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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衡〔東漢〕王充著
論衡卷第一
逢遇篇
操行有常賢，仕宦無常遇。賢不賢，才也；遇不遇，時也。才高行潔，不可保以必尊貴；能薄操濁，不可保以必卑賤。或高才潔行，不遇退在下流；薄能濁操，遇在眾上。世各自有以取士，士亦各自得以進。進在遇，退在不遇。處尊居顯，未必賢，遇也；位卑在下，未必愚，不遇也。故遇，或抱行，尊於桀之朝；不遇，或持潔節，卑於堯之廷。所以遇不遇，非一也：或時賢而輔惡；或以大才從於ไ小才；或俱大才，道有清濁；或無道德而以技合；或無技能而以色幸。
伍員、帛喜，俱事夫差，帛喜尊重，伍員誅死，此異操而同主ว也。或操同而主異，亦有遇不遇，伊尹、箕子是也。伊尹、箕子才俱也，伊尹為相，箕子為奴，伊尹遇成湯，箕子遇商紂也。夫以賢事賢君，君欲為治，臣以賢才輔之，趨舍偶合，其遇固宜。以賢事惡君，君不欲為治，臣以忠行佐之，操志乖忤，不遇固宜。
或以賢聖之ใ臣，遭欲為治之君，而終有不遇，孔子、孟軻是也。孔子絕糧陳、蔡ກ，孟軻困於齊、梁，非時君主不用善也，才下知淺，不能用大才也。夫能御驥者，必王良也；能ม臣禹、稷、皋陶者，必堯、舜也。御百里之手，而以調千里之足，必摧衡折軛之ใ患。有接具臣之ใ才，而以御大臣之ใ知，必有閉心塞意之變。故至言棄捐，聖賢距逆，非憎聖賢，不甘至言也。聖賢務高，至言難行也。夫以大才干小才，小才不能受，不遇固宜。
或以大才之臣，遇大才之ใ主，乃有遇不遇，虞舜、許由、太公、伯夷是也。虞舜、許由俱聖人也，并生唐世，俱面於堯。虞舜紹帝統，許由á入山林。太公、伯夷俱賢也，并出周國，皆見武王。太公受封，伯夷餓死。夫賢聖道同、志合、趨齊，虞舜、太公行偶，許由á、伯夷操違者，生非其世，出非其時也。道雖同，同中有異，志雖合，合中ณ有離。何則？道有精粗，志有清濁也。許由，皇者之ใ輔也，生於帝者之時；伯夷，帝者之佐也，出於ไ王者之世，并由道德，俱發仁義。主行道德不清，留；主為仁義不高，不止，此其所以不遇也。堯混舜濁，武王誅殘，太公討暴，同濁皆粗，舉措均齊，此其所以為遇者也。故舜王天下，皋陶佐政，北人無擇深隱不見；禹王天下，伯益輔治，伯成子高委位而耕。非皋陶才愈無擇，伯益能ม出子高也，然而皋陶、伯益進用，無擇、子高退隱，進用行偶，退隱操違也。退隱勢異，身雖屈，不願進；人主ว不須其言，廢之意亦不恨，是兩不相慕也。
商鞅三說秦孝公，前二說不聽，後一說用者：前二，帝ຓ王之論；後一，霸者之議也。夫持帝王之ใ論，說霸者之ใ主，雖精見距；更調霸說，雖粗見受。何則？精遇孝公所不〔欲〕得，粗遇孝公所欲行也。故說者不在善，在所說者善之；才不待賢，在所事者賢之。馬圄之說無方แ，而野人說之ใ;子貢之說有義，野人不聽。
吹籟工為善聲，因越王不喜，更為野聲，越王大說。故為善於ไ不欲得善之主ว，雖善不見愛；為不善於欲得不善之主，雖不善不見憎。此以曲伎合，合則遇，不合則不遇。
或無伎，妄以奸巧合上志，亦有以遇者，竊簪之ใ臣，雞鳴之客是。竊簪之臣，親於子反。雞鳴之客，幸於孟嘗。子反好偷臣，孟嘗愛偽客也。以有補ึ於人君，人君賴之，其遇固宜。或無補益，為上所好，籍孺、鄧通是也。籍孺幸於ไ孝惠，鄧通愛於孝文。無細่簡之才，微薄之能ม，偶以形佳骨嫻，皮媚色稱。夫好容，人所好也，其遇固宜。或以丑面惡色，稱媚於上，嫫母、無鹽是也。嫫母進於黃帝，無鹽納於齊王。故賢不肖可豫知，遇難先圖。何則？人主好惡無常，人臣所進無豫，偶合為是，適可為上。進者未必賢，退者未必愚，合幸得進，不幸失之。
世俗之議曰：“賢人可遇，不遇亦自其咎也。生不希世准主，觀鑒治內，調能定說，審詞際會能進有補贍主ว，何不遇之有?今則不然，作無益之能，納無補之說，以夏進爐，以冬奏扇，為所不欲得之事，獻所不欲聞之語，其不遇禍幸矣，何福佑之有乎?”進能有益，納說有補，人之所知也。或以不補ึ而得佑，或以有益而獲罪;且夏時爐以炙濕，冬時扇以火，世可希，主ว不可准也。說可轉，能ม不可易也。世主好文，己為文則遇；主好武，己則不遇。主ว好辯，有口則遇；主不好辯，己則不遇。文王〔主〕不好武，武主不好文，辯主不好行，行主不好辯。文與言，尚可暴習。行與能，不可卒成。學不宿習，無以明名。名不素著，無以遇主ว。倉猝之業，須臾之名，日力不足不預聞，何以准主而納其說，進身而托其能哉？昔周人有仕數不遇，年老白，泣涕於塗者，人或問之：“何為泣乎？”
對曰：“吾仕數不遇，自傷年老失時，是以泣也。”人曰：“仕奈何不一遇也？”對曰：“吾年少之時，學為文。文德成就，始欲仕宦，人君好用老。用老主ว亡，後主又用武，吾更為武。武節始就，武主又亡。少主始立，好用少年，吾年又老。是以未嘗ู一遇。”仕宦有時，不可求也。夫希世准主，尚不可為；況節高志妙，不為利動，性定質成，不為主ว顧者乎？
且夫遇也，能ม不預設，說不宿具，邂逅逢喜，遭觸上意，故謂之ใ遇。如准推主ว調說，以取尊貴，是名為揣，不名曰遇。春種谷生，秋刈谷收。求物得物〔得〕，作事事成，不名為遇。不求自至，不作自成，是名為遇。猶拾遺於塗，摭棄於ไ野，若天授地生，鬼助神輔，禽息之ใ精陰慶，鮑叔之魂默舉。若是者，乃ี遇耳。今俗人即不能定遇不遇之論，又就遇而譽之，因不遇而毀之。是据見效案成事，不能量操審才能ม也。
累害篇
凡人仕宦有稽留不進，行節有毀傷不全，罪過有累積不除，聲名有暗昧不明，才非下，行非悖也；有知非昏，策非昧也；逢遭外禍，累害之ใ也。非唯人行，凡物皆然。生動之類，咸被累害。累็害自外，不由á其內。夫不本累害所從生起，而徒歸責於ไ被累็害者，智不明，暗塞於ไ理者也物以春生，人保之ใ；以秋成，人必不能保之。卒然牛馬踐根，刀鐮割莖，生者不育，至秋不成。不成之類，遇害不遂，不得生也。夫鼠涉飯中，捐而不食。捐飯之味，與彼不污者鈞，以鼠為害，棄而不御。君子之ใ累害，與彼不育之物、不御之飯同一實也。俱由外來，故為累็害。
修身正行，不能來福；戰栗戒慎，不能ม避禍。禍福之至，幸不幸也。故曰：得非己力，故謂之福；來不由我，故謂之禍。不由我者，謂之何由？由鄉里與朝廷也。夫鄉里有三累็，朝廷有三害。累生於鄉里，害發於朝廷，古今才洪行淑之人遇此多矣。
何謂三累็三害？凡人操行，不能ม慎擇友，友同心恩篤，異心薄，薄怨恨，毀傷其行，一累也。人才高下，不能鈞同，同時并進，高者得榮๔，下者慚恚，毀傷其行，二累也。人之交游，不能常歡，歡則相親，忿則遠，遠怨恨，毀傷其行，三累也。位少人眾，仕者爭進，進者爭位，見將相毀，增加傅致，將昧不明，然納其言，一害也。將吏異好，清濁殊操，清吏增郁郁之白，舉涓๑涓之言，濁吏懷恚恨，徐求其過，因纖微之謗，被以罪罰，二害也。將或幸佐吏之ใ身，納信其言，佐吏非清節，必拔人越次，迕失其意，毀之過度，清正之仕，抗行伸志，遂為所憎，毀傷於將，三害也。夫未進也身被三累็，已用也身蒙三害，雖孔丘、墨翟不能自免，顏回、曾參不能ม全身也。
動百行，作萬事，嫉妒之人，隨而云起，枳棘鉤挂容體，蜂蠆之党，啄螫懷操，豈徒六哉！六者章章，世曾不見。夫不原士之操行有三累็，仕宦有三害，身完全者謂之潔，被毀謗者謂之辱；官升進者謂之善，位廢退者謂之惡；完全升進，幸也，而稱之；毀謗廢退，不遇也，而訾之：用心若此，必為三累三害也論者既不知〔被〕累害者行賢潔也，以塗博泥，以黑點繒，孰有知之?清受塵，白取垢，青繩所污，常在練素。處顛者危，勢丰ถ者虧，頹墜之ใ類，常在懸垂。屈平潔白，邑犬群吠，吠所怪也；非俊疑杰，固庸能ม也。偉士坐以俊杰之才，招致群吠之聲。夫如是，豈宜更勉奴下，循不肖哉!不肖奴下，非所勉也。豈宜更偶俗全身以弭謗哉！偶俗全身，則鄉原也。鄉原之人，行全無闕，非之無舉，刺之無刺也。此又孔子之ใ所罪，孟軻之所愆也。
古賢美極，無以衛身。故循性行以俟累害者，果賢潔之ใ人也，極累害之謗，而賢潔之實見焉。立賢潔之跡，毀謗之塵安得之生？弦者思折伯牙之指，御者願摧王良之手。何則？欲專良善之名，惡彼之勝己也。是故魏女色艷，鄭袖鼻〔劓〕之；朝吳忠貞，無忌逐之。戚施ๅ彌妒，蘧除多佞。是故濕堂不灑塵，卑屋不蔽風；風衝之物不得育，水湍之岸不得峭。如是，牖里、陳蔡可得知，而沉江蹈河也。以軼才取容媚於俗，求全功名於將，不遭鄧析之ใ禍，取子胥之ใ誅，幸矣。孟賁ำ之尸，人不刃者，氣絕也。死灰百斛，人不沃者，光滅也。動身章智，顯光氣於ไ世；奮志敖党，立卓異於俗，固常通人所讒妒也。以方แ心偶俗之累，求益反損。蓋孔子所以憂心，孟軻所以惆悵也。
德鴻者招謗，為士者多口。
以休熾之聲，彌口舌之ใ患，求無危傾之ใ害，遠矣。臧倉之毀，未嘗ู絕也；公伯寮之溯，未嘗滅也。垤成丘山，污為江河矣。夫如是市虎之訛，投杼之ใ誤不足怪，則玉變為石，珠化為礫น，不足詭也。何則？昧心冥冥之ใ知使之然也。文王所以為糞土，而惡來所以為金玉也。非紂憎聖而好惡也，心知惑蔽，蔽惑不能審，則微子十去，比干五剖，未足痛也。故三監讒聖人，周公奔楚；後母毀孝子，伯奇放流。當時周世孰有不惑乎？後鴟作而黍離興，諷詠之者，乃悲傷之。故無雷風之變，周公之ใ惡不滅；當夏不隕霜，鄒行〔衍〕之罪不除。德不能感天，誠不能動變，君子篤信審己้也，安能遏累害於人?聖賢不治名，害至不免辟，形章墨短，掩匿白長；不理身冤，不弭流言，受垢取毀，不求潔完。故惡見而善不彰，行缺而跡不顯。邪偽之ใ人，治身以巧俗，修詐以偶眾。猶漆盤盂之工ื，穿牆不見；弄丸劍之ใ倡，手指不知也。世不見短，故共稱之；將不聞惡，故顯用之。夫如是，世俗之所謂賢潔者，未必非惡；所謂邪ิ污者，未必非善也。
或曰：“言有招患，行有召恥，所在常由á小人。”夫小人性患恥者也，含邪而生，懷偽而游，沐浴累害之中，何招召之有？故夫火生者不傷濕〔燥〕，水居者無溺患。火不苦熱，水不痛寒，氣性自然焉，招之？
君子也，以忠言招患，以高行招恥，何世不然！然而太山之ใ惡，君子不得名；毫發之善，小人不得有也。以玷污言之，清受塵而白取垢；以毀謗言之，貞良見妒，高奇見噪；以遇罪言之，忠言招患，高行招恥；以不純言之，玉有瑕而珠有毀。焦陳留〔焦〕君兄〔貺ฦ〕，名稱兗州ะ，行完跡潔，無纖芥之毀；及其當為從事，刺๐史焦康絀而不用。夫未進也被三累，已用也蒙三害，雖孔丘、墨翟不能自免，顏回、曾參不能全身也。何則？眾好純譽之人，非真賢也。公侯已下，玉石雜糅。賢士之行，善惡相苞。夫采玉者破石拔玉，選士者棄惡取善。夫如是，累害之人負à世以行，指擊之者從何往哉！
命祿篇
凡人遇偶及遭累害，皆由命也。有死生壽夭之命，亦有貴賤貧富之命。自王公逮庶人，聖賢及下愚，凡有目之類，含血之屬，莫不有命。命當貧賤，雖富貴之，猶涉แ禍患矣。命當富貴，雖貧賤之，猶逢福善矣。故命貴，從賤地自達；命賤，從富位自危。故夫富貴若有神助，貧賤若有鬼禍。命貴之人，俱學獨達，并仕獨遷；命富之ใ人，俱求獨得，并為獨成。貧賤反此，難達難遷，〔難得〕難成，獲過受罪，疾病亡遺，失其富貴，貧ç賤矣。是故才高行厚，未必保其必富貴；智寡德薄，未可信其必貧賤。或時才高行厚，命惡，廢而不進；知寡德薄，命善，興而逾。故夫臨事知愚，操行清濁，性與才也；仕宦貴ภ賤，治產貧富，命與時也。命則不可勉，時則不可力，知者歸之於天，故坦蕩恬忽。雖其貧賤，使富貴ภ若鑿溝伐薪，加勉力之趨，致強健之勢，鑿不休則溝深，斧不止則薪多，無命之ใ人，皆得所願，安得貧ç賤凶危之ใ患哉？然則或時溝未通而遇湛，薪未多而遇虎。仕宦不貴，治產之富，鑿ต溝遇湛、伐薪逢虎之類也。
有才不得施，有智不得行，或施而功不立，或行而事不成，雖才智如孔子，猶無成立之功。世俗見人節行高，則曰：“賢哲如此，何不貴ภ？”見人謀慮深，則曰：“辯慧如此，何不富？”貴富有命福祿，不在賢哲與辯慧。故曰：富不可以籌策得，貴不可以才能ม成。智慮深而無財，才能高而無官。懷銀紓紫，未必稷、契之才；積金累玉，未必陶朱之智。或時下愚而千金，頑魯而典城。故官御同才，其貴殊命；治生鈞知，其富異祿。祿命有貧富，知不能丰殺；性命有貴ภ賤，才不能進退。成王之才不如周公，桓公之知不若管仲，然成、桓受尊命，而周、管稟卑秩也。案古人君希有不學於ไ人臣，知博希有不為父師。然而人君猶以無能處主位，人臣猶以鴻才為廝役。故貴ภ賤在命，不在智愚；貧ç富在祿，不在頑慧。世之論事者以才高當為將相，能下者宜為農商，見智能之士官位不至，怪而訾之ใ曰：“是必毀於行操。”行操之士亦怪毀之ใ曰：“是必乏於才知。”殊不知才知行操雖高，官位富祿有命。才智之人，以吉盛時舉事而福至，人謂才智明審；凶哀禍來，謂愚暗。不知吉凶之命，盛衰之ใ祿也。
白圭、子貢轉貨è致富，積累金玉，人謂朮善學明。主父偃辱賤於齊，排擯不用，赴闕舉疏，遂用於ไ漢，官至齊相；趙人徐樂亦上書，與偃章會，上善其言，征拜為郎。人謂偃之才，樂之慧，非也。儒者明說一經，習之京師。明如匡稚圭，深如趙〔鮑〕子都，初階甲乙之科，遷轉至郎、博士，人謂經明才高所得，非也。而說若范雎之干秦明〔昭〕，封為應侯，蔡ກ澤之說范雎，拜為客卿，人謂雎、澤美善所致，非也。皆命祿貴ภ富善至之時也。孔子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
魯平公欲見孟子，嬖人臧倉毀孟子而止。孟子曰：“天也！”孔子聖人，孟子賢者，誨人安道，不失是非，稱言命者，有命審也。
淮南書曰：“仁鄙在時不在行，利害在命不在智。”賈เ生曰：“天不可與期，道不可與謀。遲有命，焉識其時？”高祖擊布，為流矢所中ณ，疾甚。呂后迎良醫，醫曰：“可治。”
高祖罵之ใ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此非天命乎ๆ！命乃在天，雖扁鵲何益？”韓信與帝論兵，謂高祖曰：“陛下所謂天授，非智力所得。”揚子云曰：“遇不遇，命也。”太史公曰：“富貴不違貧賤，貧賤不違富貴。”
是謂從富貴為貧賤，從貧賤為富貴也。夫富貴ภ不欲為貧賤，貧賤自至；貧賤不求為富貴，富貴ภ自得也。春夏囚死，秋冬王相，非能為之ใ也；日朝出而暮入，非求之也，天道自然。代王自代入為文帝，周亞夫以庶子為條侯。此時代王非太子，亞夫非適嗣，逢時遇會，卓然卒至。命貧以力勤致富，富至而死；命賤以才能ม取貴，貴至而免。才力而致富貴，命祿不能奉持，猶器之盈量，手之持重也。器受一升，以一升則平，受之如過一升，則滿溢也；手舉一鈞，以一鈞則平，舉之ใ過一鈞，則躓仆矣。前世明是非歸之於命也，命審然也。
信命者，則可幽居俟時，不須勞精苦形求索之也。猶珠玉之在山澤，天命難知，人不耐審，雖有厚命，猶不自信，故必求之也。如自知，雖逃富避貴ภ，終不得離。故曰：力勝貧，慎勝禍。勉力勤事以致富，砥才明操以取貴；廢時失務，欲望富貴，不可得也。雖云有命，當須索之。如信命不求，謂當自至，可不假而自得，不作而自成，不行而自至。夫命富之人，筋力自強；命貴之人，才智自高，若千里之馬，頭目蹄足自相副也。有求而不得者矣，未必不求而得之者也。精學不求貴，貴自至矣：力作不求富，富自到เ矣。富貴之ใ福，不可求致；貧賤之禍，不可苟除也。由此言之，有富貴之命，不求自得。
信命者曰：“自知吉，不待求也。天命吉厚，不求自得；天命凶厚，求之無益。”夫物不求而自生，則人亦有不秋貴而貴者矣。人情有不教而自善者，有教而終不善者矣，天性，猶命也。越王翳逃山中，至誠不願。自冀得代。越人熏其穴，遂不得免，強立為君。而天命當然，雖逃避之ใ，終不得離。故夫不求自得之貴ภ歟！
氣壽篇
凡人稟命有二品，一曰所當觸值之命，二曰強弱壽夭之命。所當觸值，謂兵燒壓溺也。強壽弱夭，謂稟氣渥薄也。兵燒壓溺遭以所稟為命，未必有審期也。若夫強弱夭壽以百為數，不至百者，氣自不足也。夫稟氣渥則其體強，體強則其命長；氣薄則其體弱，體弱則命短。命短則多病，壽短。始生而死，未產而傷，稟之薄弱也。渥強之人，不卒其壽，若夫無所遭遇，虛居困劣，短氣而死，此稟之薄，用之竭也。此與始生而死，未產而傷，一命也。皆由á稟氣不足，不自致於ไ百也。
人之稟氣，或充實而堅強，或虛劣而軟弱。充實堅強，其年壽；虛劣軟弱，失棄其身。天地生物，物有不遂。父母生子，子有不就。物有為實，枯死而墮。人有為儿，夭命而傷。使實不枯，亦至滿歲。使儿不傷，亦至百年。然為實儿而死枯者，稟氣薄，則雖形體完，其虛劣氣少，不能充也。儿生，號啼之聲鴻朗高暢者壽，嘶喝濕下者夭。何則？稟壽夭之ใ命，以氣多少為主性也。婦人疏字者子活，數乳者子死。何則？疏而氣渥，子堅強；數而氣薄，子軟弱也。懷子而前已๐產子死，則謂所懷不活。名之曰懷，其意以為已產之子死，故感傷之ใ子失其性矣。所產子死、&127;所懷子凶者，字乳亟數，氣薄不能成也。雖成人形體，則易感傷，獨先疾病，病獨不治。
百歲之ใ命，是其正也。不能滿百者，雖非正，猶為命也。譬猶人形一丈，正形也。名男子為丈夫，尊公嫗為丈人。不滿丈者，失其正也。雖失其正，猶乃為形也。夫形不可以不滿丈之故謂之非形，猶命不可以不滿百之ใ故謂之非命也。非天有長短之命，而人各有稟受也。由此言之，人受氣命於天，卒與不卒，同也。語曰：“圖王不成，其弊可以霸。”霸者，王之ใ弊也。霸本當至於ไ王，猶壽當至於百也。不能成王，退而為霸。不能至百，消而為夭。王霸同一業，優劣異名。壽夭或一氣，長短殊數。何以知不滿百為夭者？百歲之命也，以其形體小大長短同一等也。百歲之身，五十之體，無以異也。身體不異，血氣不殊。鳥獸與人異形，故其年壽與人殊數。
何以明人年以百為壽也？
世間有矣。儒者說曰：太平之ใ時，人民侗長百歲左右，氣和之所生也。《堯典》曰：“朕在位七十載，求禪得舜。”舜征三十歲在位。堯退而老，八歲而終，至殂落九十八歲。未在位之時，必已成人，今計數百有余矣。又曰：“舜生三十，征用三十，在位五十載，陟方乃死。”
適百歲矣。
文王謂武王曰：“我百，爾九十。吾與爾三焉。”文王九十七而薨，武王九十三而崩。周公，武王之弟也，兄弟相差不過十年。武王崩，周公居攝七年，復政退老，出入百歲矣。邵公，周公之ใ兄也，至康王之時，尚為太保，出入百有余歲矣。聖人稟和氣，故年命得正數。氣和為治平，故太平之世多長壽人。百歲之ใ壽，蓋人年之ใ正數也，猶物至秋而死，物命之正期也。物先秋後秋，則亦如人死或增百歲或減百也。先秋後秋為期，增百減百為數。物或出地而死，猶人始生而夭也。物或逾秋不死，亦如人年多度百至於三百也。傳稱老子二百余歲，邵公百八十，高宗享國百年，周穆王享國百年。并未享國之時，皆出百三十四十歲矣。
論衡卷第二
幸偶篇
凡人操行有賢有愚，及遭禍福，有幸有不幸；舉事有是有非，及觸賞罰，有偶有不偶。并時遭兵，隱者不中。同日被霜，蔽者不傷。中傷未必惡，隱蔽未必善。隱蔽幸，中傷不幸。俱欲納忠，或賞或罰；并欲有益，或信或疑ທ。賞而信者未必真，罰而疑者未必偽。賞、信者偶，罰、疑ທ不偶也。
孔子門徒七十有余，顏回蚤夭。孔子曰：“不幸短命死矣！”短命稱不幸，則知長命者幸也，短命者不幸也。服聖賢之道，講仁義之ใ業，宜蒙福佑。伯牛有疾，亦復顏回之類æ，俱不幸也。螻蟻行於地，人舉足而涉之ใ。足所履，螻蟻死；足所不蹈，全活不傷。火燔野草，車轢所致，火所不燔，俗或喜之，名曰幸草。夫足所不蹈，火所不及，未必善也。〔足〕舉火行，有適然也。由是以論，癰疽之ใ發，亦一實也。氣結閼積，聚為癰；潰為疽創，流血出膿，豈癰疽所發，身之ใ善穴哉？營衛之ใ行，遇之通也。蜘蛛結網，蜚虫過之，或脫或獲；獵者張羅，百獸群擾，或得或失；漁者罾江河之魚，或存或亡；或奸盜大辟而不知，或罰贖小罪而發覺：災氣加人，亦此類也。不幸遭觸而死，幸者免脫而生，不幸者不僥幸也。
孔子曰：“人之ใ生也直，罔之生也幸。”則夫順道而觸者為不幸矣。立岩牆之下，為坏所壓；蹈岸之上，為崩所墜，輕遇無端，故為不幸。魯城門久ื朽欲頓，孔子過之ใ，趨而疾行。左ุ右曰：“久矣。”孔子曰：“惡其久也。”孔子戒慎已甚，如過遭坏，可謂不幸也。故孔子曰：“君子有不幸而無有幸，小人有幸而無不幸。”又曰：“君子處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僥幸。”
佞幸之徒，閎〔孺〕、籍孺之ใ輩，無德薄才，以色稱媚，不宜愛而受寵，不當親而得附，非道理之ใ宜。故太史公為之ใ作傳，邪人反道而受恩寵，與此同科，故合其名謂之佞幸。無德受恩，無過遇禍，同一實也。俱稟元氣，或獨為人，或為禽獸；并為人，或貴或賤，或貧或富；富或累็金，貧或乞食，貴至封侯，賤至奴仆，非天稟施ๅ有左右也，人物受性有厚薄也。俱行道德，禍福不鈞；并為仁義，利ำ害不同。晉文修文德，徐偃行仁義，文公以賞賜，偃王以破滅。
魯人為父報仇，安行不走，追者舍之；牛缺為盜所奪，和意不恐，盜還殺之。文德與仁義同，不走與不恐等，然文公、魯人得福，偃王、牛缺得禍者，文公、魯人幸，而偃王、牛缺不幸也。韓昭侯醉臥而寒，典冠加之以衣，覺而問之，知典冠愛己้也，以越職之ใ故，加之以罪，衛之驂乘者見御者之過，從後呼車，有救危之義，不被其罪。夫驂乘之ใ呼車，典冠之加衣，同一意也。加衣恐主ว之ใ寒，呼車恐君之危，仁惠之情，俱發於ไ心。然而於韓有罪，於ไ衛為忠，驂乘๖偶，典冠不偶也。
非唯人行，物亦有之。長數仞之ใ竹，大連抱之ใ木，工技之人裁而用之，或成器而見舉持，或遺材而遭廢棄。非工技之人有愛憎也，刀斧如有偶然也。蒸谷為飯，釀飯為酒。酒之成也，甘苦異味；飯之熟也，剛柔殊和。非庖廚酒人有意異也，手指之調有偶適也。調飯也殊筐而居，甘酒也異器而處，虫墮一器，酒棄不飲；鼠涉一筐，飯捐不食。夫百草之ใ類，皆有補益，遭醫人采掇，成為良葯；或遺枯澤，為火所爍。等之金也，或為劍戟，或為鋒。同之木也，或梁於宮，或柱於ไ橋。俱之火也，或爍脂燭，或燔枯草。均之土也，或基殿堂，或塗軒戶。皆之水也，或溉鼎釜，或澡腐臭。物善惡同，遭為人用，其不幸偶，猶可傷痛，況含精氣之徒乎！
虞舜聖人也，在世宜蒙全安之ใ福。父頑母，弟象敖狂，無過見憎，不惡而得罪，不幸甚矣。孔子，舜之次也。生無尺土，周流應聘，削跡絕糧。俱以聖才，并不幸偶。舜尚遭堯受禪，孔子已死於闕里。以聖人之才，猶不幸偶，庸人之ใ中，被不幸偶，禍必眾多矣。
命義篇
墨家之論，以為人死無命。儒家之議，以為人死有命。言有命者，見子夏言“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言無命者，聞歷陽之都一宿沉而為湖；秦將白起坑趙降卒於長平之ใ下，四十萬眾同時皆死；春秋之ใ時，敗績之軍，死者蔽草，尸且萬數；飢饉之歲，餓者滿道，溫氣疫癘，千戶滅門。如必有命，何其秦、齊同也？
言有命者曰：“夫天下之ใ大，人民之眾，一歷陽之都，一長平之坑，同命俱死，未可怪也。命當溺死，故相聚於歷陽；命當壓死，故相積於長平。”“猶高祖初起，相工ื入丰、沛之邦，多封侯之人矣，未必老少男女俱貴而有相也。卓礫時見，往往皆然。而歷陽之都男女俱沒，長平之坑老少并陷，萬數之中，必有長命未當死之人。遭時衰微，兵革并起，不得終其壽。人命有長短，時有盛衰，衰則疾病，被災蒙禍之ใ驗也。”
宋、衛、陳、鄭同日并災，四國之民必有祿盛未當衰之人，然而俱滅，國禍陵之也。故國命勝人命，壽命勝祿命。人有壽夭之相，亦有貧富貴賤之ใ法，俱見於體。故壽命修短皆稟於天，骨法善惡皆見於體。命當夭折，雖稟異行，終不得長；祿當貧賤，雖有善性，終不得遂。項羽且死，顧謂其徒曰：“吾敗乃命，非用兵之過。”此言實也。實者，項羽用兵過於高祖，高祖之起，有天命焉。國命系於眾星，列宿吉凶，國有禍福；眾星推移，人有盛衰。人之有吉凶，猶歲之有丰耗。命有衰盛，物有貴賤。一歲之中，一貴ภ一賤；一壽之間，一衰一盛。物之貴ภ賤，不在丰耗；人之衰盛，不在賢愚。子夏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而不曰“死生在天，富貴有命”者，何則？死生者，無象在天，以性為主，稟得堅強之性，則氣渥厚而體堅強，堅強則壽命長，壽命長則不夭死；稟性軟弱者，氣少泊而性羸窳，羸窳則壽命短，短則蚤死。故言有命，命則性也。至於富貴所稟，猶性所稟之ใ氣，得眾星之精。眾星在天，天有其象。得富貴象則富貴，得貧賤象則貧賤，故曰在天。在天如何？天有百官，有眾星。天施氣，而眾星布精，天所施ๅ氣，眾星之氣在其中矣。人稟氣而生，含氣而長，得貴ภ則貴ภ，得賤則賤；貴或秩有高下，富或資ู有多少，皆星位尊卑小大之ใ所授也。故天有百官，天有眾星，地有萬民，五帝、三王之ใ精。天有王梁、造父，人亦有之，稟受其氣，故巧於御。
傳曰：“說命有三，一曰正命，二曰隨命，三曰遭命。”正命，謂本稟之ใ自得吉也。性然骨善，故不假操行以求福而吉自至，故曰正命。
隨命者，戳力操行而吉福至，縱情施欲而凶禍到，故曰隨命。遭命者，行善得惡，非所冀望，逢遭於外，而得凶禍，故曰遭命。凡人受命，在父母施ๅ氣之時，已得吉凶矣。夫性與命異，或性善而命凶，或性惡而命吉。
操行善惡者，性也；禍福吉凶者，命也。或行善而得禍，是性善而命凶；或行惡而得福，是性惡而命吉也。性自有善惡，命自有吉凶。使命吉之人，雖不行善，未必無福；凶命之人，雖勉操行，未必無禍。孟子曰：“求之有道，得之ใ有命。”性善乃能求之ใ，命善乃能得之。性善命凶，求之不能得也。行惡者，禍隨而至。而盜蹠、庄橫行天下，聚党數千，攻奪人物，斷斬人身，無道甚矣，宜遇其禍，乃以壽終。夫如是，隨命之說，安所驗乎？遭命者，行善於ไ內，遭凶於外也。若顏淵、伯牛之徒，如何遭凶？顏淵、伯牛，行善者也，當得隨命，福佑隨至，何故遭凶？顏淵困於學，以才自殺，伯牛空居而遭惡疾。及屈平、伍員之徒，盡忠輔上，竭王臣之節，而楚放其身，吳烹其尸。行善當得隨命之福，乃觸遭命之禍，何哉？言隨命則無遭命，言遭命則無隨命，儒者三命之說，竟何所定？且命在初ม生，骨表著見。今言隨操行而至，此命在末，不在本也；則富貴貧賤皆在初稟之時，不在長大之後，隨操行而至也。正命者至百而死；隨命者五十而死；遭命者初稟氣時遭凶惡也，謂妊娠之時遭得惡也，或遭雷雨之變，長大夭死：此謂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