达两个小时的谈话如同一场让人迷醉的电å影，让江淮离开时恍恍惚惚。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每个星期天的下午江淮继续听着关于同一场爱情的讲述，有所不同的是，讲述者由胡安变成了刘ถ莲。也许直到เ垂暮之ใ年，江淮都记得在画ฑ室里听刘ถ莲讲述时，窗外飘进来树叶清香，透过隔音墙隐约而至的练声女高音，伫立在对面屋顶上呆的灰色鸽子；这一切像黎明前的露水，不知不觉让人心花怒放。江淮坐在小板凳上，被画架包围的斑斓色彩中ณ。刘莲的讲述的声音像一场山中ณ对歌，清亮悠长。她所说出来的爱情和胡安大相径庭，完全抛弃了关于细节的描述，更像是一内心独白的诗歌。
在她看来，第一次见到胡安时，他身边萎靡的白杨树和呆板的石狮都反过来衬托了他脸上的棱角。他抽一支农山牌香烟，眼神聚焦在烟头上，表情严肃，如同做一次科学实验。当时她为了刚ธ刚恢复的高考，每天到朋友家里与人共同复习一本书，在傍晚回家时路过镇政府，每次都看到เ胡安站在铁ກ门前的石狮边抽烟。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不停变换着抽烟的姿势。在淡淡的烟雾里，她记住了他突出的眉骨和浓郁的眉毛。刘ถ莲现每次看到他时，他的烟都燃到同一位置。想到这点，刘莲心跳加，面部烧，手心流汗。她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她讨厌他伪造的漫不经心，如果高考完了，他还在那抽烟扮深沉，她一定毫不留情当面戳穿他，让他无地自容。事与愿违的是，高考结束的那天，刘莲鼓足勇气准备走向胡安时，他却中ณ了暑昏倒在地。
胡安也是这么打算的，在高考结束的那天，他就要在路上拦住刘莲，把该说的话和该送的信一股脑丢给刘莲。在七个月里讲述里，他用玩笑的口吻反复说到他的爱情是用自己的双手创造来的。
那时他二十多岁，镇上油厂招工时进厂当了电工。在此以前，他成天游手好闲，光着脚丫在田间游荡，干点偷鸡摸狗的勾当。晚上伴着哥哥响亮的鼾声，胡安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难免。在一个蛤蟆乱ກ叫的夜里他出了门，沿着屋后的山路溜达，一直上了山。午夜的山里，动物入眠的鼻息声，和凉飕飕的微风混合在了一起，组成山林的杉树和枞树出浓郁的清香，猫头鹰宝石般的眼睛在枝叶间闪烁。胡安在一颗树皮开裂的杉树下睡了一觉，醒来时精神抖擞，浑身舒坦，像被人用棒子狠狠揍了一顿，充满斗志。当天他就扛起锄头，将一块西瓜地收拾得漂漂亮亮。当天夜里他挑着满满一担谷子，哼着小调赶往大队部打米厂。轰鸣的机器不断喷射出灰尘，混浊的空气里弥漫着乱ກ哄哄的汗臭，如同一顶ะ沉甸甸的帽子扣下来。在排队等待中，胡安想起前夜的奇妙景色，开了小差跑上山小睡一会。胡安刚一走，他父亲总觉得放心不下，就赶过来瞧瞧。在老死之ใ前，胡安的爷爷一直连任着村支书，可谓德高望重。所以在忽然断电å后，胡安的父亲像个中世纪的骑士，觉得重建荣誉的时刻到了，就拿了一把剪刀跑去检查电路。等胡安从山上下来，现父亲还连在没胶皮的电线上抽搐，怒不可竭。他冲过去用收拾西瓜地的漂亮手段将电线接好，并坚持打完了米，连米带父亲的尸体一起扛回了家。从此，胡安作为电工的才华被充分挥。他用铁ກ丝代替铜丝充当保险丝，解决了同时开三台机器就断ษ电的问题。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全村人，使得他们不得不上午榨油，下午磨面，晚上打米，一天忙活下来连做爱的时间都没有。
到油厂当电工以后，用铁ກ丝代替铜丝的办法胡安屡试不爽。在看到刘莲的前一天，他又一次用铁丝换掉铜丝。当天夜里，如同在打一场生死决战，车间机器全开，在午夜时分终于把厂里的总线路烧掉了。第二天放了一天假，胡安在厂门口买了包农山烟，沿着镇子的街道闲逛。这是他第一次认真打量镇子：大礼堂青砖墙上巨大的五角星，河堤上残破的浮雕标语，冷巷๕里犀利ำ的黑猫眼睛；在经过露天电å影院时，他幻想在黎明的晨风里，在小提琴的伴奏下看一场男ç欢女爱的默片。他站在空地上东张西望，想象着小提琴悠扬的声音，就看到了远处走过的刘莲。爱情闪电般开始了。他拔腿抄小道跑到政府大门口，站在张牙舞爪的石狮边上，撕开烟盒点了一只烟。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烟，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去抽。如他所料，在烟烧到一半时，刘莲迈着轻快的步伐从眼前经过。她脚步轻盈，身影矫健，双腿充满活力，像只奔跑中ณ的小猫。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胡安上下班骑车，总是哼一只不知名的小调。这只小调是从一部南斯拉夫电影里学来的。在后来七个ฐ月的叙述里，每当说到这部电影时，胡安都要停顿十分钟来想片名。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片名，当他赶到镇上露天电影院时，电影已经开始了一刻钟็。后来，他上班时也哼，睡觉也哼。直到多年后他一个人站在新房子的阳台上，看着灰蒙蒙的城市里随处可见的脚๐手架时，他才意识到这只小调已经在无数次的重复中变了调，和最初他哼的那个ฐ调调没有任何相同之处。在那场露天电影里，他第一次听到萨克斯。伴着那台破音箱的滋滋声，萨克斯出放鸟枪一样的声音，惊走了一群在树上歇息的斑á鸠。夜深人静时，他用喉结哼着低沉的调子，觉得有必要填上与调子相配的歌词。他从写词开始，笔尖的蓝色墨水如翻腾涌动的海ร水失去了控制ๆ。一开始一次只能写几行，到เ后来一握笔起码是三千字。为了显示技术水平，通篇都是五言或者七言句，句句压着同一个韵，读起来更像是顺口溜。这与他的期望相去甚远：他希望在字里行间饱含古典般的深情。为此他到เ图书馆借了一本《仲夏夜之梦》，独自在深山里的枞树毛上徘徊，深情款款的放声高念“啊”“呀”等助词。他依然没有摆脱一韵到เ底的恶习，但开始尝试长短句交替使用，来冲淡押韵所产生的圆滑。在一个月结束时，他已๐经写满了他哥哥厚厚的人情账本，家里所有草纸的正反面也挤满了他的文字。他的哥哥就在大便时，像读报纸一样读完他的诗句，然后毫不犹豫的擦了屁股。
最后，他买了三个数学练习本，用粗纱线钉ล成一本。从第一页ษ开始，胡安用最工整的字迹把自认为ฦ经典的句子写下来。写着写着他又临场挥——字里行间，刘莲小猫一样矫健的身影随处可见。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过来：对于写诗填词，他没有太大的兴趣；他只想给她写一封美丽动人的情书。于是他把本子扔进茅厕的草纸篓里，买了一个ฐ信封一沓文稿纸一瓶黑色墨水，开始了一封永远没有结尾的信。
除了写信，他每天坚持在刘莲回家的时刻๑，赶到เ政府门口石狮前假装抽烟。他总是提前一个小时从厂里溜出来，直奔人群熙攘的菜市场。他蹲在角落，在蔬菜腐烂的酸甜味里细心观察每一个抽烟的人，同时在心中默记动作要领。当刘ถ莲从百米外的巷子里拐出来时，他就点上烟摆出刚刚学到的姿势，在心里反复核对动作要领。刘莲每次经过时，目不斜视，连走路的节奏都没有丝毫紊ฐ乱，仿佛根本没注意到石狮边上多出了一个人。后来有一天，刘ถ莲扭头往这边望了一下，但是转动的眼光均匀的扫了一个ฐ来回，马上又目不斜视继续走她的路。这种无视让胡安险些疯掉，很多时候他恨不得扔掉烟头，冲过去扇刘莲一个ฐ耳光，骂上一句：“叫你不看我！他妈的叫你不看我！”在多次抑制住自己้的冲动后，他用一种烂泥扶不上墙的口吻对自己说：
“要是个ฐ男人，就等那ว天冲过去，直截了当把话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