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春城的秋天空旷而寒冷。长街上下，落木萧萧，一树树灿烂的金黄映着宝蓝ณ色的高远天空，身处其中，让人仿佛觉得直是梦境。岑星初次遇到宁馨就是在这样一个季节，他一直记得，而她却什么都不知道。宁馨被走廊里噼里啪啦的拖鞋声、响亮的关门声震醒的时候，睁开眼隔着蚊帐觑了觑天色，暗暗的，似乎尚早。她抽回放在被外冻得冰凉的胳臂，翻了个身方แ欲睡时，耳边只听得铛的一声响，她不由á得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知道杨立已经起来了。学校规定寝室每晚1o点熄灯，毕业生寝室可以延长到1้o：3o，那一年她们大四。断电后大家其实也并不会立即休息，或是燃起蜡烛打扑克，或是在黑暗中ณ卧谈，必要闹到十一二点钟方罢。虽有学生会的人每晚负责轮流检查，其实也只是管管新生，知道老生这边根本管不了，也就没人去触这个霉头。宁馨神经衰弱，每晚必是最后一个人睡了，她才能睡；清晨第一个人一起，她便醒了。这会儿一听杨立奏响晨曲，宁馨知道一天中难得而短暂的宁静已经结束，果然接下来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倒水声、噼里扑哧的洗脸声和叽里咣铛的撇盆声。宁馨又深深叹口气，把被拽到耳朵边上，仍努力欲睡，却又听得一声怒喝：“有毛病呀你！别人还没睡醒呢！”是老五杨艳，和杨立同姓，俩人却又极不相容。“你才有毛病呢！这么เ多人怎么就你事多？”杨立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道。“唉？！天天弄得别人不得消停，你还有理了你？小点声儿不会，人话还不会说了呢？”“你才不说人话呢!”听得两人越吵越升级，越互相攻击越离谱，宁馨用被把头整个蒙起来，旋即又觉得太闷，喘不上气，露了出来。靠窗的蚊帐里又传出一个娇细的声音：“都别说了！行不行？！整天吵啊吵的，烦不烦啊？！”是老五田妮，人很爽直，只是极爱装嗲，伴随着她娇叱的是一阵吱咯吱咯的床响，这所学校除了食堂的铁桌铁ກ椅，为了防备学生因为伙食不好且价格又高而泄怒气，打造得极其结实之外，其他东西质量都极其糟糕，又兼老五身材颇为丰满，所以翻个身倒像在和床摔跤。杨立和杨艳之间的对攻火力稍弱，却并未完全停止，宁馨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再睡不着，爬起身穿上衣服，叠好被，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等宁馨洗漱完从水房回来的时候，杨立已经出去了，其他人还未起，寝室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安静。宁馨掀起窗帘看了看，外面灰蒙蒙的，原来飘着小雨。她背上包，又拿起一把伞，轻轻地掩门而去。一个人孤独的时候，很容易觉得天地虽大，却仿佛总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宁馨不像一般的女孩子那样喜欢逛商场，她惟一能去的地方แ只有书店。市图书馆院子的角落里有一家“八角书屋”，经营者的眼光极好，在那ว儿总能现一些在其他书店很少能看到的书，那是宁馨常去的地方。因为知道的人少，里面的人总是不多。有点儿偏暗的灯光，放着细细的音乐，看书看累的时候抬起头，周围静静的，只有音乐丝丝缕缕地传入耳中，有些乐曲明明在外面已经听得熟惯了的，由于环境的变换，在这里突然生出一种不同的味道。每次一去，一站就是几个小时，脚掌生疼，宁馨靠在桌子或是窗台的一角上，心中ณ还是难言的欢喜。宁馨从八角书屋回来的时候，包里已๐多出一套傅译的《约翰&#ี8226;克利斯多夫》。从前读文章曾经屡次见人提起这本书，言语间充满崇敬，宁馨也不由衷心向往，又有些好奇：“这究竟是怎样的一本书呢？”这次只读了第一卷开头的几句：“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雨水整天的打在窗上。一层水雾沿着玻璃的裂痕蜿蜒流下。昏黄的天色黑下来了。室内有股闷热之气。初生的婴儿在摇篮里扭动。”宁馨心中不由又惊又喜，惊的是文字如此干净漂亮，喜的是长久以来的夙愿终于得以实现。她找到写有定价的页ษ码看了一下，不由倒抽一口凉气，那ว是她将近一个月的生活费。宁馨放下书，颇感犹豫，待要走，勉强蹭出几步，心下到底还是不舍，咬咬牙，回去将四本书抱到怀里，走到收银台去付款。这儿的收银台不像其他地方แ，三面都挡着玻璃，只在下面留有一段空隙，可以容人伸手把钱递进去，工作人员冰冷着脸坐在里面，收钱、找钱，自始至终，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不得已询问对方有无零钱时，声音也和动作如出一辙，机械而冷漠。这儿在门口放有一张长桌，收银员就坐在桌后，常常是两个女人，都不过二三十岁的年纪，亲切温和，同时也负责照ั管图书，说是照管，其实也就是防止人偷拿的意思，不过因为ฦ来这里的都是常客，她们倒不担心有这类不轨行为生。两个人低声说着闲话，顾客在里面呆上多少时间，她们也从不催问，只是在收款的时候，负责把书盖上“八角书屋”的印章，再用一个印有广告文字的塑料é袋将书装好，有时看上半天，没有选中的书，离开时她们也会含笑招呼，毫无愠色，这也是让宁馨喜欢这里的一个原因。她们早已认识宁馨，这时见她撂下这四本书，不由笑道：“又来看书？这套书可贵呢！”宁馨凡事必定想清才做，一旦决定的事情，便从不更改，所以这时反而倍觉轻松地笑道：“是好贵呵！”回来经过吉大的时候，见到เ藤蔓缠绕，红叶出墙，那红色经雨一淋，越显得娇็艳欲滴，宁馨抑制不住衷心的喜悦，伸手摘下一片，在指间把玩。进了校门，她不愿回寝室，便径直向主楼走去。她多年来养成一个习惯，好书一定要慢慢地读。那天是星期日，岑星去学校完全是出于偶然。快到เ中午的时候忽然接到姚天明的电话，要一份实验数据，末了添上一句：“晚上去你家吃饭，到时给我就行。”说完啪地撂下电话。姚天明和岑星本科、研究生都在一所学校，博士毕业后又一同回到母校任教。不同的是岑星早已结婚、生子，姚天明却还一个人晃来晃去，并时常大谈婚姻ี的种种麻烦和恐怖，声称永远做一个单身贵族。“人啊，离远点儿背不住还都觉得对方挺好，离近一看，唉，原来也不过如此！到那ว时还爱得起来吗？何况人和人之间啊，新า鲜劲儿也就那么两天，等这劲儿一过，天天呆在一起，除了睡觉就是吃饭，除了吃饭又是睡觉，烦不烦？所以说嘛，距离产生美感。而且这年头，没有钱什么เ事玩得转？！人贵有自知之ใ明，混到三十多岁了，还一文不名的，我也算够惨的了，可不想在感情上再受什么เ打击！”岑星有时想想，姚天明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他和莉黎的关系就是一个很好的佐证。只是——男婚女嫁，生儿育女，既是自然规律，也是社会规律，人类社ุ会几千年来也就是这样才繁衍下来，作为ฦ其中的一分子，总得有一个ฐ正常的生活模式。由于后天所受到เ的需要尊重他人选择的教育，更由于他淳厚的天性，对于立意单身的人，岑星并不另眼相看，但要他自己那样做却不可想象。有时想想，仿佛人生有条特定的路摆在那里，让你只能这样走，而不能那样走，他和莉黎的婚姻就是这样。没有柔情缱绻，没有刻๑骨思恋，却也就只能这样。对于自己的事业，岑星有明确的目标和信念，但对于生活，他却几乎没有任何要求，只要上有片瓦可以遮风挡雨，下面衣可蔽体，这便足矣。至于感情，欲仙欲死也好，撕心裂肺也好，即使不是文人墨客渲染夸张的结果，也是闲暇人才爱摆弄的奢侈品，和他无缘，因为从来不愿在感情上多用心，所以对淡漠如水的婚姻生活，他倒并不觉得有多么痛苦，以为生活本来也就如此。岑星在书房翻寻一遍，怎么也找不到เ姚天明要的那ว组数据，才想起是留在学校的办公室里。外面的雨已经暂时不下。他走到เ厨房略推开门，莉黎正在里面叮叮当当地炒菜，厨房只有狭长的一条，虽然开着窗户，从门缝里扑出来的油烟还是呛得他倒退一步。岑星告诉莉黎道：“我有事去学校一趟。姚天明晚上来吃饭。”说完赶紧关上门。莉黎手里继续忙着，等他下楼的时候，才追出来喊道：“饭马上就好了，吃完再去吧。”岑星口里应道：“趁着雨停，我先去把姚â天明要的东西取回来。饭好你就吃吧，不用等我。”口里说着，头也不回地一径去了。那是他们结婚的第七个年头。时间真是可怕，将一切都毫不留情地打上它的烙印，变得物事人非。他们之间也曾经有过好日子的。大学时岑星和莉黎同班，他是班长，她是团支书。关莉黎人长得漂亮，家境又好，又兼生性热情大方，是很多男ç生追逐的对象。她也尽情与他们玩笑，却从不用真心。她喜欢被人众星捧月般宠着的感觉，心中却又暗自鄙夷整天想尽办法讨她欢心的人的浅薄。那ว时班里只有一个ฐ男生是个例外，便是岑星。岑星家住农村，从乡村初到城市，很多事他都不懂，也不习惯。那时的他一派天真纯净，不谙世事，对男女之间的事更是一窍不通。看到เ周围同学的出手豪绰、谈吐风致，他从小因鹤立鸡群而在骨子里形成的骄傲多少受到一些打击，他很快就明白要在这里出类拔萃，一切都必须从零开始。他性情本就沉稳，这时更是一心将全部心思都扑到学习上，很快他就赢得了老师和同学的高度肯定。而莉黎恰恰就看中了他的才华和纯净，屡次找机会接近他，他竟毫无知觉。那时同学们有问题都喜欢问岑星，莉黎也是。他每次都讲解得细致而耐心，讲完就又顾自去做自己的事。每每见到他看自己้的眼神和看其他人根本就没什么两样，莉黎都不由暗自伤心。岑星的听课笔记又好又整洁，莉黎借回去，有时看着本子上他清隽挺拔的字迹，不觉就出了神。同寝的人看到笑说：“噢！噢！莉黎喜欢上一个ฐ人喽！”莉黎口里笑骂着：“胡说八道些什么？！”心里却甜甜的。年少无处泄的热情一朝选定目标，便不可阻挡，以摧枯拉朽之ใ势向前奔去，贪婪地想要痛饮青春欢乐的琼浆，但同时，莉黎心中也有些气恼。从她略长成年，从来都是别人为她害单相思，岂有她暗恋别人的道理？而偏偏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更觉得岑星与众不同。渐渐地，同学间传开了，很多男生失落的同时，却也服气，岑星却全不当真。逢到人开他和莉黎的玩笑，就严肃而不耐烦地说道：“以后再别ี说这种话了！无聊不无聊！”莉黎知道后又是一阵深深地失落，从小到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无论如何难以相信——凭它是什么เ，她关莉黎想要的东西，竟会有一天得不到！一只小虫子在慢慢啃噬她的心。莉黎依然向岑星借笔记，那一天还笔记的时候，岑星也依然像往常一样浑然不觉，她就恨他这股劲儿，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值得他去用心。然而，命运之神却和他俩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莉黎将笔记递给他，一递一接之间，岑星无意中碰到莉黎的手，莉黎倒未觉得怎样，岑星的脸却唰地一下子红了，直红到脖颈儿。长那么เ大，他还从来没有碰过女孩子。他有些慌张地想向莉黎道歉，连说着“对不起！我……我……”，却再接不下去。看着他窘迫的样子，莉黎先是有些惊讶，继而心中ณ升起一股柔情，脸上随之露出笑容。岑星看着她，忽然想起关于他俩的那些玩笑，他的脸越地红起来。同班两ä年多，第一次，他现她很美。主楼ä是日本人占领春城的时候留下的建筑，整体成斜“凹”字形，共有四层，高大而宏阔。楼的前面是一条马路，后面弯过去的两边围住操场。红色的砖，灰色的瓦，黄色的窗棂，都被岁月洗得泛了白，却平添了一股沧桑的味道。岑星取了数据，出来时碰到一个教过的学生，说着话走到楼门口，却现雨又下了起来。俩人一边等雨停，一边闲聊些学习上和系里的事情，说着说着，那个男生忽然停下来，专注地望向岑星的身后。岑星不解，遂也转过身去，只见一个女生撑着一把浅蓝色、上面洒满淡粉色小花的布伞，踏着满地的黄叶，在雨中袅娜行来。宁馨踏上几级台阶，进入廊檐下，却不立即收伞。转过身去，左手松松地攥住伞的长杆，右手五个指尖一转伞柄，银白色的雨滴沿着伞缘轻快地飞切出去，那是她每次必玩的把戏。看着一条条亮白的水线笔直地射出去后，又消失在外面氤氲的水雾中，宁馨快活而得意地笑了。她这才心满意足地收起伞，转身向楼ä门走去。岑星在旁边先是好奇地大睁着眼，继而也忍不住笑了，他想：“真是个ฐ孩子。”她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岑星凝视着她年轻而沉静的脸庞，心中不知怎么，竟生出一股疼惜。一瞥之间，他忽然看到她指间拈着的那片红叶，就无论如何再也抹不去那种印象：她是世外的一朵花儿，因为某种错误，才误落在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