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张俭觉得这话很正常，挑不出茬子。他替她掩上门，提着气，把金属门把一丝一丝拧向左ุ边，让那个ฐ铜舌头一丝一丝缩回，然后再让门把回转，让那ว个铜舌头一丝一丝伸出，使那“咯咯”的转动声捏在他巨大、厚实的手掌里，因此基本是无声无息地完成了这套关门动作。孩子们睡得正熟，他不愿惊醒他们。他对自己้解释。
她的强制在大孩这里失败了，便又去强制二孩。她一手狠狠地按住二孩的后脑勺，另一只手将顶住他的嘴。他的脑瓜左右突击都突不了围，后面更撤不出去。孩子的脸憋紫了。
张俭对丫头、小环铁嘴钢牙地咬死这句只有一点儿真实的话：多鹤自己้要下到江里那块大礁石上去——很多人都下去啊——然后就走失了。丫头听了这话，把自己้哭睡着了。七岁的孩子对所有事情都抱绝对希望：人民警察过几天会把小姨ถ找回来。爸爸、妈妈也会把小姨找回来。小姨自己会去找人民警察。对七岁的一颗心灵，天下处处是希望。所以丫头早上起床，还会照样刷牙、洗脸、吃早饭、上学。至少从表面上是看不出她对“小姨走失”这件事有什么怀疑。
张俭抽光两ä支东海烟走进大屋，听见丫头刚睡醒嘎声嘎气的嗓音。她一醒就跑到เ小屋小姨那儿去了，丫头似乎说弟弟如何她也要如何。多鹤和丫头的对话谁也管不了，就这样流畅地混杂着日本字。他走到小屋门口，阴沉下一张脸。
又过一阵，小彭和小石来张家，发现张家也做了准备，张家的小姨子不声不响把两双木拖板放在他们面前。他们觉得张家的小姨子就跟没长脸蛋似的，看见的总是她的头顶ะ，要不就是她的后脖颈่。
小环再一次使劲，不但没拽动多鹤，反而给她拖倒了。把手电å捡回来，光一下子晃在她两ä腿之间：一砣东西凸在裤裆ด里。小环上去就扯了多鹤的裤子，手电光里，一团湿漉漉的黑头发已经出来了。小环马上脱下自己的夹袄，垫在多鹤身下。没用了，血水把泥泡透，已糊了多鹤一身。
几个月前，丫头和多鹤一同洗澡，她突然伸出她细嫩的食指，顺ิ着她肚子上那条棕色的线划下去，然后问她肚子是不是从那ว里打开、关上。她说是啊。丫头手指划ฐ得重了一点，肚子都给她的指甲â割疼了。但她丝毫不躲，让她往深处探问。丫头果然又说：“打开了，这里就会出来一个小人儿。”她笑着看她入迷的样子。丫ฑ头又说，她从里面出来，然后这里就关上了，等弟弟出来，这里又打开。她的手指甲使劲划ฐ上划ฐ下，马上就想打开它，要看透大人们扯的一切谎。
从那ว以后，张俭钻到小环被子下的时候，她都把他轰出去：他有富余种子别往她这不出苗的地上撒，撂下多鹤那块肥田正荒着。小二孩死了一年多了，多鹤那ว块肥田仍然不见起色。张俭看着坐在桌子那一面的多鹤想，现在有了哥哥的遗孤，张家的香火有人传接了。
张清扫蹲在炕上抽烟，他心想老伴明明知道大孩去了哪儿。那时他们还住在虎头，他在虎头车站做锅炉工，大孩跟一帮山上下来的抗日分子混得好。后来从家里跑了，他和老婆断定他是上了山，跟着破坏鬼子铁ກ道、仓库、桥梁去了。二孩那时才两ä岁。张清扫心想，要是大孩活着，这时也该有信了。
多鹤看着他们，眼睛亮闪闪的一看就满是懵懂。解放军又问她叫什么名字。二孩妈在棉被那一面就赶紧ู帮她回答，叫多鹤。哪个“多”，哪个“鹤”？二孩妈笑眯眯地说：同志不是难坏了人吗？她对字就是睁眼瞎。这时候家里只有二孩在接待解放军，小环又把丫ฑ头领ๆ到镇上去了。二孩从伙房提着刚ธ沏的一壶茶出来，告诉解放军们“多”是多少的多，“鹤”是仙鹤的鹤。解放军们都说这名字文气，尤其是在工人阶级家。他们对多鹤招招手，叫她一块过来坐坐。多鹤看看解放军们，又看着二孩，忽然对解放军们鞠了个躬。
没有小环，他也不能喜欢上她。
“等她给你生下个儿子，就把她扔出去。”
她看见多鹤弯腰拿了一块毛巾，把孩子裹了进去。她赶紧往边上一闪，她可不愿意多鹤发现她这么眼巴巴๒地看她们。多鹤没有看见她——她嘴里哼着的小调顺畅ม连贯，证明她顾不上看任何东西。她水淋淋地站起来，走到五月阳光塑成的柱子里。一个湿漉漉的小母亲，肚子的大小跟生孩子之前没差多少，肚脐下面一根酱色的线，直插进两个大腿间的一大蓬ศ黑绒毛里。那里长了有小半个脑袋的毛发，而多鹤脑袋上长了两个ฐ脑袋的头发。她的族类是个蛮夷的多毛的族类，因此在小环眼前显得更加触目惊心。小环的身子深处一阵奇怪的扭绞，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自己所看见的恶心了。不是，分明不是恶心。这陌生族类的小母亲不知羞耻的身子让小环看见了女人是什么เ。她从来没好好地看、好好地想女人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作为ฦ女人是当局者，当局者迷。现在像是站在局外，看着窗内一个小小雌兽般的女人。小环苦死了。心里没一个ฐ词能把她看到เ的、想到的顺序起来，铺排成一个意思。她抓挠不住的意思，让个能ม读会写的人来铺排，大概会顺序出下面的意思：她正看着的，是个女人透顶的女人——灌足浆汁的皮肉把凸处不知羞耻地腆出去，又在大腿交叉处叵测地收敛，黑暗下去。那是个黑丝绒的诱陷，黑得像谜一样深邃，自天地起始，它诱陷了多少猎手？它可不平白无故诱陷，它的诱陷全是为了最终能ม分娩ກ出这么一团粉红的小肉肉。
他说着往门外走，小环在他背后叫道：“急成那ว样？别一跤把牙磕掉了，亲嘴儿跑气儿！”
“那ว叫实情啊！”张站长说，“日本婆买来为干啥的？就是为生孩子的。当着她朱小环，背着她朱小环，这不都是实情吗？你他姥姥ณ的二十岁一个大老爷们……好，行，你今儿就冒着大雪追到媳妇家去，让她夸你清白。”
“残废不耽误生孩子。”二孩妈朝儿子挥挥手，“红底蓝花的。啊？”
人们闪开一条很宽的道，看着二孩和他父亲把口袋里的日本婆子搁在扁担中间，步子轻松地走出去。
他们给她打了一针，等他们拔出针头，两ä个戴口罩的人影在她眼前已๐经一层虚光，再一眨眼，他们跟灯光不太亮的空间混成了一片灰白色。
她醒来已是早晨。两个把她胀醒了。她看看周围，发现她已经不在原先那间医疗室，而在一间病房里。窗外在下雨，病房还有三张空床，她不明白她为什么เ享受单间的特权。身上的衣服被换过了，现在是一身不分男ç女、印着红十字和某某医院字号的衣裤ไ。她的花连衣裙被团在对面空床上、她想到那五元钱，她不知五块钱到底是多大一笔财产，但那是她眼下仅有的财产。
五块钱竟然还在那个ฐ带荷叶边的布包里，和裙子一样带着黏稠的潮润和西瓜的馊味。她把五块钱和连衣裙都塞到自己枕头下。
似乎是她的动作引来一个人。那人穿白色制服，戴领章。她想起了：是警察。警察她是见过的，过年过节到เ居民楼来，站在楼ä下，跟趴在公共阳台上的家属孩子们讲“提高警惕，防止敌人趁机破坏，看见可疑的人陌生的人要及时报告”。
这个警察二十多岁，一边打量她一边把手里的硬壳帽戴到头上。他问她是不是好一点。他的话又跟那个ฐ男医生和那个女护士不同，又是一种音调。因此他讲到เ第三遍时她才点点头，接着给他鞠了躬。
“你暂时先养病吧，啊？”警察说。
这回他讲到第二遍她就点头了，点完头她又鞠一躬。
“不要那么客气。”警察皱起眉头，有点嫌烦的意思，同时他做了个手势。她是先懂他的表情和手势的：他嫌她鞠躬鞠多了。“等你病好了，我们再谈。”
然后警察又做了个手势，请她躺回床上，他自己出去了。她躺在床上。看着急需粉刷็的天花板，想警察到底是友善还是敌意。似乎都不是。似乎ๆ兼而有之。天花板上一条条细细的裂纹，有的地方แ石膏蜕皮了。警察和她谈完话会拿她怎么办？
为什么会是一个警察？是一个常常到楼ä下宣讲“看见可疑的人、陌生的人要及时报告”的警察？那么，就是昨天的男医生和女护士给她打了安眠针之后向警察报告了。她是一个可疑的人。难怪她单独住一间病房。可疑的人威胁正常人的安全。
一个年纪很轻的护士推着小车进来，从屋角拉过一根铁架子，又从车上拿起一瓶药水，走到床尾，大眼睛愣了几秒钟，再回到药水瓶上。她在多鹤手臂上极其认真地扎了三四个眼，终于成功地扎了进去。两个ฐ小时后，输液结束了，多鹤爬到床尾，看到เ那里挂了一个牌子：姓名：？性别：女，年龄：？籍贯：？病因：急性胃肠炎。
这是一个充满疑问的病人。这个病人给看起来了。门外的警察有枪吗？可疑ທ的病人一旦出了这个ฐ门，沿着走廊飞奔时，一颗子弹就会把她撂倒在光滑的水磨石地上吗？这条走廊有七八米长，从小护士推车走来的声音，能大致测出它的长度。上厕所呢？就在床下便盆里解决。不行，不习惯便盆，必须ี去厕所。习惯不习惯，由不得你！
可疑的人或许连最不可疑的生理要求也显得可疑ທ。从窗子看出去，白杨树的高度让她明白病房在二楼。
她悄悄地下床，眼睛同时搜索她的鞋子。那是一双凉鞋，鞋面是用白布自制的，在鞋匠铺上了轮胎底，走路一点声响也没有。可是它们不见了。可疑ທ的病人一旦ຆ没了鞋就更好看守了。
她抖开一团馊臭的连衣裙，飞快地换下身上的病员服，再一次摸摸小包里的钞ๆ票。
最难的是悄无声响地打开玻璃窗，甚至难以跃到白杨树上再顺着树干溜下去——多鹤两ä只微微内翻的脚掌走路不理想，但擅长上树。代浪村村委会门口有四根木杆供孩子们爬，多鹤常常能赢男ç孩子们。这楼房老旧，木头都变了形，开窗时窗子和窗框少不了扯皮，弄出很大的响动。
但这扇油漆龟裂的窗子是唯一的出口，通向丫头、大孩、二孩的唯一出路。她的手沿着窗子和窗框接缝的地方轻轻推动，让窗扇一点点从窗框松动开来。然后她站到了床头柜上，握着窗把手，用力往上提，同时用全身重量控制ๆ着它，把它的响动压在身体分量下。窗子被推开了。声响在她的知觉里如同打雷。她站在床头柜上，回头瞪着门，门一动不动。门外悄无声息。或许她并没有弄出任何响动。她的脚心已经踏到เ砖砌的窗台。再一步，她就正面对着那棵白杨树了。
一步能ม不能ม跃到树干上？树杈够结实吗？她来不及想得太周全了，就是朝死亡里跳，她也得跳。
她从树上下滑时，一个戴大白围裙、挑两个大桶的女人看着她。她从她面前跑过去，女人往后猛一退，把挑着的两ä大桶泔水泼了出来。她那ว么一退是怕她的意思，多鹤一边跑一边想。原来可疑的人是让正常人怕的，也许她在那女人眼里是个女疯子。
多鹤在雨里跑着，东南西北对她都毫无意义。她唯一的方向就是远离那所医院。街边停了一排黄包车，车夫们从车篷缝隙里露出脸，看着她这个披头散发、赤着双脚๐的女人匆匆走过，谁也不敢揽她的生意。
一个ฐ阴暗的杂货铺里点着一盏煤油灯。她跨进去，铺主从柜台后面直起腰，对她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语言客气，眼睛不客气地告诉她，他没把她当正常人。她要纸，要笔。纸和笔来了。她写下长江南岸的那座小城的名字。铺主ว摇摇头。她又写下：我去。铺主活了五十多岁，从来没和人打过如此古怪的交道。他还是摇头。
多鹤指指柜台里一块酥饼。铺主立刻照ั办，把酥饼取出，放进一个报纸口袋，抬起头，一张快沤烂了的五块钱放在柜台上。铺主ว从一个ฐ铁ກ皮盒子里数出大大小小许多钞ๆ票，又一张一张放在她面前，放一张，他嘴里出来一个ฐ她不懂的词。但她知道他一定在念数字。一张钞票上印着“2”，两张印着“1้”，剩下的是一堆小钞票，各种数字都有。算了算，这块饼花去了五分钱。就是说，她这笔财富是不小的。
她想，这下铺主会回答她的提问了，她和他成交了一小笔买卖。她指指那座城市的名字，又指指“我去”，铺主还是摇头，同时扬开嗓门，仰起脸，叫了一声。多鹤听见有人在某处应答。天花板开了个洞，露出一张少年的脸，对铺主说了几句多鹤不懂ฦ的话，又对多鹤说，那座城市远得很，要坐轮船！天花板上的洞封上了。
铺主重复：坐轮船！他这回的话也好懂些，讲到เ第二遍多鹤就使劲点头。
多鹤想，明明不是轮船把她和西瓜带到此地的。她又在纸上写：火车？铺主跟天花板上面的男孩大声商量一阵，都认为ฦ火车也行。
铺主为多鹤截了一辆黄包车。半个ฐ小时之后，黄包车停在火车站门口。多鹤算了一下，一块偌大的酥饼值五分钱，那么一个ฐ车夫一天应该能挣二十个酥饼，给他十个酥饼的钱，应该是体面的车费了。果然，车夫接过三角钱时给她一个满口乱牙的笑容。
当她把大大小小的钞票一块从售票小窗洞递进去时，一个女子的声音说她的钱不够。
她把自己的脸挤在小窗洞上，她觉得她没听懂，这样凑近能看见售票女子的一截脖子半截脸蛋，似乎离理解就近多了。那女子问她买不买呀？不买让后面的人买。
“我买！”她讲中国话头一次这样粗声大气。
“你钱不够！”售票的女子脸露出来了，但是横过来的。
“为ฦ啥？！”她问。她声音更粗大，把“啥”说成了“哈”，这是她向张家人学得最好的一句话。她实际上是说，为什么我不能回我家？！为ฦ什么เ我不能回到我的女儿、儿子那儿去？！为什么我两ä个奶胀得要炸而我的孩子们在闹饥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