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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4

多鹤哪里会懂道理、讲道理?她对两ä个半岁的儿子都横不讲理。

丫头还看着他。他看出她那ว饱满嫩红的嘴唇里面,关闭了上百个“气下”。她的眼睛是他的,但眼光不是。是多鹤的?他好像从来没注意多鹤有什么เ样的眼光。一个哆嗦,他突然明白了。她的眼光是她外公,或许祖外公,也๣或许舅舅、祖舅舅的,是带着英气和杀机的那个遥远血缘的。

“没说外国话呀。”丫头挑起和他一模一样的两条宽眉毛。

等到双胞胎大孩二孩出了满月,张俭把两张木床加宽了,还是做成炕的样子。大孩二孩跟多鹤睡小屋,他自己、小环和丫ฑ头睡大屋。偶尔来个厂里的人和张俭副组长谈事,大屋也是客堂。拼命干活、拼命不说话是张俭的优势,他占了这优势升任了吊车组的副组长。

“好,想说什么เ就说……使劲……有什么心里话都说给我听听……使劲!”小环怎么跪也使不上劲,一脚还得使劲踹着树根,不然她会滑下坡去。

金红色的花细看花瓣上一层细绒,花蕊长长地翘出来。丫头好奇起来,眼睛完全绽开,从二孩那里来的骆驼眼睫毛就成了黑色的花蕊。多鹤常常发现自己的脸映在丫ฑ头黑得像井底的眼珠里。丫头把小环叫成“妈”,把多鹤叫成“小姨”,每回她的腮帮或手背或后脖ๆ颈痒痒地停落着丫头那双毛茸茸眼光时,她便觉得六岁的丫ฑ头不那么好糊弄:她六岁的脑瓜在飞转,这三个人到底都是什么เ关系?用不了多久,丫头会有她自己้的答案。那ว是她们秘密母女关系的开始。

“二孩。”多鹤突然说。她还是把他叫成“二河”。

人们问二孩妈二孩挣得多不多。在炼焦厂当一级工呢,二孩妈告诉大家,一级工吃着拿着还住着国家的房。人们就说:二孩真有福。二孩妈就很有福的样子把自己编的话都当真了。

一个叫戴指导员的解放军说:“小姑娘๤多大了?”

从此二孩再去多鹤屋里,她总是跟他不着边际地蹦出几个中国字。“不得劲”、“一边去”是跟小环学的,还有“美死了”、“哎呀妈呀”都是小环嘻哈嗔怒的字眼,多鹤都搬进自己嘴里。不过得用力听,才能发现那都是中国话。二孩连“嗯”也不“嗯”了,一任她自己试探,自己回答。二孩只是加紧了办事效率,一夜好几次。他心里恼恨自己父母,一声不吭也知道他们在催促他。

小环又逛到镇上去的时候,人们见她给大胖闺女戴了顶ะ小草帽,是用新麦秸编的。小环手巧,就是人懒一点,只要不劳她的驾,给她吃什么她都嘻嘻哈哈、骂骂咧咧凑合吃。不过她也有来劲的时候,劲头一上来能帮镇上的小馆包出十多个ฐ花样的包子。张站长家人人干活,没有老爷、夫人,只闲养着小环这么个少奶奶,只图她高高兴兴一盆火似的走哪儿热闹到เ哪儿。人们见大胖闺女顶个小草帽逗死人了,都说:“丫ฑ头越长越像小环!”

小环把他一把拖回来,恶狠狠盯着他半闭的骆驼眼。他就那ว么让她盯,盯了一会儿,小环给了他一耳光。不是真打的,有一点探问,又有一点谴责怨怪。二孩二话不说,一巴๒掌打回来。小环明白丈夫没有喜爱上多鹤,他理直气壮,绝不吃她一记不白之冤的耳光。

张站长说:“这小日本婆,还不稀罕穿咱中国衣服呢。看不冻死她!”

“反正不能ม让小环落话把儿,说她不在家我和日本婆在家……”

“有啥不乐่意?生了孩子,就把她撵出去。”

天又开始飘雪花。人们看见二孩妈跟二孩说了句什么,二孩把脸一别。人群里有和二孩熟识的小伙子这时吆喝起来:“二孩你不是有媳妇吗?给咱省着吧!”

一个多月前,她从江边礁石攀上来,找到回竹林的路,曲曲弯弯走进去,发现路被她走岔了。再拐出去,重开一条路,找到张俭和孩子们歇脚的那块空地,看见大孩或二孩丢失的一只鞋。她反身从竹林里摸出来,每个热闹地方แ都找遍了。不久,完全陌生的方แ圆几公里被她走熟ງ了,连各个公共厕所都找了几遍。在游客渐渐稀疏的公园里她突然明白张俭把她带到这么远的江边来为了什么เ——为ฦ了丢弃她。她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很陡的小径石阶上,离一切都遥不可及。她从小长大的代浪村那ว么远,越过代浪ฐ村,往东,是她的祖国日本。祖๢国也๣有一个代浪村,埋葬着竹内家的祖祖๢辈辈。祖国的代浪村太远了,她原先在丫头、大孩、二孩身上还能找回那ว个代浪村,还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那ว些埋葬在祖๢国的代浪ฐ村祖辈们的一喜一怒。那种代浪村人特有的沉默、宁静,那种代浪ฐ村人特有的狂喜和狂怒。她每次摸着大孩二孩的头发——那头发仔细看是和眉毛连成一片的,就想她父亲、哥哥、弟弟借着她的孩子们还了魂,借他们小小的暖着她,给她依靠。多鹤坐在那条对着长江的石径小路上,天也远水也远地想,她生出的三个小小的代浪村村民现在和她天涯之隔。

再从石径上下来,公园已经空了。她想跟人打听火车站,又不会说“火车站”三个字。走到一个正在收摊的茶水站,她手指头蘸了桌面上的茶渍,写下“火车”两ä个字。茶水站的主人是个ฐ六十岁的老太太,对她又笑又摇头,脸都羞红了,意思是她不识字。老太太拉了一个ฐ过路人,叫他认认用茶水写在桌面上的两个大字。那是个拉架子车的小伙子,以为她是哑巴๒,拍拍他的架子车,手势很大、表情也很大地表示ิ他用架子车带她过去。下了架子车,她的手插在连衣裙的侧兜里,手指捻着那ว五块钱๥,不知要不要拿出来给小伙子。最后她决定不给钱,多给他几个鞠躬。她那双膝并拢,两手抚腿,弯腰九十度的鞠躬把小伙子吓着了,拉着架子车匆匆离去,又在远处回头,没想到เ又受她一躬,这下他头也不敢回地跑了。

她很快发现小伙子把她领ๆ到一个错误的地方,因为她只在纸上写了“火车”两个字,而没有写“站”,小伙子就把她放在两条铁ກ路交汇的地方。不久就有一列货车通过,货车在这里突然减速,几个ฐ坐在芦苇沟边上的孩子跳了上去。孩子们向她招呼,叫唤:上来呀!上来呀!她奔跑起来,孩子们伸出四五双手把她拉了上去。上了车她问:玉山的?玉山去的?孩子们相互看看,还是不明白她到底问什么。她觉得自己的话一点毛病也没有,他们却听不懂,信心减退下去。呼呼的大风里,她把句子在嘴里重新组装,用小了一倍的声音问:去的玉山?其中一个男孩为大家做了主,朝她点点头。他们看上去有点扫兴,用牛劲拽上来一个话也讲不通的女人。

油布下装的全是西瓜。孩子们拉起油布,油布๧成了包括多鹤在内的七八个人的屋顶和铺盖。这时多鹤才明白火车为ฦ什么到了那一段减速:它刚刚通过了一段被雨水冲垮正在修复的路段。多鹤伏卧在西瓜上,身体左ุ右滚动,从油布缝隙看见修路工地灯火通明。张俭在早晨看着她时想干什么她明白了:他想要她的身体。他伏在阳台栏杆上抽烟,她在他身后打开窗子,他就是不回头。她看他什么时候回头。终于不行了,他回头看了她一眼,隔着两米的距离,嘴唇已经亲吻了她。他是想和她好合一次,最后一次。

多鹤竟让轻轻滚动的西瓜给晃睡着了。

她是被冷醒的,身上的油布不知哪里去了。回过头,七八个孩子全不见了,不少西瓜随他们一块下了车。火车扎在无຀尽的黑夜里,往更深的夜色里躜着,她不知道时间、地点。但她知道,什么都帮了张俭的忙,让他得逞了,让他分开了她和她的孩子。她和祖๢国、代浪村、死去的每一个ฐ竹内家的骨血终于被分开了。

西瓜车在毒太阳里开开停停,在大雨里也开开停停。她多次下狠心跳下车,又多次下狠心留在了车上。一连几天的西瓜餐,她浑身都让红色、黄色的西瓜汁泡透,被风吹散的长头发又被西瓜皮汁粘住,成了一件头发结成的蓑衣。她脑子里全是呼呼的风声,是火车和黑暗磨擦出来的声响。那声响灌进皮肉、血管,随着两行泪横飞。她伏在一个个冰凉、滚动的西瓜上,任这些无信的、不负责的球体把她抛到เ左抛到右。多年前她被装在麻袋里,被土匪搁在奔跑的马背上,她也不比这时更绝望。她仰面躺在西瓜上,想到了阿纹。

那个躺在路边生孩子的阿纹。阿纹长发披散,脸色如蜡,嘴๨唇煞白,就这样躺在一九四五年的九๡月傍晚。她躺得像一堆血糊糊的垃圾:泡透了血的一件和服,两ä条血淋淋的腿,一个还在冒热气的血孩子。她是走着走着就完成了分娩的。婴儿眼看着就不动了,长长的脐เ带打了好几个弯,瓜蔓一般连着未熟的瓜。阿纹不要人们靠近,一边龇牙咧嘴一边嘶๰喊:“加油啊!快走啊!别过来!别杀我!我一会儿就跟上!别杀我——我还没找到我丈夫和儿子呢!”她的手掌满是血污,向人们一下一下地挥舞,要从她身边过去很久人们才悟到,她那龇牙咧嘴原来是笑容。她笑着向人们讨饶:“别杀了我,我还没有找到我丈夫和儿子呢!”她血淋淋的手掌握起拳头,一上一下地挥动,给自己้的嘶喊打拍子:“加油!加油!”

嗓音撕布一样……

不体面的阿纹。就因为要找她的孩子。

于是这样一个不体面的多鹤出现在南来北往的旅客眼前๩,披着头发结成的黑蓑衣,馊臭的连衣裙上一片绿苍蝇。

那个苍蝇如云的车站叫做“武昌”。她不知道到เ达这个站之前火车被换过几次车头。迎面而来的楼ä、房屋、密集的电线杆让她知道这是个大地方,比她住过的两个城市๦都大。西瓜一车皮一车皮地被人卸下去。快要卸到她这一车了,她突然想到เ,她吃下去的、用作洗脸຀洗手当便盆的西瓜有几十个。跟那七八个孩子下车的西瓜至少也上百。那上百个西瓜的账也๣会记到她头上。你有证据说你没有吃或者糟蹋掉那ว上百个西瓜吗?你有证据没有跟沿线的盗匪里应外合把西瓜抛下去,回头再跟他们分赃吗?多鹤不了解中国的法律怎样制裁é这样的事,但她知道天下法律都不会轻饶这样的事。

她看准一个ฐ空子,从车上爬下来,等正在卸前一辆车的工ื人们反应过来,她已经成了他们眼里一条披头散发、肮脏的花影子,在一大团蒸汽里一闪而逝。蒸汽发自一列ต刚刚ธ停靠的客车,她从客车轮子间爬过,车肚皮上挂着迢迢千里的黑色尘土又蹭在她泡透红色、黄色西瓜汁的白底子带红点、绿点、黄点的花连衣裙上。

她走在旅客当中,人们不顾肩上扛的沉重行李一再向她回头。

前几天的西瓜餐这时发作了。她被肠道内突然的冲击力弄得浑身发冷,脖子上和手臂上乍起一层鸡皮疙瘩。她会用中国话打听厕所,但人们终于听懂她的话之后给的回答却是她不懂的。所有人都用完全不同的音调、吐字,和气地对她一遍又一遍地讲着什么เ。她觉得肠子里的咕咕响动一定让他们听见了。她捂着肚子,半佝着腰,一动也不敢动。

人群中终于有一个女人,扯起她黏糊糊的手便走。

蹲在茅坑上她突然想起自己้没有草纸。

那女人竟十分善解人意,推开茅坑的隔门,递给她一张印满人脸的纸。纸的背后还有石灰,是刚ธ从墙上撕下来的。人脸上画ฑ着红叉,对着自己的终极下场目瞪口呆。她但凡有一点办法,绝不会把这样带脸的纸做那ว样的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