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场葬礼的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花的气息。甘甜的栀子花香总能勾起江淮对爱情的回忆。江淮来这里参加葬礼ึ，是公司的意思。死去的胡安是公司多年以来默契的合作伙伴之ใ一。在江淮的印象里，胡安喜欢穿鳄鱼牌子的衣服和梦特娇的皮鞋，因为他和这两个牌子专卖店的老板很熟。无论是谁，在见过胡安一眼后，都能准确记住胡安浓浓的眉毛和刀刻般深深的皱纹。在大多数时候，他一脸严肃不苟言笑，谈起生意来总喜欢皱着眉头，怒时眉毛和皱纹让他表情凶狠。而这样一个人死后，在化妆师的手下呈现出与此相反的模样，从脸上洋溢出慈祥和冷漠交错的神情。在听完昏昏欲睡的悼词，随着人群瞻仰遗体以后，江淮就站在殡仪馆大门口抽烟。
一大早，天气就不怎么明朗。阴沉的天空下行人神色匆匆，担心被随时倾盆落下的大雨淋到。广场上的老人缓慢地锻炼身体，推着婴儿车的母亲也都神态自若。不时有人走进殡仪馆加入到葬礼中来，很多人捧着白色的栀子花花圈与江淮擦肩而过。在一支烟的工夫里，栀子花香重复出现，随着烟雾被江淮吸进身体。在一阵阵扑鼻的栀子花香中，江淮想到了在遥远的某个ฐ下午，他曾经在一颗英姿挺拔的树下抽烟的情景。回忆让他有点不知所措，双手插进裤兜乱ກ抓一气。在以前的某个ฐ时候，江淮有着在裤兜里放避孕套的习惯，因此引起不必要的尴尬：在公交车搜零钱，在熟ງ人面前掏烟，在会议上掏手机短信时，屡次顺手将避孕套带了出来。他和胡安说过这些，胡安听后说：“如果我是你，就找个ฐ木糖醇盒子，又香又干净，把避孕套装ณ起来。即避免了出丑闹笑话，用起来也不会不爽。”此时江淮从裤兜的最里面掏出了一个ฐ折叠到身份证大小的牛皮纸信封，里面装ณ着一张信用卡和写有一个ฐ地址的便条纸。这是在去世前最后一次见到江淮时，胡安交给他的——过去的七个月里，江淮和胡安每个ฐ星期天的下午都坐在病房里聊天扯淡。
去年夏天刚ธ刚结束时，胡安站在厨房门口和妻子吵嘴时，忽然昏倒在地。抬进医院查出尿毒症晚期。亲戚和医生一致建议换肾，但他力排众议，坚持血液透析。每个周末透析完，他就在带空调的病房里休息一晚，星期一早上七点准时离开。江淮每个星期天吃过晚饭，带上鲜花和补品前来探望，从未间断，一直到两天前胡安去世。他们一起经过树叶凋零的秋天，北风呼啸的冬天，以及草木萌动的春天。在此期间，他们由工作关系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主ว题涵盖广泛，从医院扯到能ม源危机，把世界各个角落都绕了个ฐ遍后，他们就像两ä个青春期的小伙子一样，一本正经的谈起了理想和爱情。
在最后一次的探望中，胡安已经奄奄一息，准备随时断气。江淮一进门就闻到了刺鼻的药水味，和胡安身上因死亡紧逼而散的体臭。胡安依偎在床上，正襟危坐，面无表情。他颧骨突出，眼窝深陷，脸上一副郁郁๗寡欢的神情。江淮绕过病床来到床头柜，把鲜ຒ花插进干枯的花瓶里，用卫生纸把花瓶上的灰尘擦掉。这一系列的动作就像是一连串掠过的影子，没有引起胡安的注意。他目不斜视盯着对面墙上的挂画，上面的裸体姑娘肩扛一个滴水的水瓶，也用同样深邃的眼神看着他。江淮陪着他坐了一个小时，两人一句话也没说。在江淮准备离开时，胡安递给他一个黄色信封。信封里有一张银行卡和一张写了地址的便条。便条上还说，等到เ自己้死了，拜托江淮把信用卡送到地址上的人手里，而银行卡的密码就是此人的生日。
在谈论爱情时，胡安如同一架沾满灰尘的破旧手风琴，声音低沉而深情，模糊而苍凉。胡安的讲述像是画一幅巨大的油画：先勾画出框架，总的概述一下爱情的轮廓，然后一笔一笔勾上细节；一场拖沓的爱情在每周一次的讲述里，渐渐显示出她的真实模样。但是这幅画还没画完，胡安就死了。这将是一幅永不圆满的画；倘若圆满就没有必要通过诉说来追忆。在胡安缺乏技巧的讲述下，这场拖沓的爱情，情节颠三倒四，细节沓长乏็味，任何一个人都会缺乏听下去的耐心。但是胡安低沉破碎的声音却透过江淮的身体，直达心底。江淮感到心里仿佛有朵花，在长达七个ฐ月的讲述里，一步一步绽放。胡安的讲述让江淮想起了，某个遥远的下午，他坐在一棵木棉树下抽烟的情景。当时空气里飘散着清新的栀子花香味，随着他的烟头被吸进了肺里。在一个ฐ初夏的清晨，栀子花才刚刚来得及开放，胡安满身大汗睡在床上停止了呼吸。他头散着刚ธ刚洗过头的香味，手臂上的吊针头被拔掉，床边柜子上有个烟头和弹落的烟灰，整个房间被翻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这些反常的情景让胡安的家人以为来过小偷，打算报警。但是胡安的儿子说：“人都死了，还报个屁警！赶紧ู准备一下后事吧。”
在葬礼结束以后，江淮按照ั地址赶到师范大学的教师公寓。在经过大学校园必备的林荫路时，到เ处可见的情侣们嘻嘻哈哈说着关于永远的誓言。他们手牵手在林荫道上漫无目的闲逛，等待合适的时机拥抱接吻。这些情景江淮一点也不陌生，读大学时他经常这么干，说起誓言来跟和尚念经一样快准确，接起吻来如同吃冰淇淋一样有滋有味。后来毕了业，他还带着女人跑到เ这里来装嫩，重温学生时代的纯真。为了能和不同的女生在林荫路上接吻，江淮严格要求，每天看爱情小说和电影直到半夜。等到เ毕业时，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凭空变出一支玫瑰的小把戏，熟知学校周围的每个商店，知道哪家卖的锌皮戒指两ä个月不褪色可以暂充铂金白银，哪家的假espIRTຄ围巾可以以假乱真。现在他想起这些来，觉得大学就是一所爱情练习班，让每一个ฐ读完的大学的人学会抛弃爱情里的严肃，轻轻松松去面对生活里随手可得的爱情。
江淮走出林荫道，爬上青石铺的上坡路，在长满杏树和苍松的院子里找到一排老式单元楼。按照地址敲门，很久都无人回应。旁边的邻๑居告诉他，刘老师这个时候可能在画室呢。按照邻居指的路，江淮几乎绕了学校大半个ฐ圈，才找到艺术楼3๑o2画室。
画室里空荡荡，光线明亮，一个ฐ中年女人站在画架前给一幅油画上色。周围林立的画架上布满未完成的画，色彩斑斓，看久了准要头晕。其中ณ的一幅画着一个弓背睡觉的小孩。全身上下已经完成，就剩下脑袋还空着，甚至连素描草稿都没有。江淮站在门口，直到女人现了他才问她认不认识胡安。女人脸色起了变化，但转瞬即逝，微笑着回答认识。女人从林立的画架里拖出小凳子，和江淮面对面坐着。此时江淮现面前的中年女人，虽然细细的皱纹已๐经爬上眼角和嘴角，但从她高挺的鼻梁、黑白分明的眼睛、整齐洁白的牙齿中都透着非凡的气质。
等江淮自我介绍完毕，说明来意后，女人说：“我叫刘莲。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也可以叫刘老师。”
当江淮再次提到胡安，将他和胡安在过去七个ฐ月里的交往说出来时，刘莲掏出烟来点了一支，试图用烟雾掩盖变化的情绪。此时外面下起了细雨，被风吹进来飘在画稿上。江淮起身关窗户时才注意到เ，这不是铝合金的推拉窗户，而是铁框的扇窗。这些窗户年代久远，剥落的油漆间生满铁锈，被雨水湿润后如同沙子般有股勾人的香味。刘莲抽着第三根烟，当她听到เ江淮说起胡安死时的情景时，就弹落最后一点烟灰，说：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在胡安故事里的我就是那个女人。我倒想问问你，你觉得胡安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淮想了想，说：“他是我们公司的老客户，我也就把他当老客户看。所以在听到你们的爱情时，我非常吃惊。”
“你觉得他说的，跟天方แ夜谭一样是胡扯？”
江淮摇摇头：“我觉得在一个人要死时，还有工ื夫说起的事，必定很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