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6(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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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环只是哧哧地笑,不理他的分辩。

“早ຉ点睡吧。”他一手拉着门,要退出去。

“组长有多少事?告不了假!”

张俭把眼睛避开。多鹤的影子永远也清除不掉了。他父母花七块大洋,以为只买຀一副生儿育女的肚囊。有那么简单?实在太愚蠢了。

小彭和小石发现张家小姨ถ子从不上桌,她带着三个孩子在小屋吃他们自己的。一次大屋里的人吃乐呵了,说把双胞胎小子抱过来玩玩。张俭高起嗓门,半醉地叫丫头把大孩二孩抱过来。过了几分钟,丫头的童花头出现在门缝里,说:“爸,我小姨说,我会把弟弟摔着,要抱你自己去。”

从此张俭基本上不去多鹤的屋。六岁半的丫头已经很好使唤,跟她说,去,把大孩二孩抱来,她就会先抱一个、后抱一个地把两个ฐ弟弟抱给张俭。二孩稍微瘦一点,张俭就凭这个记号辨别ี一对双胞胎。兄弟俩特别能吃能睡,张俭再正眼看多鹤时,发现她多余的肉全化成乳汁,让两个小子嘬๠走了。多鹤还是多鹤,一天到晚有条有理地做她的那一套。丫头的衣服给熨得光整无比,打补丁的花格子裤还给熨ຖ出两道刀刃似的裤线。连丫ฑ头去幼儿园别在胸口上的手帕຅,也熨得棱角分明。生了孩子的第六天,她一早就下床了,拎一桶水,跪在地上撅着屁股把水泥地面擦得发蓝。

铃木医生也是从小火车上走下来的。铃຃木医生戴雪白手套、漆黑礼帽,穿藏蓝ณ洋服,走起路来,手杖迈一步,腿迈两步,两ä条腿和一根手杖谁也不碍谁的事,把村里的乡间小路都走成了东京、大阪的华灯大街。不久ื她就知道铃木医生连同手杖一共有四条腿——他的左膝下面接了一条机器腿。铃木医生因为ฦ要支配那么多腿才从前๩线退了下来。多鹤相信东京、大阪一定美好,因为铃木医生就那么美好。全村的女孩子都这么看铃木医生:即便打仗打掉一条腿还是那么美好。在代浪村最后的日子里,铃木医生的真腿、假腿、手杖急得走乱了,他一家家鼓动,要人们跟着他乘小火车离开,经过釜山搭船回日本。他说苏联人突然和英、美站到了一起,从背后的西伯利亚扫荡过来。所有人跟他来到盐屯车站,却看着火车把怒发冲冠的铃木医生带走了。多鹤觉得铃木医生最后的那瞥目光是落在自己脸上。多鹤相信有些神๰秘的铃木医生能把别人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他应该知道多鹤多么想跟他走。

远处,工厂的小火车悠扬地叫了一声,比一般火车调门稍高些,也模糊些,听上去跟另一个世界ศ似的。

夏天的一个上午,从麦子地中间那条宽宽的土路上来了一辆摩托车,旁边挎斗ç里坐的人像个政府干部。摩托车驾着大团尘雾来到张家门口,问张至礼同志家是否在这里。

安平镇附近的村子成立互助组的时候,张站长又接到二孩的信。张站长已๐经不做站长了,站长是段上去年底派来的一个年轻人。张站长现在成了张清扫,天天拿着扫帚ຐ在车站六张八仙桌大的候车室里扫过去扫过来,在车站门口的空地上扫得灰天土地。这天他收到二孩的信就更扫个没命,他非让二孩妈给哭死不可——二孩的儿子生了场病,上月死了。二孩也๣是,这么大的事,隔一个ฐ月才写信回来。老太太想好好哭哭,也๣哭晚了。

父母白白养活了大孩一场。为父母在大孩身上操的心,流的泪,他也不准自己喜欢上这小日本婆儿。

多鹤却把事情看错了。她以为二孩对她热起来了,有时白天偶尔碰见他,她会红着一张脸偷偷朝他一笑。她一笑他才发现她竟那么陌生,她在这种时候表达这层意思的笑和中国姑娘那么เ不一样。而怎么不一样,他又说不出。他只觉得她一笑,笑得整个ฐ事情越发混乱。

直到เ端午节这天,小环才第一次正式看见孩子。

接下去的三四天,小环都没去看孩子。从她的窗子,能看见多鹤在院子里过往,步子急急的,头埋得很低,不是提一桶脏水出来,就是端一盆热水进去。多鹤的胸脯沉甸甸的,脸色白嫩得像奶脂。她的神๰态、姿态都和生孩子前一样,随时要给人鞠躬,但小环觉得她的神态、姿ู态和过去截然不同了。这是个ฐ自以为有人撑腰的小日本婆了,忙忙叨叨的木屐小步来回走动,她俨然当家做主ว,煞有介事,把张家院子走成她的占领地界了。

“我不能看你们这样欺负小环!”二孩说着,慢慢松开绑腿。

“那不叫话把儿啊。”张站长摊开两只巴๒掌。

张站长家的骡车停在小学校对面的驿站,这时骡子已经给喂饱了水和料。他们把口袋搁平整,口袋里是个ฐ活物肯定没错,虽然她一动不动,但你是能感觉到。二孩怕累着骡子,让父母和口袋坐车,自己溜达着把车赶上路。雪片稠密起来,一片片也有了分量,直接给一股劲道从天扯到地。学校到小火车站有三里路,其中有不少是张家的庄稼地。

二孩对这句话连眼睫毛都不抖一下。二孩非常沉得住气,不爱听的话全听不见,实在把他惹急了,他也可以很驴。二孩长了一双骆驼眼睛,对什么都半睁半闭,就是偶然说话,嘴唇也不张开。这时他扛着宽大的肩膀跟上来,嘴唇不动地说:“挑个口袋好的,回家还能盛粮食。”

五百多个崎户村村民是好样的,几代同堂地死。几代同堂的血流成一股,浓厚程度可以想象。它拱出石缝。结成一个球,比父亲喝清酒的酒杯还大。血球颤巍ณ巍,有着那种固体和液ຂ体之ใ间的东西特有的柔嫩,一触即溶。第一线阳光从两座山坡之间的垭岔里伸出来,那也是柔嫩至极的阳光。光亮照进血球,光和血球都抖了一下。那令人惊悚的美丽只是一眨眼工夫,然后,太阳就从山垭岔里整个ฐ地出来了,已๐经不再柔嫩。几个收尸的村长走过去,他们中ณ的谁踩在血球上——它并不像它看上去那么一触即溶,它冻结了。那ว些脚移开,它依然圆润光洁,看上去已经有了历史,就是琥珀、玛瑙形成所需要的一段长长的历史。

这时,二十五岁的多鹤松开了抓着张俭的手,眼睛睁得老大,但眼光却很虚惶。

她多鹤用得着这样和他扭打吗?她不声不响就能让他明白什么เ都来不及了。

千惠子朝她的一岁的儿子伏下身,长而密的头发盖下来,母子俩被盖得风雨不透。母亲饿得又细又薄的身体对折起来……不是对折,是盘卷成一个螺蛳壳,把她的心头肉盘卷在里面。对孩子疼爱得不知如何是好,才会有这个动作。那ว螺蛳壳越绞越紧ู,一岁男孩的哭声越来越轻,被封在了壳内。千惠子的两ä个肩胛骨吓人地耸起,突然静止住。就在这个时候,孩子的哭声断了。螺蛳壳碎裂开来,冒出一张如释重负的脸。她替儿子在所有不堪的下场中选了个最好的:让赐予他生命的人索走他的生命,这多少也是一种圆满。逃难队伍中ณ所有的母亲刹那ว间都开了窍,随即也都如释重负了。她们至少能ม使孩子们的苦难不再恶化。她们能够在孩子们所遭受的疲惫、惊恐、饥饿上划一道界限。千惠子两个虎口锁定在一岁男孩的脖子上,把一切未知的苦难变成了已๐知——对于他们的处境,未知本身所给予的折磨远远大过惊恐、疲惫、饥饿。披头散发的千惠子并没有疯,她开始追逐她的女儿,张着她柔软的怀抱和两个铁硬的虎口,一心想让三岁的女孩久美早一点进入她永恒的呵护。跟在千惠子后面的女人们不再追逐她。一个个年轻的母亲扶着树干,蓬ศ头垢面、衣衫飘零,想着千惠子教给他们的最后一种母爱,又上了路,高高的山毛榉ท枝叶间透着风、月光和一两声夜猫子的啼叫。

不声不响的杀婴就这样开始了……

一只手把她拉进厕所。是朱小环的手,红润如她的脸蛋,也๣带酒窝。小环说着什么เ多鹤没有去听,只看着那双红润๰带笑的手把一桶热水倾倒在木澡盆里。接下去,事情不对了,小环很家常地讲起、r头的事来,“回头你看见她,可得好好表扬她,啊?功课门门一码的一百分,老师还在一百分旁边画了五角星……就是手工ื课不行,让她拿纸剪个猫,她拿回家来,全让我给她剪!”说着她把手里的丝瓜筋蘸了热水和肥皂,狠狠搓到她脊背上,把她搓得东倒西歪,坐都坐不稳,背后的皮肉被搓得起了燎泡似的疼,但她疼得舒服极了,疼得好美。

“……知道大孩有多坏吗?”小环用力用得话也说不连贯,“……小子可坏了……躺那儿会玩自个儿的小……抱他俩出去,一见邻๑居家晒的干虾米,二孩这小子抓了就往嘴๨里搁,你说他咋知道那ว干虾米是吃的?我记得你怀他俩的时候,就特别馋虾米。这孩子神不神?把他娘爱吃的都记住了……”

多鹤脱๳口插话,说她自己小时候就爱吃外婆做的干虾米。

她很意外,自己怎么跟小环搭起话来了:她明明在做和孩子们同归于尽的打算呀!这时小环把她从水里扯起来,抬起木盆一头,把脏水倒出来,让水冲在厕所地面上,一面咂咂嘴๨,又笑道:“可惜了啦,这水能肥二亩田à呢!”

多鹤看看厕所地面上一层灰色的体垢,不自觉地也笑了。她真的太意外了,怎么เ竟笑了呢?她不是正在想怎样让三个ฐ孩子毫不疼痛、毫不害怕地和她一块走,去做好样的代浪村村民吗?

这时小环突然想到了什么,丢下多鹤从厕所跑出去,随手带上铁皮门,“咣当”,大锣欢快地敲响了。不久铁皮门又敲了一声大锣,小环手里拿着一个小红布包,打开来,里面一根红线绳上拴了一颗๣牙齿。是丫头掉的第一颗乳牙。丫ฑ头要等小姨回来,把它给扔到เ一个瓦房顶上去,这样她以后出牙才出得齐整。多鹤用手指尖试了试那ว颗在奶头不知过往多少回的小牙齿,觉得不行了,她可能做不了那件同归于尽的漂亮事。

当天夜里,张俭的两个ฐ朋友小彭和小石走了,张俭也去上夜班了,丫头悄悄跑到เ小屋。

“小姨!”

“哎。”

“你有‘黑密促’(日语:himitu,秘密)แ吗?”

多鹤不说话,丫头爬到她床上,她盘起两条腿,丫头坐上去。

“小姨你是去结婚了吗?”七岁的脸຀正对着她。

“嗯?”

“结婚?”

“伊也(日语:iie,没有)。”

丫头松了一口气。多鹤问她听谁说的。丫头又扯出另一个话题:

“小姨,你跟我们王老师结婚吧。王老师是我们班的班主任。”

多鹤笑起来。这也出乎ๆ她的预料,她居然还笑得“咯咯咯”的。

“王老师‘苏步拉希伊奈’(日语:suburaທshiine,特别好)!”

多鹤问怎么好。

“王老师给我一个上海奶糖呢。”

多鹤抱着她前后晃,一大一小两个身体晃成了一匹游乐园木马。

“还有,我喜欢的王老师的钢笔。”

多鹤抱紧丫ฑ头。这是夜里十二点。按她预先设想的,她这会儿跟丫头、大孩、二孩已经死了。多鹤搂着丫头,觉得真走运,假如死了,她就听不到丫头这么逗乐的话了。她居然给她当起媒婆来。七岁的媒婆。丫头抬起脸,给她一个ฐ缺牙的甜美笑容,多鹤那ว代浪村人对于死的热情彻底冷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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