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星第二次来给宁馨他们班上课的时候，一进主楼大门，就被一群吵吵嚷嚷、推推搡搡跑进来的女学生撞了一下。她们都穿着一身黄军装，一望而知是正在军训的新า生，一个落在后面的女生知道岑星是她们的系主任，便下死劲儿瞅了他两眼。上了几节台阶，正遇上系办的小孙从楼梯上迎面下来，见岑星笑道：“哦，岑主任！正巧，孟书记到处找你呢。”岑星问道：“什么事？”小孙笑道：“今天晚上要安排系里的教学领导和新า生见见面，我估计是这个事儿。”系办里面热闹得仿佛集市一样。房间中间是用大铁皮卷柜隔开的，一群女生正在里面叽叽喳喳地扎红花。只听一个男声说道：“不要闹了！大家快点儿干，扎完花还得布置会场呢。我可告诉你们，这花可不是白扎的，这是要加分的。”一个女生笑道：“知道了！可你也说说，这分怎么个加法呀？”先前的男声道：“年底的奖学金等级要根据综合测评分来评定。综合测评分一是看本学期的学习成绩，也就是将各科成绩取平均分，再乘以8o%，再有一项就是看平时的政治、生活表现，班级干部每学期至少可以加2分，然后像运动会、学校间的各种竞赛呀，为学校或系里争得荣誉的，也会加分，再有就是平时的一些义แ务劳动，比如说今天来扎花的，一会儿干完活儿都将名字留下来，期末每人加o5๓分。”众人哗然道：“才o5分呀！”那ว男声笑道：“你们还不知道厉害呢！这o5分是直接加在综合测评分上的，一点儿不打折扣。学习再好，一年要是加不上这几分，一等奖学金也是无论如何拿不到的呢。”外面政治辅导员严明正在做一个ฐ学生的思想工作，那正是在楼门口盯着岑星看的女生，眉目清秀，她身上穿着部队里早就淘汰，积压在仓库里几百年，趁着军训的机会翻出来卖给学生的劣质的确良黄绿色军装，膝盖处因为日常的训练，没两ä天就挣开了，凑合着用黑线胡乱地缝接起来，冷眼看去好像上面趴着一条黑色的虫子，脚上穿着一双黄胶鞋，白净细腻的皮肤因为ฦ在阳光下长久ื暴晒，变得又黑又红，还起了皮，她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看，可没办法，绞尽脑汁，唯一能做的就是用铁锈红颜色的宽板腰带将纤细的腰肢紧紧ู扎住，不让这身又肥又大的衣服再掩盖住自己苗条的身段。她对着窗子，坐在严明的面前，从后面看去，军帽里鼓鼓的，很显然是盘着长。严明皱眉道：“规定军训男女生都得剪ຘ短，可年年都在你们女生这儿出麻烦。入学第一天，孟书记就在大会上跟你们讲过学校的各项纪律，你以为那ว是跟你们闹着玩的吗？学校就是学校，不能跟你们家一样，你们想怎样就怎样，违反纪律，那是要付出代价的。每班入学都得有三十六七人，可每年到毕业典礼的时候再看看，能剩下二十多个就算不错了，因为旷课、考试不及格、打架斗殴、小偷小摸、男女关系出问题而留级的、开除的，什么样的都有，上两届咱们系居然还出了一个因为抢钱被判ศ刑的，你说说一个大学生，出这种事情，让人怎么说，又让社ุ会上的人怎么看咱们？要我说啊，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你们考上大学不容易，家里供你们也不容易，国家培养你们更不容易，你说到最后毕不了业对得起谁呀？就说我们这些老师，辛苦四年，也不希望看到เ这样的结果呀——”遵守规则制度，这在严明看来，就像太阳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一样，天经地义แ。从小到大，他永远是最听话的好孩子，家长和老师说什么เ他就相信什么，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尽心尽力，不敢越雷池半步。做学生时，他年年是“三好学生”，工ื作后，又年年是“先进工作者”，他喜欢这种被体制认同接纳的感觉，因此也就不明白为什么总会有人反其道而行之。严明今年二十六岁，单身一人，还没有女朋友，正值壮年，整天和一群风华正茂的女生打交道，那让他有些腼腆，可女孩子软磨硬泡的功夫，也让他有些烦恼。偏偏越简单的道理越不容易说清楚，话一说多他自己还犯糊涂，常常不知道刚刚说过些什么เ，接下来又该怎么เ说，心里一急，头上就开始冒汗。坐在严明对面的系党委书记孟昱财起来倒了杯水，然后端着坐回到椅子上，水太热，他眯着眼睛吹着。严明不自信地看了看孟书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犯了老毛病，但从孟书记被热气蒸腾着的脸上，他看不出任何表情。严明在孟书记手下工作三年了，但越是和他相处得久，他越觉得孟书记这个ฐ人高深莫测。和这么เ几个毛丫头纠缠快两ä周了，事情居然还没有彻底解决，他不知道在孟书记眼里，自己是不是显得软弱和无能？一念及此，严å明的鼻尖开始冒汗，他掏出手绢擦了擦，然后小心地叠好，想要送回到衣袋里，半道却又一把紧紧地攥住，烦躁不安地说道：“——咱们还得说头的事。你说，就为ฦ这个头，我天天找你谈话，到今天都快两周了吧？先前还有二班的宋晓峰和你作伴，昨天她也剪了，你还这么เ耗着，你说你一个女生怎么这么刺๐头？”李薇死死盯着自己放在腿上的浮ด肿的双手，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和几个同学相约共同抵制剪的时候，她们大大地嘲笑了一番其他人的怯懦，她说：“能怎么เ样？总不会像清朝那ว样，因为留的问题就杀头吧？”大家闻言哈哈大笑。她越得意地道：“左不过就是做做思想工作呗？那ว咱们就拖。反正军训不过一个月，拖过这一个月，我不信他们还管咱们剪不剪头？”可当初信誓旦旦的女伴们纷纷倒戈，李薇第一次尝到了被人背叛和孤立的滋味，她越来越感到茫然无助。宋晓峰是她最后一个盟友，两ä人不时碰头，分析分析系里的态度变化，紧急商讨一下应对策略，口头上相约斗争到底，决不妥协，心里却都惴惴不安，惶惑不宁，知道无论是对方还是自己的话，到了关键时刻，其实都靠不住。昨天，宋晓峰的妈妈听说女儿军训非常辛苦，心疼地赶来探望，竟被连长挡了回去。坐了四五个小时火车，好说歹说，也没能见上自己女儿一面，只被允许将带来的食物留下，宋晓峰妈妈只得又是失望又是担心地回去了。宋晓峰一拿到那ว两大塑料袋食物，看到自己最爱吃的、妈妈亲手烧制的红烧鸡翅，便扑簌簌地落着泪，和连长高声吵嚷起来。严明闻讯赶来，将宋晓峰叫到操场边上的树荫下，宋晓峰手里死死地抱着那两个ฐ包裹，抽抽噎噎地又哭又说。这边在酷日下操练正步的女生们两臂前后摆开，一脚๐踢在空中，像木偶一样定格在那里，一边却都扭头向宋晓峰和严明那边望着。严明一直安静地倾听着，那ว让大家感到เ女孩子眼泪威力的同时，又看到了一点儿纪律有可能松动的希望。负责训练她们的班长叫洪亮，在部队里只是个普通士兵。大家都把到เ大学里训练新生看做一份美差，一是学校方面给予的待遇很好，再则自己้终于可以不用训练，而来训练别人，而且有这些刚入校的学生垫底做士兵，部ຖ队里来的官兵便都理所当然地自动上升一个级别，原来的士兵变成班长，原来的班长成了排长，原来的排长成了连长，依此类推，原来的营长升做团长，原来的团长嘛，已经不甘于简单地向上浮ด动一级官阶，而是直接被称呼为“长”。据说之所以这么辛苦地训练，就是为了一个月后迎接校领导和长的检阅。迄今为止，新生们只见过长一次。那天大家正在雨里操练队列，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原来是一群人走了过来。负责男生训练的一班班长刘旭是个有名的马屁精，瘦瘦高高的，挂上两根高压线，就活脱一个电线杆子，整天就知道围着团长转。每天早晨女生出操经过男生宿舍楼前的时候，都能ม看到他松松垮垮地穿着军装ณ，正歪歪扭扭地站在楼门前，对手下的士兵进行思想教育：“别以为你们考上大学就有什么了不起的！什么叫行？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你们既然到了我手下，就都得听我的话——立正！看看你们怎么เ站的？！站直！站直懂ฦ不懂？抬头挺胸，两ä脚并拢，双手垂直，中指紧贴裤线，两眼直视前方。看我干吗？看我干吗？怎么，你小子不服是不是？！——”据说他还咣咣碓过两个胆敢对他怒目而视的男ç生几拳，但未经证实，不敢乱说。一起走过来的大约有十来个ฐ人，刘ถ旭弯下高高的身子，毕恭毕敬地给走在前面的一个人擎着雨伞。那个人中等身材，一身精肉，黑黝黝的脸庞上，一双眼睛目光灼灼地打量着正在水洼里训练的新生，团长跟在他右，随着他目光所到之ใ处，紧ู张地解说着。团长平日里英武帅气，是很多女生穷极无聊、乱ກ给自己或别的女生配对的对象，他也自认为颇有魅力，所以尽管家有妻儿，却总爱在女生堆里厮混，这时每一开口说话，却都不自觉地弯下腰，将上身谦恭地俯向对方。洪亮是个即将退伍的老兵，那次一看到走在头里的那个人，也变了脸色，站在队伍前面声音洪亮干脆地吆喝道：“立正！正步——走！——立——定！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伴随着一个ฐ个漂亮的甩头，数字从女孩子们嘴里炒豆子般地蹦出来，与此同时，只听右侧男生那边爆出一阵雷鸣般的吼声：“长好！”洪亮猛然想起什么，赶紧向前排女生小声叮嘱道：“一会儿我们团长过来，会说：‘同志们好！’，你们就要齐声喊：‘长好！’团长说：‘同志们辛苦了！’你们就要齐声喊：‘为人民服务！’懂ฦ了吗？赶快往后传。千万要喊齐喊响！”女孩子们尽管感到莫名其妙，却还是扯开嗓子，喊得又亮又响，赢得了长的频频点头赞许。事后才听说，原来是一位国家领导人在国庆阅兵的时候喊过同样的话，此后就成为了一切长阅兵的范式。显而易见，即使虚假，即使短暂，权力也还是让人迷恋和沉醉。洪亮自己也扭头向严明和宋晓峰那ว边看着，一转头，现手下女兵个个心不在焉，赶紧吆喝道：“行了！行了！把脑袋都给我转回来！”可训练一会儿，他自己้又不自觉地转过头去，向树荫下望着，摇头笑道：“小姑娘脾ຆ气还挺大！居然敢和我们排长吵！你们知道吗？要是真正的士兵敢这样，早挨揍喽！”洪亮嘴里的排长就是刚才被宋晓峰抢白得面红耳赤的连长，虽然大家——包括他自己——的官衔都升了一级，但洪亮总是改不过来口，也许在几十号官兵的心里，只有他一个人还没被手里的权力弄迷糊，知道这不过是暂时扮演个角色，为期只有一个月。一个站在前排、和他平日里较熟的女生立刻接嘴问道：“班长，那你挨过打吗？”洪亮不以为然地道：“谁没挨过打？！”旋即正色道：“少扯没用的，好好训练。立正！——”严明和宋晓峰站在树下谈了很久，然后一个人离开了，显然是没有做通宋晓峰的思想工作。宋晓峰回头看了看正在训练的同伴，犹豫一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向寝室方向走去。洪亮在后面高喊：“哎！回来接着训练哪！”她只装做没听见，扬长而去。大家都以为ฦ她回了寝室，但吃完晚饭回来，却现宋晓峰并不在，听说是被孟书记叫走谈话去了。军训期间，从早ຉ上5点半起床出操开始，新า生便投入紧张的训练，就连一日三餐，也要在班长的带领下，排着整齐的队伍，一路高呼口号或是高唱革命歌曲走向食堂，沿路驻足观看的，大多是刚进入大二的学生，因为看到เ一群替罪羊正在遭着去年这个时候自己遭的罪而乐不可支，指指点点。难得的，在中午和晚饭后各有半个小时休息时间，可一旦教官对大家不满意，就会故意拖延开饭时间，今天就是如此。洪亮中午有事请假，当天下午负责带队训练的是副班长小米。女生们心怀怨气，不约而同地，在路上故意把口号喊得有气无力，瞅着兄弟连队歌声嘹亮地从自己้身边走过去，又兼数次申斥毫无效果，小米初次掌权，便接连遭遇滑铁卢，不由心中大怒，本来去的就晚，到了食堂门口更是勒令大家原地踏步十分钟，喊不响不许吃饭。虽然还有个别ี学生妄想对抗，但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很快令大多数女生放下傲气，进出食堂的学生的哂笑声更是迅令大家分崩离析，结果是甲埋怨乙喊的声音不够大，乙责怪丙喊口号的时候光张嘴没出声，最后好容易冲进食堂，却现除了挤到เ最前面的三四个同学抢到最后剩下的二两ä米饭和一份炖得像猪食似的烂白菜帮子外，其他人都得饿着肚皮出来，到学校惟一的小卖店买点儿东西权且充饥。小卖店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长着一脸横肉，从买东西的人手里接过钱就像拿回人家欠她的钱似的，据说她是某位后勤校长的二舅妈的儿子的七女儿，只因为有一门好亲戚，从一个目不识丁的乡下女人一变成为城里腰缠万贯的小老板。偌大的学校里，只允许开了这一家日杂店，生意的红火程度可想而知。每年她都能从这些缺乏基本生活用品又没时间上街购买，即使上了街也找不到北的新生身上笔横财。女孩子们手里捧着面包、方แ便面、火腿肠往回走，有几个饿得干脆在路上就大嚼起来，刚ธ离开父母呵护，就遭这份儿委屈，思念及此，十个里倒有九个ฐ落了泪。回到寝室，大家顾不得一天摸爬滚打，衣服蹭满灰土，横七竖八地，一头栽倒在各自的床上，可躺倒没几分钟，就听到外面响起集合的号令，这次大家不敢怠慢，赶紧翻身而起，向楼下冲去。晚上1o点钟，大家坐在漫天星光的操场上，唱歌唱到声嘶力竭，才被允许解散。李薇不顾疲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径直去了宋晓峰的寝室。宋晓峰已经回来，正躺在上铺上，头上蒙着被子，同寝的人正在围着她七嘴八舌地问着，她充耳不闻，一动不动。一个女生两ä手抓着护栏，下巴抵在铁栏杆上，还要问她，另一个女生心细，这时突然醒悟过来，摆摆手，拦住她道：“别问了。——没看到她的头剪了吗？”大家这才突然现，宋晓峰散落在被子外面的几绺头只剩下几厘米长。大家沉默半晌，一人说道：“我早就说过没用的，胳ฑ膊拧不过大腿，你们就是不信。要是像三班女生那样，一开始就别拧着劲儿，和那ว些大兵处好关系，兴许还能得到些照顾呢，现在可好，头该剪ຘ还得剪，又弄得人家瞅咱们不顺眼，天天挨整——”又一个女生不耐烦地道：“哎呀！行了！行了！别ี说那些没用的了，人家心里这会儿正难受呢！”先前的女生不服气道：“要说难受谁不难受！剪ຘ头的时候，这屋里谁没哭过？天天没日没夜，练得手脚浮肿，那破胶ด鞋都穿不进去，每天三顿饭给的那点时间，弄得我都吃不饱……我姨住在本市，听说我来这儿上大学，前两天特意来看我，不也没让见吗？说让剪头，我可是第一天就剪了的，我碍着谁了？白跟着倒霉！你们要耍个性也行，但好歹别拖累别人！”另一个女生正要还嘴，突然听见一阵压抑沉痛的呜咽声，大家怔了怔，才意识到是从被子里传来的，站了一站，都觉无趣。春城因为水源紧张，学校只在每天的早、中、晚各供水一次，每次只有半个小时，晚上供水时间是9点半到1้o点，因为军训的关系，新生楼里额外延长1o分钟，大家这才意识到再晚就要停水了，赶紧散开，拿起洗脸盆到水房去抢水洗漱。但后来这些事李薇总没看到，她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寝室。从打看到เ宋晓峰头的那ว一刻起，她就知道完了。果然，第二天她就被叫到了系办。严å明道：“我跟你说，像你这样的女生年年都有，可最后没有谁能挺过去的。刚来学校就起事，你说你给老师们留下个什么印象？嗯？现在你还有时间改正，如果再拖下去，那问题的性质可就变了，你自己可要考虑好！”李薇感觉手心出汗，脸上的肌肉控制不住地颤抖一下，她更用力地用牙齿咬住嘴唇。严明察颜观色，觉得自己先前的话已经起到应有的震慑作用，便缓和语气叹道：“剪完了过一阵再长嘛，这算个什么เ大不了的事儿！唉！也不知道你们女孩子为什么这么宝贝自己的头，个个ฐ在这事儿上犯糊涂！”说完冲孟书记看了一眼，既好像满怀着对孩子们稚嫩心理的充分理解，又故意显得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孟书记面无表情地看了严明一眼，又瞅了一眼李薇，一言不地低头接着做自己的工ื作。可他的忍而不比之严明的聒噪不休，更让李薇感到เ一种无形的压力，她低头仿佛在听严明说话，其实全部心神都在观察着坐在自己右的孟书记的一举一动，哪怕一个细微的眼神都没有放过。他刚才哗啦翻了一页纸，她的心都吓得咚咚狂跳好几下。那是她以前从来没有体会到过的感觉，心脏会不老实地呆在它该呆的地方，而是擂鼓一样，有力地，很有节奏地，向上一跳，一跳，她的脸憋得通红，直等到เ心脏回到正常的位置，才能使劲儿喘上一口气来。孟书记会怎么เ看自己？觉得这是对权力的挑衅？还是认为这不过是小孩子的一时执拗？这可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质。她不怕严明单独找自己谈话，通过几次接触，她吃准了严明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但孟书记不一样，他的在场让李薇感到心情紧张，尽管他一直充耳不闻似地闷头忙自己的事情，可不知怎么，李薇总是觉得他的脸色越来越严肃。她很想知道他怎么เ看待目前自己的顽抗，如果自己坚持下去又会面临怎样的后果，可从孟书记的脸上，她找不到任何答案。“昨天孟书记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宋晓峰回去就把头剪了？如果我继续坚持下去，他们又会把我怎么样呢？”李薇又琢磨起这个她昨天思索ิ一夜也没想明白的问题。她低着头，借着刘海儿的遮挡，从眼角里偷偷地瞥了一眼孟书记，他不慌不忙地看着文件，胸有成竹，镇定自若。小时候住的是平房，各家常闹耗子，一次在胡同的路口看到一只，孩子们都追着打，石子、铁锹、炉钩๗子，什么武器都用上了。那是一只灰色的小耗子，身形还没长成，不到一捺长，不听长辈劝阻，独自出行，没想到突遇强敌，吱吱叫着，慌张失措地往四下里逃窜，它的一双黑眼睛亮晶晶的，闪耀着求生的渴望，但最后还是被孩子们堵在墙角，逗弄了半天，才哈哈大笑着一起打死了。李薇一向胆小，但那天她也挥舞着炉钩子兴奋地刨着。一个大点儿的男孩子用铁锹按着小耗子的肚子，用力一压，奄奄一息的小耗子就从嗓子眼里低弱地挤出吱的一声，逗得大家乐不可支，李薇也故意跟着笑得前仰后合。可过后一想起小耗子那双慌张无助的黑眼睛，她就想吐。自己当时的行为ฦ令她在事后颇感奇怪，仿佛大家的热情给了她某种力量和刺激，让她忘记了恐惧。系办的窗户是三扇玻璃的大窗，正值午后，阳光直射进来，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不知怎么เ，李薇突然想起小耗子那双黑眼睛，激灵灵地打了个ฐ寒颤，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只慌张无助、走投无路的小耗子。集体，只有集体才能给人安慰，给人保护，给人力量，但她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使自己脱离了集体，成为了少数。“齐步走——爷——爷——爷二爷——”，窗外传来操练队列ต的口令声，整齐铿锵的步伐声，同伴们高亢响亮的呼喊口号声，以前那样单调讨厌的一切，突然生出一种别样的魅力，让人向往，让人怀念。她多么想自己现在是在外面的队列里，而不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这间办公室里呀！原来能和大家一起行进在队伍里，一起呼喊口号，甚至一起接受训斥，都是幸福的。只要能和大家呆在一起，能成为大多数人中的一分子，只要你经受的一切，绝大多数人也正在经受，那你就不会感到孤单和害怕。为什么她以前就不懂得这一点呢？李薇抬起头，心情复杂地望着孟书记。严明说了那么多话也没起作用，可孟书记一言未，就让她明白了一个ฐ深刻的道理。望着孟书记脸上坚毅果敢的表情，李薇鼻子里突然有些酸酸的，他的力量让她感到自己的孱弱，但同时也让她安心，她的心中慢慢升腾起敬佩和爱戴之情，她不再想对抗，而渴望用自己的服从和爱戴来赢得他的保护。严明道：“你们同学有考上北大清华的吧？”李薇抬头看了看他，不知他用意何在，轻轻点了点头。严明道：“北大清华军训可是一年呢，而且是拉到เ外地军营，那ว要求更严格。知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因为他们自由主义泛滥！动不动就要自由、要民主，就现在中国国民这么เ低的素质，给你们民主、给你们权利你们会用吗？还不反了天！总看人家西方好，可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国情，所谓治乱世必用重典——”孟书记这几天正患感冒，嗓子不好，这时轻轻咳嗽两声，严明停下来，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自己先前说的是什么事情，赶紧接着道：“唔，相比那些风口浪尖上的学校，咱们已经算是很宽松的啦！一个月一晃就过去了，到时爱留头再留แ嘛，是不是？嗯？”严明是个18o斤ภ的胖子，好不容易说完这些话，鼻尖上早ຉ又冒出汗来，他用手里捏得皱巴巴的手绢随手抹了一把，盯着李薇看着。里面的学生这时一心干活儿，停止了吵嚷，办公室里一时很安静。李薇觉得自己不能再拖下去，应该开口了，但女孩子的矜持仍然令她无法直接说出妥协的话，正在犹豫不决间，恰巧孟书记双手扶案，骤然站起身来，李薇的心随之又是咚地一跳，她的声音都颤抖了，赶紧抓紧ู孟书记还没来得及开口的最后一点儿时机说道：“必须剪到耳边吗？过一点儿都不行吗？”尽管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显得还是有些不太情愿，严å明闻言仍旧笑了。只听孟书记也开口笑道：“岑主任，你来得倒巧，我正要找你呢。”原来是岑星进来了。那个女生因为ฦ背对着门，这时才明白刚才孟书记正是因为ฦ看见岑星才站起来的。孟书记向岑星笑道：“晚上系里要开个ฐ晚会。想让你们几个ฐ教学领导来跟大家见见面，刚才我跟崔主ว任他们几个已经说了，再则还想让你给大家讲讲话。新生入学都好几天了，还不认识自己้的系主ว任呐，这哪成？！”岑星笑笑，问清时间地点，又随便寒暄几句，便走了出来。快到上课时间了，走廊里人来人往，刚才那个女生的情形岑星一看就明白了大半。他顺着人流慢慢走着，心头莫名地有些怅惘。回想自己，从小到大，也是这样，被装在一个ฐ框子里，一不小心，不是磕了头，就是划ฐ了手，磕磕碰碰中，也就慢慢懂得了怎样才能ม在这个框子中求得生存，身体越来越蜷缩，人也变得越来越谨慎，就是现在想任性任情一下，恐怕也已经不会了。看到เ这些涉世未深的孩子，岑星心中ณ总是不自觉地生出一股怜惜，那让他想起自己当年，那个布衣布鞋、还不满17๕岁的少年，仰面看着这幢大楼，满怀欣喜，怯生生地站在人生的面前。从前的一切如今只留下一个个模糊的片断，好像一颗颗散落的珍珠，他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一根这样的线，能够将它们串联起来。他的思绪轻飘地转了一转，便又回到เ现在。可惜了呢，那ว女孩气质不错，梳着长一定很好看。岑星不喜欢女人梳短，觉得那不像女人，但他也顶讨厌女孩子一上大学，为了追求飘逸的韵味，不管自身气质如何，便急急忙忙都将头散了开来，孰不知弄不好反倒显得蓬头散、邋邋遢遢的，倒不如收拾得简简单单、干净利ำ落的好。不过这个女孩子气质就不错，再有嘛，岑星不由微微笑着，他想起了宁馨。宁馨依旧坐在教室中间靠窗的位子上。岑星站到讲桌后面，正视着下面的学生，说道：“上课！”他没有朝右面窗户那个方向看，可他知道她在那里。那一堂课，宁馨似乎有意在躲避他的目光。每次他讲课当中眼光轻掠过去的时候，她都在低头抄笔记，要么就是在翻书，即使偶尔躲闪不及，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她的眼神也是异常冷静，毫无表情。他们之间先前那种单纯和谐的气氛没有了，相反，却塞进一些不自然的东西，那让岑星觉得非常别扭，他的好心情一下子全没了，只觉得分外懊丧ç。课间休息的时候，岑星只觉身上燥热难当，便脱下外套，只穿着一件衬衫，端着水杯到门口吹吹风。有几个男ç学生故意上来搭讪，他也淡淡的，懒得去理。他知道他们的目的，平时和老师混得熟惯些，到เ期末时好来套取考试的题目。莉黎就总讥笑他，“现在都什么เ时代啦，你还一点儿不现实”，可像这些学生一样，小小年纪就学得这样现实，真的就好吗？他知道在一套严酷无情的现实体制ๆ里面，每个人都得做出一些蜕变和妥协，可他同时也坚持认为，这种妥协必须ี得有底线，比如说不能损害他人，不能有违良心，不能太过扭曲自己的天性，但他从来没有跟莉黎交流过他的这些想法，他们之间的交流一向不多，最初是因为他不习惯有人那样深地进入他的内心，后来则ท是因为他不想吵架。那几个学生见搭不上话，便走到一边闲聊起来，商量着晚上找谁凑上一桌牌搭。“昨天晚上老四手气不好，谁跟他一伙谁就倒霉，点着蜡烛夜战到后半夜2点多，他们一伙还是没能翻得了身。呵呵！猜猜我们昨天怎么罚的，哪伙儿先画ฑ满1o个ฐ小乌龟，就得喝掉一瓶啤酒，中间不许换气的，结果四个ฐ人喝吐了仨！哈哈！老四不服，说好今天晚上再战，可老七临ภ时有事去老乡那儿，晚上回不来了。吃完晚饭你过来凑一手好不好？”一个ฐ男生问另一个ฐ人道。宁馨课间照例出去走走，透透空气。走廊里光线很暗，岑星看着她从教室后面的阶梯下来。她的步履很轻盈，也很快，有她自己้的节奏。今天她将长拢起，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辫，柔长的青丝随着她的步伐轻轻地摆动。女孩子总是爱扎堆儿，可每次看到她，似乎总是这样一个ฐ人独自来去，他忽然就有些好奇，这样的一个ฐ女孩子，不知会有着怎样的内心世界？大学里都是大课，一堂课分为上下两ä节，每节一个小时。上下半节课的时候，实在想不透宁馨为什么不理自己，岑星就试探性地用眼神去询问她，她明明懂了，却不回答他，低下头去假装ณ看书。接连几次都是如此，岑星心中很是不快，他于是再没往宁馨那边看过。课程讲到精彩的地方，他也不再自内心地微笑，神情一直很严肃，宁馨看在眼里，心中ณ不由也是一阵黯然。一俟下课铃响，她便匆匆离开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