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5(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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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俭看不下去了。他上来抱二孩,一面小心地告诉多鹤孩子们已๐经习惯吃粥吃烂面条了,看着不也长得不错?一两ä肉都没掉。

她的强制在大孩这里失败了,便又去强制ๆ二孩。她一手狠狠地按住二孩的后脑勺,另一只手将顶ะ住他的嘴。他的脑瓜左右突击都突不了围,后面更撤不出去。孩子的脸憋紫了。

丫头愣愣地看着他,过一会儿才说:“那你说的是外国话。”

张俭抽光两支东海烟走进大屋,听见丫头刚睡醒嘎声嘎气的嗓音。她一醒就跑到เ小屋小姨ถ那儿去了,丫ฑ头似乎说弟弟如何她也๣要如何。多鹤和丫头的对话谁也管不了,就这样流畅地混杂着日本字。他走到小屋门口,阴沉下一张脸。

“行!好!”小环满口答应着多鹤,一手托住那个ฐ又热又湿的小脑袋。

小环再一次使劲,不但没拽动多鹤,反而给她拖倒了。把手电捡回来,光一下子晃在她两ä腿之间:一砣东西凸在裤ไ裆里。小环上去就扯了多鹤的裤子,手电光里,一团湿漉漉的黑头发已经出来了。小环马上脱下自己的夹袄,垫在多鹤身下。没用了,血水把泥泡透,已糊了多鹤一身。

她的目光收回去,在心里看着他半闭的骆驼眼不经意地睁开。她头一眼看到เ他,是隔了一层淡褐ຈ色雾霭——装着她的麻袋给外面的雪天一衬,就成了罩住她的淡褐色雾霭。她给搁在台子上面,他是从雾霭里向她走来的。她蜷缩在麻袋里,只看了他一眼,然后她闭上眼睛,脸几乎藏在自己肩膀下,如同即将挨宰的鸡。她把刚刚看到的他放在脑子里,一遍遍地重新看。他个ฐ子高大是没错的,但她看不见他的脸,不知他是否像其他大个子人那ว样笨拙,或者比例不得当。麻袋被他拎了起来,拎着她去哪里宰?她蜷缩麻木的腿和冻僵的身体悬起,随着他的步伐,不时在他小腿上碰一下。每磕碰一下,她就恶心地缩成更小的一团。疼痛开始苏醒,成了无数细小的毛刺,从她的脚底、脚趾尖、手指尖、指甲缝往她的臂膀和腿里钻。他拎着她,从乌黑的一大片脚和乌黑的一大片身影、笑声中走过,一面慢吞吞回敬着某人的玩笑。她觉得一大片脚随时会上来,她转眼间就会给踏进雪里。这时听到一个ฐ老了的女声开了口,然后是一个老了的男声。牲口的气味从麻袋的细缝透进来,不久她给搁在了一块平板上。是车板。堆粪土一样堆在那ว里。牲口在鞭子催促下跑上了路,越跑越快,她这堆粪土就被越暾越紧实。一只手不断ษ上来,在她身上轻轻拍打,雪花被那只手掸了下去。那只手老了,伸不直,掌心很软。掌心每拍打她一下,她就往车后面缩一缩……车进了一座院子,从浅褐色的雾霭里,她看见院子的角落:一面院墙上贴着—个个黑色的牛粪饼。又是那个大个子男子把她拎起来,拎进一扇门……解开的麻袋从她周围褪下,她看见了他,也๣只是飞快的一眼。然后她才在心里慢慢来看她飞快看见的:他像一匹大牲口,那对眼睛多么เ像劳累的骡子,或者骆驼。大牲口的手指离她真近,他要想碰她,试试,她的牙可是不错。

从那以后,张俭钻๵到小环被子下的时候,她都把他轰出去:他有富余种子别ี往她这不出苗的地上撒,撂下多鹤那块肥田正荒着。小二孩死了一年多了,多鹤那块肥田仍然不见起色。张俭看着坐在桌子那ว一面的多鹤想,现在有了哥哥的遗孤,张家的香火有人传接了。

戴指导员转脸看见二孩正低头抠着鞋帮上的泥巴,捅捅他:“妹子?”他们和小环熟,知道小环和二孩是两口子。

多鹤看着他们,眼睛亮闪闪的一看就满是懵懂ฦ。解放军又问她叫什么名字。二孩妈在棉被那一面就赶紧帮她回答,叫多鹤。哪个ฐ“多”,哪个“鹤”?二孩妈笑眯眯地说:同志不是难坏了人吗?她对字就是睁眼瞎。这时候家里只有二孩在接待解放军,小环又把丫头领到镇上去了。二孩从伙房提着刚沏的一壶茶出来,告诉解放军们“多”是多少的多,“鹤”是仙鹤的鹤。解放军们都说这名字文气,尤其是在工人阶级家。他们对多鹤招招手,叫她一块过来坐坐。多鹤看看解放军们,又看着二孩,忽然对解放军们鞠了个ฐ躬。

“丫头吃得太胖了,眼睛都不见亮了!”

“等她给你生下个儿子,就把她扔出去。”

张站长和二孩顺着脚印走到镇子口,脚印汇入了马车骡车的车轮印。父子俩手插在袖筒里,不知接下去再往哪里找。最后两人决定分头去找。二孩心里火透了,倒过头去怨恨父母:他们怎么会吃饱饭撑的找亏来吃?!一个半死的小日本婆花了一家人多少心血?为了她,他们一家子吵过多少嘴?现在孩子连影子也没见,他二孩有一辈子的难听话要听,朱小环下半生全占了理。

他说着往门外走,小环在他背后叫道:“急成那ว样?别一跤把牙磕掉了,亲嘴儿跑气儿!”

“还用那口袋把她装到山上,一放。”二孩娘笑得咯咯的,一看就是逗着玩。

“残废不耽误生孩子。”二孩妈朝儿子挥挥手,“红底蓝花的。啊?”

他们给她打了一针,等他们拔出针头,两个戴口罩的人影在她眼前๩已经一层虚光,再一眨眼,他们跟灯光不太亮的空间混成了一片灰白色。

她醒来已是早ຉ晨。两ä个把她胀醒了。她看看周围,发现她已经不在原先那间医疗室,而在一间病房里。窗外在下雨,病房还有三张空床,她不明白她为ฦ什么享受单间的特权。身上的衣服被换过了,现在是一身不分男ç女、印着红十字和某某医院字号的衣裤。她的花连衣裙被团在对面空床上、她想到那五元钱,她不知五块钱到底是多大一笔财产,但那是她眼下仅有的财产。

五块钱竟然还在那个ฐ带荷叶边的布包里,和裙子一样带着黏稠的潮润和西瓜的馊味。她把五块钱和连衣裙都塞到เ自己枕头下。

似乎是她的动作引来一个人。那人穿白色制服,戴领章。她想起了:是警察。警察她是见过的,过年过节到居民楼来,站在楼下,跟趴在公共阳台上的家属孩子们讲“提高警惕,防止敌人趁机破坏,看见可疑的人陌生的人要及时报告”。

这个警察二十多岁,一边打量她一边把手里的硬壳帽戴到头上。他问她是不是好一点。他的话又跟那个男ç医生和那ว个女护士不同,又是一种音调。因此他讲到第三遍时她才点点头,接着给他鞠了躬。

“你暂时先养病吧,啊?”警察说。

这回他讲到第二遍她就点头了,点完头她又鞠一躬。

“不要那ว么客气。”警察皱起眉头,有点嫌烦的意思,同时他做了个手势。她是先懂他的表情和手势的:他嫌她鞠躬鞠多了。“等你病好了,我们再谈。”

然后警察又做了个ฐ手势,请她躺回床上,他自己出去了。她躺在床上。看着急需粉刷的天花板,想警察到底是友善还是敌意。似乎都不是。似乎兼而有之。天花板上一条条细细的裂纹,有的地方石膏蜕皮了。警察和她谈完话会拿她怎么办?

为ฦ什么会是一个警察?是一个常常到楼ä下宣讲“看见可疑的人、陌生的人要及时报告”的警察?那么,就是昨天的男医生和女护士给她打了安眠针之ใ后向警察报告了。她是一个ฐ可疑的人。难怪她单独住一间病房。可疑的人威胁正常人的安全。

一个年纪很轻的护士推着小车进来,从屋角拉过一根铁ກ架子,又从车上拿起一瓶药水,走到床尾,大眼睛愣了几秒钟,再回到药水瓶上。她在多鹤手臂上极其认真地扎了三四个眼,终于成功地扎了进去。两个小时后,输液结束了,多鹤爬到床尾,看到那里挂了一个牌子:姓名:?性别:女,年龄:?籍贯:?病因:急性胃肠炎。

这是一个充满疑问的病人。这个病人给看起来了。门外的警察有枪吗?可疑的病人一旦出了这个ฐ门,沿着走廊飞奔时,一颗子弹就会把她撂倒在光滑的水磨石地上吗?这条走廊有七八米长,从小护士推车走来的声音,能大致测出它的长度。上厕所呢?就在床下便盆里解决。不行,不习惯便盆,必须去厕所。习๤惯不习惯,由不得你!

可疑的人或许连最不可疑的生理要求也显得可疑。从窗子看出去,白杨树的高度让她明白病房在二楼ä。

她悄悄地下床,眼睛同时搜索她的鞋子。那是一双凉鞋,鞋面是用白布自制的,在鞋匠铺上了轮胎底,走路一点声响也๣没有。可是它们不见了。可疑的病人一旦没了鞋就更好看守了。

她抖开一团馊臭的连衣裙,飞快地换下身上的病员服,再一次摸摸小包里的钞ๆ票。

最难的是悄无声响地打开玻璃窗,甚至难以跃到白杨树上再顺ิ着树干溜下去——多鹤两ä只微微内翻的脚掌走路不理想,但擅长上树。代浪村村委会门口有四根木杆供孩子们爬,多鹤常常能ม赢男孩子们。这楼房老旧,木头都变了形,开窗时窗子和窗框少不了扯皮,弄出很大的响动。

但这扇油漆龟裂的窗子是唯一的出口,通向丫头、大孩、二孩的唯一出路。她的手沿着窗子和窗框接缝的地方轻轻推动,让窗扇一点点从窗框松动开来。然后她站到เ了床头柜上,握着窗把手,用力往上提,同时用全身重量控制着它,把它的响动压在身体分量下。窗子被推开了。声响在她的知觉里如同打雷。她站在床头柜上,回头瞪着门,门一动不动。门外悄无声息。或许她并没有弄出任何响动。她的脚心已๐经踏到砖砌的窗台。再一步,她就正面对着那棵白杨树了。

一步能不能跃到树干上?树杈够结实吗?她来不及想得太周全了,就是朝死亡里跳,她也๣得跳。

她从树上下滑时,一个ฐ戴大白围裙、挑两个大桶的女人看着她。她从她面前跑过去,女人往后猛一退,把挑着的两ä大桶泔水泼了出来。她那么一退是怕她的意思,多鹤一边跑一边想。原来可疑的人是让正常人怕的,也๣许她在那女人眼里是个女疯子。

多鹤在雨里跑着,东南西北对她都毫无意义แ。她唯一的方向就是远离那所医院。街边停了一排黄包车,车夫们从车篷缝隙里露出脸,看着她这个披头散发、赤着双脚的女人匆匆走过,谁也不敢揽她的生意。

一个阴暗的杂货铺里点着一盏煤油灯。她跨进去,铺主从柜台后面直起腰,对她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语言客气,眼睛不客气地告诉她,他没把她当正常人。她要纸,要笔。纸和笔来了。她写下长江南岸的那座小城的名字。铺主摇摇头。她又写下:我去。铺主活了五十多岁,从来没和人打过如此古怪的交道。他还是摇头。

多鹤指指柜台里一块酥饼。铺主立刻照ั办,把酥饼取出,放进一个报纸口袋,抬起头,一张快沤烂了的五块钱๥放在柜台上。铺主从一个铁皮盒子里数出大大小小许多钞票຀,又一张一张放在她面前,放一张,他嘴๨里出来一个她不懂的词。但她知道他一定在念数字。一张钞票上印着“2”,两张印着“1้”,剩下的是一堆小钞ๆ票,各种数字都有。算了算,这块饼花去了五分钱。就是说,她这笔财富是不小的。

她想,这下铺主ว会回答她的提问了,她和他成交了一小笔买卖。她指指那座城市๦的名字,又指指“我去”,铺主还是摇头,同时扬开嗓门,仰起脸,叫了一声。多鹤听见有人在某处应答。天花板开了个洞,露出一张少年的脸຀,对铺主说了几句多鹤不懂的话,又对多鹤说,那座城市远得很,要坐轮船!天花板上的洞封上了。

铺主重复:坐轮船!他这回的话也好懂ฦ些,讲到第二遍多鹤就使劲点头。

多鹤想,明明不是轮船把她和西瓜带到此地的。她又在纸上写:火车?铺主跟天花板上面的男孩大声商量一阵,都认为火车也行。

铺主为多鹤截了一辆黄包车。半个ฐ小时之后,黄包车停在火车站门口。多鹤算了一下,一块偌大的酥饼值五分钱๥,那么一个ฐ车夫一天应该能挣二十个酥饼,给他十个酥饼的钱,应该是体面的车费了。果然,车夫接过三角钱时给她一个满口乱牙的笑容。

当她把大大小小的钞票一块从售票小窗洞递进去时,一个女子的声音说她的钱不够。

她把自己的脸挤在小窗洞上,她觉得她没听懂,这样凑近能看见售票女子的一截脖子半截脸蛋,似乎离理解就近多了。那女子问她买຀不买呀?不买让后面的人买。

“我买!”她讲中国话头一次这样粗声大气。

“你钱不够!”售票的女子脸露出来了,但是横过来的。

“为啥?!”她问。她声音更粗大,把“啥”说成了“哈”,这是她向张家人学得最好的一句话。她实际上是说,为ฦ什么我不能回我家?!为什么我不能回到我的女儿、儿子那儿去?!为什么我两ä个奶胀得要炸而我的孩子们在闹饥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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