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星晚上回到家的时候，莉黎已经做好饭，正在往厅里的餐桌上放碗筷。桌子是当初同住一个宿舍楼的同事下海经商，从学校里搬出去的时候留แ给他们的，碎木压的，表面挂了一层胶ด，平时可以折叠起来，因为用来固定桌面和下面钢架的螺丝找不准位置，用久了就有些倾斜，所以盘里的菜汤不能盛得太满。莉黎催过很多次，让岑星去商场再买张桌子，他总找不到时间，莉黎说得烦了，便不再说，岑星也就忘到了脑后，于是每次吃饭一摆桌子，莉黎就暗自生气，岑星却浑然不觉。莉黎嚼得很慢，不时停下来用手捂着左面的腮帮子吸上几口气，岑星见状问道：“怎么了？牙又疼了？”明明是关切的话，语气里却没有一点儿关心，岑星自己也觉得了，不由皱了皱眉头。结婚后第一年跟岑星回家，老家的房子又冷又潮，莉黎就患上了风湿。后来经年累月地操劳焦虑，年纪轻轻的，后面的一颗大牙就掉了，现在更是一遇到让人上火的事情就犯牙痛。有时心软下来一想，岑星也觉得对不住她，可他又实在讨厌她那副冷冰冰的脸孔，好像债主ว一样，如果她能像一个温柔善良的妻子那ว样对待他带给她的一切不如意，总有一天，难道他不会报答她吗？就比如现在，岑星觉得并不是自己不想关心她，而是因为ฦ再真诚的善意到了她那ว里也只能ม惹起怨恨。由于人们共同生活年深月久的那种了解，毋需经过一个反馈过程，她的冷酷就已๐经预先冻结了他的热切。果然，莉黎面无表情，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吃过饭，岑星如往常一样，起身就去了书房，他喜欢一切和书本有关的东西，甚至连它放久的泛黄色泽和那ว股霉尘味都喜欢，那是他的一方净土，他借此来抵挡外面世界的喧嚣。大学毕业后，莉黎的爸爸托人将她安排进一家机关单位，工作很清闲，但钱也挣得不多。岑星硕士、博士一路读下来，自己้吃用、买书，再加上家里不时有事要钱，一月的那一二百元津贴根本就不够用，全凭莉黎帮他。莉黎因为当初自己父母不同意她和岑星的婚事，她又生性好强，所以总不肯向自己้的父母太伸手。大学毕业一年后两人结婚，结婚第三年，孩子一岁多，离得开手，莉黎就辞职去了一家保险公司。几年的工ื夫，磕磕绊绊的，居然也做到了部门经理的职位。今天下午她被陈总叫到办公室狠狠地骂了一顿，原来她手下的一个ฐ业务员骗取客户的信用卡，利用划卡骗保，事情被媒体披露出来，闹得沸沸扬扬。本来近一段时间大家对保险业务操作的一些不规范问题就很关注，这次更是授人以柄。陈总是一个黑脸膛的矮胖子，眼瞅就奔六十岁了，许是因为皮肤黑的关系，再加上保养得好，看上去倒不显老。年轻时出于个ฐ人前程的考虑，他费尽心机娶到一个很有背景的富家女，如今时过境迁，眼见自己้地位业已稳固，便在外面包养起一个大学刚毕业、比自己小三十多岁的年轻女孩。利用女人向上爬，没有价值了再一脚蹬开，莉黎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男人。陈总几乎是咆哮着对莉黎喊道：“去年在春城，公司团险的市场占有率是第五，个险可是第四，作为一个成立没几年的分公司，你知道这个成果是多么เ地来之不易？！今年总公司给咱们个险定的目标是保四争三。现在捅出这么一档子事儿，你知道会给公司造成多么严重的影响？你让我怎么跟蒋总交待？作为一名老员工，你这个队伍是怎么带的？那ว个江——江——”“江晓彬。”莉黎低声说。“我不管他叫什么，总之必须严肃处理他——”“可他人现在还没找到，打他家里电å话也没人接——”莉黎咬着嘴唇，紫涨了脸说道。陈总暴怒地喝道：“那是你的事情，我不要听什么理由！公安机关已经立案侦查，你们要积极配合，同时我们还要做出一个严肃的内部ຖ处理，其中包括你的管理不力问题。”要是按莉黎年轻时不管不顾的个性，她才不会在这种没品行的男人手下受这种窝囊气。可现在不一样啊！鹏鹏已经五岁，再有两年就该上学。他们所属学区的那所学校教学质量不好，教师好多都是一些单位没有一技之ใ长的闲散人员，托门挖窗挤进这里。在东边市场后面倒有一家不错的私立小学，离家很近，接送孩子也方便，可单只入学学费就是两万八，还要一次性交齐。还有家里的日常生计，两边的老人，农村生活困难，岑星的兄弟姊妹又多，不时需要他们周济，一想到这些，莉黎就心里冒火。有时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咆哮磨爪，拼命地想要伤害别人，伤害不到别人的时候，就只能愤怒地伤害自己。停停歇歇地，莉黎总算吃完了这顿饭。她又呆坐一会儿，才站起身去厨房洗碗。他们住的是一个小两室，老式的房子，厅设计得很小，也就七八平方米的地方，只摆得下一张餐桌和几个圆凳。岑星博士还未毕业，就有好几所高校都想要他，他最中意的是一所山东的大学，临ภ近海边，学术环境、待遇都很好，可岑星研究生时的导师几次三番找到他，苦苦劝说他返回母校任教。岑星的导师那时已๐经升任主管教学的副校长，本科和研究生时，他就很看重岑星稳重单纯的人品，后来更是欣赏他在学术上的专注和造诣，对他抱着很高的期许，认定他假以时日，必有一番作为。而且自己้学校一贯把工ื作重心放在其他方面，没有良好的学术传统和科研氛围，作为ฦ新任主ว管教学的校长，他忧心如焚，渴望招纳贤才，和他一起努力来扭转这种局面。尽管一心向往着海边的生活，但岑星到底抵不住多年师生的情谊和导师的知遇之恩，最终选择留在了这座空旷得有些苍凉的北方แ城市。例外地，莉黎没有埋怨岑星。虽然从自然环境和物质条件方面来说，她也更属意山东，但毕竟春城是她的家乡，这里有她年迈的父母。这套房子便是学校特批给岑星的。因为孩子平时由姥姥、姥ณ爷照管，周末才接回来，两个房间中小点儿的那个便给岑星做了书房，里面放的一张折叠小床就是孩子回来时，给他打开用来睡觉的。墙的两面都是书架，上面摆满了薄厚不一、大大小小的书，尽管经常抽看，还是显得毫不凌乱。窗下的桌子左角上摆着墨水瓶和一沓演算的草纸，纸上压着刚ธ交往时莉黎送他的金笔，桌椅都是学校里最常用的那一种。也难怪莉黎总是抱怨，这个家是简陋得有些寒酸。仅有的几件电å器除去洗衣机，就是卧室里那台21寸的彩电和厨房里的一台冰箱，都是他们从租住的一间十来平方米的小黑屋搬到这儿后，莉黎父母拿钱给他们买的。当时因为买电视，莉黎还和他吵了一架。“有什么好看的呢？白浪费时间！要是觉得无聊，找些有意义的事来做岂不好？”岑星说。他说“无聊”那两个字时的轻蔑语气刺痛了莉黎。在他眼里，她可不就是一个浅薄轻浮的人么？又能做出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来呢？莉黎仰着脸，冷冷地盯着他，轻声笑道：“那么在你看来，什么เ才是有意义的呢？”岑星皱了眉不言语。他不明白，他们之间为什么就不能心平气和地交流对话，为什么他的一句根本无心的话都会引起她的敌对情绪。一起生活的初期，每逢他这样问她，她便都收住脾气，沉默良久，方抬起头，可怜而凄楚地望着他道：“你爱我吗？”看着她满含渴望、同时又因为ฦ害怕自己的回答会让她失望的惊惧眼神，他都不由心头酸楚，柔声安慰她道：“不爱你怎么会娶你哪？！”她要他清清楚楚地说出那三个字，他皱眉笑着，无论如何不肯说。他以为自己้说不出口是因为那几个字太肉麻，她知道他不愿说其实是因为ฦ他根本就不爱她。后来一次吵到伤心的时候，她突然失去理智地大哭：“其实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他被她的绝望骇住了，一筹莫展地不知还能如何证明。他以为ฦ婚姻已经是自己能给予她的最坚实的承诺了，他实在想不出她哭着喊着要的爱情到เ底是个什么东西。岑星回到เ卧室的时候，例外地，莉黎没有在看热播的电视连续剧ຕ，而是腿上盖着被子，疲惫地靠在床头。每天这一固定时段，莉黎都会看得眼珠都不转，电å视上的女主ว人公为了爱情历经磨难，哭得泪眼滂沱，莉黎的腮帮上也挂满泪珠，可一见岑星进来，她却又立刻冷冷地笑道：“哼！幼稚！什么爱情！都是瞎编出来骗人的！”每逢这时，岑星觉得女人简直就是莫名其妙！“怎么还不睡？”岑星淡淡地问道。“噢，想点儿事情，一会儿就睡。”莉黎表情木然地答道。他躺在她的身侧，她坐在他的身旁，肉体上的接近反倒更显出他们心灵之间的遥远。他们俩都觉得了，却都不想改变，也无力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