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达所住的病房内只住有两个病人。陈明达躺在床上，床头的牌子上写着：历史反革命分子、国民党残碴余孳、资产阶级反动教育权威陈明达。范义林看完牌子，立即觉得心中堵得慌。陈明达鼻孔里插着吸胃液的管子与吸氧气的管子，右手上扎着输液的针。陈明达双眼微闭，面无血色，只有那ว氧气瓶上小水罐里出呼呼作响的水泡声，才证明他还活着。
看看重病在身的陈明达，又看看陈明达床头的牌子，范义林预感到事情的不妙，他于是去找医院负责人，想让他们认真地为陈明达治疗一下。一位工宣队负责人接待了他。这是个ฐ二十刚出头的青年人，一脸傲气。等他听完了范义林的叙述，马上警觉地问：“你是他什么人，你什么出身？”听了范义林的回答，他好心地劝说道：“是你上中学的老师，我劝你别ี管了，这种人死个ฐ十个八个的算的了什么？”气得范义林什么话也没说，走回了病房。白金芳与李秀梅都回来了，他们正轻声交谈。范义林实在不忍心呆下去，他弯下身子，对陈明达说：“主ว任，您不要着急，慢慢养着吧，您会好的。”陈明达睁开了眼睛，见范义แ林要走了，他急忙用手制止，他朝李秀梅咕噜了几声，李秀梅从床头柜中，拿出了一张纸。范义林打开一看，上边写着申诉材料，开头这样写着：“敬爱的校革命委员会，今天在行将诀别之际，写此申诉材料，是想证明我不是一个坏人。”接着记述了他的工作历史及工ื作表现。看着看着，范义林的眼睛湿润了，因为文中所写他大部分都经历过，那ว是事实。为ฦ了安慰陈明达，他伏下身子轻声说：“您会好的，您会好的。等过一段时间，我会转给革委会的，你放心好了。”陈明达用颤抖的手在身上摸索了一阵子，拿出一个小包，递给了范义แ林。范义林打开一看，是一张入党申请书，由á于年代久了，折叠地方的纸都快裂开了，纸也开始黄。陈明达对范义แ林说：“以后你见到魏校长，给他留下纪念吧，感谢他对我的培养与帮助。我不争气，始终不敢把这交给他。”说到这，陈明达已是老泪纵横了，“你告诉他，我不是坏人，我始终按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我想老魏呀，我多么希望在他的领导下，再干几年呀。”白金芳哭了，李秀梅哭了，范义林也热泪直流。另一个床上与陪床者惊呆了。李秀梅在送他们二人的路上，告诉范义แ林，他们医生初步诊断ษ为胃癌且已到晚期，等确诊后，他们就回家去养。
这鱼骨庙中学第一个高兴的就是白金芳，如今她已是二十五岁的少妇了，是这个学校的数学教师。在鱼骨庙中ณ学老师的影响下，高中毕业后，她考进了天津师院数学系，六五年毕业后，又自愿回到เ了家乡执教。她尊敬鱼骨庙村中学原先教过她的那些老师，是他们自愿来到这偏僻的渔村教书，才使得渔家子女有机会上大学，做为一个ฐ渔家儿女，怎能不向他们学习呢？她的丈夫在同一大学上中文系的范义林也同意她的意见，于是两个人双双来到家乡工作。已๐成为大人的白金芳长得十分俊俏，但仍是淡装裹身，不失当年喜怒素雅的风度。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白金芳像所有虔诚而又易激动的青年一样，她也怀着一颗保卫社ุ会主义แ江山的赤诚之ใ心参加了这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然而，随着运动的深入开展，使她对身边生的一切越来越怀疑ທ。她所尊敬的老师一个ฐ个都成了反党分子，她所尊敬的领导包括组织部长狄其康在内，一个ฐ个都成了黑帮。说北京的、天津的、上海的教师与干部ຖ中有反党分子，她不敢全部否定，可说这些人是反党分子与黑帮，她实在想不通。因为这些人与她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了啊，她苦思百想也找不出他们哪点反党。可是毛主席说中央出了修正主义，事实也证明从中央到地方แ出了大大小小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这又做何解释呢？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情况下，白金芳认为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也只能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她对学校中两ä派也有反感，无休止的辩论令人听起来心烦。不停的武斗令她胆战心惊。这中目的只有一个ฐ，那就是表明自己最革命。而白金芳认为ฦ革命与否不应只停留แ在口头上，而应当从实践中体现，不教书不工作，每天光是耍嘴皮子，这算什么革命者？就在这个时候，党派贫宣队来了，从此当教师可以干正事了，这使白金芳感到เ无限地高兴。
范义林也是这个学校的老师，他就站在白金芳后边不远的地方แ。高中ณ毕业前夕，他与白金芳有了感情，于是，他改变了志愿，报考了天津师院。范义林对新婚的妻子原来是很满意的，不过近来也有了一些意见。那就是觉得她太遇了点，这正是文化大革命深入到家庭的结果。使得这个小小的普通的家庭，由于观点不一而有了小小的裂ฐ痕，白金芳被他说哭了好几回。此时面对主席台的范义林，没有一丝笑容，嘴角微微向下压，眼睛冷冷地盯着主席台，现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他嘲笑佟百行的虚伪，笑贫宣队的愚昧——几个目不识丁的妇女老人，也来管学校？他对文化大革命中的所有作法，都想不通。文革初期，以其家庭出身及在校的威望，他被选为鱼骨庙中ณ学文化革命筹备委员会主任。在伟大领袖毛主ว席的号召下，他也曾激动得热泪盈眶，热血沸腾。按照毛主席的要求，和别的同事一道去努力实践毛主席的号召，破四旧，批斗坏人，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开始是在社会上，抄家、批斗，他尚认可，可很快这运动就转向了校内，这时却使他犯难了。学生们在佟百行的鼓动下，严å继业、常自安、陈晓明、殷敏，一个个被揪被斗，他开始对社ุ会的这种抄家批斗做法有了自我反省。这些人过去与现在都是他最尊敬的人哪，无缘无故都成了坏人反革命分子，他实在不理解。于是他利用筹委会主任这个权力，一方面尽量与佟百行、范小艾等造反派周旋๙，另一方面他也尽可能保护着严继业等人。这自然引起了佟百行等人的不满。恰在这时人们学习北京造反派踢开绊脚石自己闹革命的做法，开始自行组织战斗队，自己去无法无天地造反。从此，他便做逍遥派，什么战斗队都不参加，一个人闲赋在家。随着时间的推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开展，他不仅对一些做法不满意，对报刊上、广播里连篇累牍地宣传的所谓造建国十七年反的种种理由，也有了怀疑，尤其是报上所谓解放后至文化大革命前的十七年，在教育界是“黑线统治，红线照耀”极有反感。他认为，正是有十七年的社会主义教育，才使他这个在新中国成长起来的青年，有了分辨是非的能力，有了热爱社会主义แ祖国的思想觉悟。当然，对看不惯的问题，他不敢在外边讲，只能在一些问题上偷偷跟白金芳辩论。范义林在白金芳眼里是个合格的丈夫，他不仅具有健美的外表，男子汉的气概，而且还具有女人那样的细心，能从细微处体贴关怀自己。当然，他也有气人的地方，尤其在文化大革命以后，有些问题，明明是他自己้错了，他却死不认错。她也为自己的丈夫担心，怕他因此惹出杀身之祸。最近她想出了一个办法，那ว就是尽量不和他辩论，这样他也就没话可说了。
评价这公开课的得失，仍在这小礼堂举行。会场上呈现出热烈与亲切的气氛。在张帆简单地将个人的想法谈出以后，许多人当场争先恐后地言，在表示肯定的同时，也提出了许多探讨的意见。张帆大都一一作答。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有两ä年多，全市没有搞大型教学研究活动了，今天得以参加此种会，大家觉得又亲切又兴奋。这一点是组织者及当官的们所始料不及的。因此，他们也怀着深厚的兴趣来听，来想，有时还插上一二句话。见众人讲得差不多了，范义林站了起来，在以组织者身份对来者致谢以后，话一下子转入正题：“我们这次活动，之能够取得圆满成功，是与领导的关怀指导分不开的。郑局长、柳代表于百忙中ณ，亲自过问此事，并及时给我们做指示，公社石主任更是关心此事，他听汇报，做指示，并且从财力上给予大力支持。让我们在此向他们表示衷心的感谢！并请各位领导再做指示。”下边立刻迸出热烈掌声。听了范义林这话，白金芳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心想：“他几时学会了这溜须拍马了！”她哪里知道，范义林说此话时心中也暗自落泪呀。为ฦ了使学生们多学知识，而又能保护好老师，他只能出此下策了。被范义林指名表功的几位领导干部听后，脸上无不露出欢喜神色，几个人互相谦让之后，柳代表先了言：“这堂课讲得好。这种试验是个新生事物，我们一定大力支持。”接着教育局革委会主任关培红也表明了自己态度：“我同意柳代表的意见，对这新生事物，我们坚决支持。希望今后别ี的学校也搞一些这样的活动。谁搞好了，我们都去听，都支持。”石卫东见该自己说了，他清了清嗓子，先对来宾表示ิ欢迎，接着话锋一转：“搞这次试验，公社是全力支持，我对他们说，支持你们搞试验，成功了，大家高兴，失败了，不打板子，责任我负。结果他们成功了，这很好嘛。”接着他又胡扯出几条指导此项工ื作的所谓经验。实际上，石卫东对此事并没有管什么，然而经他煞有介事地一讲，倒确实把一部分人给蒙住了，竟然为他鼓起了掌。白金芳听罢，在一旁直生气。此时马班长站了起来，他先向柳代表等人敬了军礼，又给与会众人敬了一个军礼，他说：“同志们，战友们，在没讲正题之前，请允许讲一个故事。前几天，公社干部ຖ的儿子，在公社玩，问我怎样从世界地图上找出阿尔巴尼亚这个国家，我给他讲了看地图的方法，他竟然佩服我有学问。当时我听了很难受，我只上过小学，可学的知识比现在的中学生还多，这是不正常的。当然伟大领袖对文革前的十七年教育提出了批评，但他老人家主要是从政治上，方针上的，具体到เ文化知识，尤其是属于自然科学方面的知识，不能统统批倒批臭，也应当按实际情况，加以取舍。”此时柳代表插话：“选教材要反对形而上学。什么两点间直线最近，其实这连狗都知道，不信你扔个肉包子给它，它绝不会绕圈去取。”柳代表的文化程度还不如马班长高，他讲这句拾来的话，只是为了于众人前卖弄一下自己的学问。听了柳代表的话，不甘于人前寂默的郑培红也说话了，她转身对跟着来的革委会副主ว任，原主管业务的副局长刘益智说：“根据几位领导的指示，你回去后抓一抓，可以由局里出面搞一搞教材吗。”范义林听罢喜出望外，他觉得自己为此付出了心血及由此引的担惊受怕，都算不了什么。
为了放松一下，也为了做一下蔡ກ小元的工作，星期日，范义林邀蔡小元去晾水圈钓鲇鱼。时值深秋，渔船即将上岸维修。平常此时的水产品要比夏季少得多，鲇鱼抗污染能力强，此刻就剩下它们供人解饱了。他们俩骑车来到离村很远的一个ฐ晾水圈。这圈的面积有几个ฐ四百米跑道那样大，是盐场晾晒海水使之加浓做卤水用的，只许在边上钓ี鱼，不准入内打渔。他们到那时，已๐经有十几个人散落在水岸边上钓鱼。远处一些海鸥与野鸭及一些不知名水鸟正在觅食，它们有的翱翔在天空寻查机会；有的在水上巡逻，见机行事。几只鹭鸶站在水边，警惕地望着四周。人鸟互不侵犯，倒也相安无事。蔡小元与范小艾找了个地方，把带来的蚯蚓挂在鱼钩上，将鱼钩一一放入水中，便坐在岸上静等。两ä个人从小就常在一起钓鱼，后来因为忙，钓鱼的时间就少了。今天在深秋的蓝天下，重操旧ງ业，两个ฐ人都觉得心情十分愉快。蔡小元不禁感慨地说：“人要是永远长不大该多好呀！”范义林对此深有同感。说话间，范义แ林眼看一个水漂一动，他忙将鱼竿向上一提，一条大鲇鱼，离水后仍然挣扎着，他慢慢把鱼竿转到岸上，把鱼摘下放入网兜内，又放上一段蚯蚓，将鱼竿放入水中。此时蔡小元又连钓上两条大鲇鱼。待他把鱼竿放好，范义林说：“小元，我想请石卫东吃一顿饭，让你们和好。”蔡小元听说范义林要为他们和好，摇了摇头：“没必要。”至今他对石卫东擅自将常自安批斗，仍耿耿于怀。石卫东一怒之下罢了他的官，他并不服气，直接去找柳代表评理。柳代表此人尽管不学无术，对下专横跋扈，但他护犊子。听说蔡小元是刚从部队上复员的连长，他立即表态：“他*，这地方上就拿咱们大兵另眼看待。你顶得对，咱们在前方流血流汗，保卫他们，他们欺负咱军队，那不行。我一个电话过去，看他们敢？”石卫东接电话后，虽然不敢违背这个有名的农渔口一霸的柳代表，但他也不收回成命。如今的蔡小元属于挂了起来的贫宣队队长。为重新า理顺他们之间的关系，范义แ林煞费苦心地想出了一个办法，通过撮一顿来缓和一下双方的关系。搞这个事，也有个方便条件，那就是白金芳一个叔伯嫂，是石卫东的亲姐姐。平时两人虽然都知道对方แ，但没走动过。为请客，范义แ林从月初就把公家给的肉票、蛋票、油票都存了起来，等找机会好办此事。这一次学校搞公开课，让石卫东大出了风头，他特别高兴，还于一次会上任命范义林为校革委会成员。范义แ林觉得机会来了，这才来做蔡小元的工作。这当中白金芳还与范小艾商量过，虽则ท范小艾对蔡小元还在生气，可在这大是大非面前，她也不含糊，答应让她妈宰一只鸡，并从她爸爸那ว拿两瓶好酒，一瓶汾酒，一瓶西凤酒。听了范义林的话，蔡小元半晌沉默不语。此时他的心中也在翻腾，一方面为几个ฐ老同学为自己这样操心费力而受感动；另一方แ面，他也为几位老同学忠诚于自己的事业而感动。此时他忽然动情地对范义林说：“班长，我像咱们过去一样，完全听你的。”范义林笑了，两个ฐ老同学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蔡小元钓了有十几斤鲇鱼，劲直朝范小艾家中走去。范小艾的妈正在院中收拾整理。这是一位典型的渔家妇女，慈祥终年挂在脸上，操劳使她过早ຉ显得衰老。他把鱼交给她妈，就进了范小艾的房间。范小艾刚ธ才早从玻璃窗子中见他来了，于是随手抄起本书看了起来。蔡ກ小元在屋外，喊了一声报告，见无人应，掀开门帘，就要进去。听得屋中小艾喊：“出去，没见我在换衣服吗？”此时蔡小元已经见范小艾在干什么，就嘻皮笑脸地走进了屋：“来，我帮你换。”“无耻，流氓。”范小艾放下了书，看着他，脸上仍无笑意。蔡小元看着范小艾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知道她最怕别人咯吱其夹肢窝，就过去咯吱，范小艾左挪右闪，没有笑出声，他就加了点劲，又咯吱了几下，这一下子，范小艾挺不住了，她笑出了声。蔡小元见成功了，就接连下去，直笑得范小艾在炕上滚个不停，上气不接下气。蔡ກ小元顺势抱起范小艾，把她放在自己身边，为她轻轻拍打后背。等出气平稳了，范小艾打了蔡小元一拳，并顺势倒在了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