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心吐黑，人泪飞红。两人愿见之诚，若是其迫切者，至此乃相对不一语。鹏郎偕梦霞来，即就寝，俄作一种极细弱之鼾声。此外则有壁上时计摇摆叮当，时时震荡人之耳鼓。而梦霞重叠之心事，此时亦正一往一复，盘旋回绕于肠角，无一息停，与此时钟之摇摆声，作心理上无形之应答。三更四更天气，深邃幽寂境地，惟有两个愁颜，写照ั于不明不灭一粟灯光之ใ下。有若死灰，不作黑狱观，亦当作夜台观矣。含泪互看者良久，梨娘时作微叹，终无一言，其意若深恨梦霞者。梦霞乃先以李之奸谋为梨娘告，以明己之ใ无罪。梨娘惊曰：“如君言，君未尝有书寄余，且君之ใ归亦为ฦ彼所卖。余与君皆堕入奸人之计中ณ，余复何怨于君？然彼果何从而知我等之阴事，而播弄两人如婴儿耶？”梦霞答曰：“不知。”梨娘略๓作沉吟，忽猛省曰：“否否，君言殊未然。彼固曾以君书之一纸交余，纸上之笔迹，实出自君手，余一见而能确认者也。”
梦霞静养若干时，困顿之精神已稍稍复其常态。而彼多情之疟鬼，与梦霞朝夕不离者，至此乃知梦霞不可久相与处，若日与梦霞疏，不久将舍之而他适矣。梦霞以校课久ื旷，病体已๐苏，拟即趋赴讲台，以补从前之缺。一日晨起，方แ披衣下床，忽馆僮奔入曰：“有一舟子在外，言先生家中遣渠来载先生回去者，请先生登舟，谓奉老夫人命，今日必须赶到也。”梦霞心窃骇，意家中必有意外事矣，急呼舟子入，舟子所述与僮言同。梦霞乃问之，曰：“汝来时，老夫人无恙乎ๆ？”曰：“无恙。”“家中人均无恙乎？”曰：“均无恙。”“然则因何事而急待余归乎？”曰：“不知。老夫人于昨晚遣人来雇余舟，嘱余连夜鼓棹来此，但言明日能早载得先生归者，当倍偿汝之舟金，未尝言及何事也。”梦霞大疑，然终莫测其所自。正筹思间，舟子已叠作无情之催促，势难免此一行矣。乃将案头乱ກ稿草草收拾，书二纸付僮。一以留แ别其主人，一则校中ณ告假书也。时尚早，崔家人犹未起，馆僮送之出门，匆匆登舟去。
只为相思几行字，又拼病骨斗西风。
无端相望忽天涯，别后心期各自知。
梨影之所以为君计者，今已得之ใ。崔家少女，字曰筠倩，梨影之姑，而青年女界中之翘楚也，初齐额，问年才豆蔻梢头，气足凌人，奋志拔裙钗队里。君得此人，可偿梨影矣。阿翁仅此一女，爱逾拱璧，尝言欲觅一佳婿如君者，以娱晚景。嗣因筠倩心醉自由，事乃搁起。君归去，倩冰人，事当成就。筠倩与梨影情甚昵，君求婚于我翁，我为君转求于筠倩，计无有不遂者。此失陇得蜀之ใ计，事成则梨影可以报君，君亦可以慰梨影，梨影之病今愈矣。君能从梨影言，梨影实终身受赐。若竟执迷不悟，以誓言为ฦ不可追，以劝言为不足信，必欲与薄命之梨影坚持到底，缠扰不休，则梨影不难复病，此外无可报君，惟有以一死报君矣。然梨影虽死，终不忘君。梨影之魂魄，犹欲于睡梦中冀悟君于万一也。君怜梨影，知君必能从梨影言，终不忍梨影之ใ为君再病，且为君而死也。率书数纸，墨泪交萦，无任急切待命之至。梨影谨白。
深闺病质，寓馆吟身。药铛茶灶，抛来病里工夫；冷席单床，尝遍个中滋味。梦霞自校中放假，归思綦切，为梨娘之病淹留者又旬余矣。独宿空斋，百端怅触，梦里还家，云山叠叠，愁边问讯，消เ息沉沉。终日徘徊，庭草有伤心之色；连宵蹀躞，灯花无报喜之时。心悬一线，肠结千层，李后主所谓此中日夕以泪洗面者也。盖梨娘自偃卧以来，病躯久未临窗，瘦腕不堪握管，黄花之句辍吟，青鸟之使已绝。梦霞于初病时作书慰问后，无日不就鹏郎探询梨娘病状，而童子无知，语多恍惚，病之ใ浅深，殊游移不能确定。欲以目睹为真，而重门深锁，有翼难飞。翻阅锦笺，纸上犹余泪迹；摩挲玉影，镜中如换病容。粒粒长枪，食难下咽；沉沉清漏，睡不来魇。潘郎鬓影，愁损千丝；沈约腰支，瘦余一握。数日来梦霞之ใ心，盖为梨娘寸寸碎矣。梦霞知梨娘之病决不能一时就愈，或一病而竟至香销玉碎，亦意中事，而无术以救治之，则ท亦空唤奈何而已๐。后闻筠倩归来，梨娘得一亲爱之看护人，不觉为之一喜。私心默祝，以为梨娘之病原系积忧、积劳所酿成，有人焉，为之调护，为之ใ劝解，破其愁闷，开其怀抱，或从此脱离病趣，改变欢容。梨娘之ใ幸，亦我之幸也。梦霞对于筠倩，虽并无情感之可言，而此时则不能ม不深有望于筠倩。推其心，苟使梨娘病愈，则ท筠倩于梨娘，实不啻有再生之恩，于己亦间接受无穷之惠也。幸也，天公见怜，果如人意。筠倩归不数日，梨娘已๐离死域，梦霞亦出愁城，筠倩与梦霞暗中ณ又结一重爱感。奇情幻事，盖亦今古情场中所绝无仅有者矣。
阅者诸君尚忆及《玉梨魂》第一章“葬花”一节乎ๆ？梦霞所葬者为已落之梨花，庭中ณ不更有方开之ใ辛夷乎？梨花为梨娘之ใ影，而此弄姿斗艳、工妍善媚之ใ辛夷，又为何人写照？知阅者蓄此疑ທ问也久矣。艳哉辛夷，有美一人，遥遥相对，但此人来而梦霞与梨娘之情将愈沦于悲苦之境，记者所以迟迟不忍下笔也。
麦浪翻晴柳■风，春归草草又成空。
白水从今盟素志，黄金无处买芳年。
次晨，梦霞早起到校，学生五十余人已各新า其衣冠，麇集以待。李某方แ饬校役，预备旅行所需之物。时已八时许，舟子亦来相催。梦霞曰：“往返四十余里需时间甚多，到后又须延搁，若不及早就道，恐误归期也。”乃与李先率学生至操场，列队报数，将平日所授旅行之种种规则及仪制，重加申述，令各坚忆。训练毕，即整队出。舟泊半里外，计共二艘。既至，两人各挈学生二十余人乘其一，旋๙解缆行。幸好风相助，帆饱舟轻，率骤加，约十一时许，舟已双泊于鹅湖之ใ滨，时岸上人家正炊烟四起也。乃ี各率学生舍舟登岸，拟先赴果育参观，问道以往。时正日高风小，路不扬尘。履声橐橐，旗影翩翩，进退有序，步伐有章。道旁观者，咸啧啧叹曰：“此蓉湖某校学生也，其精神之活泼，行列之整齐，非受良教师之教育，曷克臻此！”
夫以梦霞之病、之时，病之境、病之情，极人世之至苦。不病尚难以支持，既病决无幸生之望，而孰知事竟有不然者。三日之ใ前，病见其增；三日之后，病见其减。未几而梦霞已离床而起，二竖退舍，占勿药之喜矣。奇哉此病，其来也无踪，其去也无影，阅者诸君，阅至梦霞病中亦曾念及梨娘乎？多情之崔父，犹闻病而时加存问，岂知心如梨娘，平日暗中为梦霞之ใ看护者，今知其病，乃ี视同秦越，处之漠然，不有以分其苦而慰其心耶？梨娘闻讯之后，肠为之断，心为ฦ之裂，以格于嫌疑，不能出而看视，不知于无人处抛却多少眼泪。梦霞之ใ病瘳，而梨娘之ใ心血亦尽矣。
斯ั人不出何轻重，自有忧时命世才。
浮生换得是虚名，感汝双瞳剪水清。
书竟，复朗诵一遍，搁笔沉吟，百无聊赖。继念香魂虽有依归，新า冢尚无表识，于心不能无歉。梦霞固擅雕龙之ใ技者，乃取白石一方，而平之，伏案奏刀，二时始就。其文曰：
萧萧落叶掩重门，断送秋光暮气昏。
芳草斜ฒ阳终古在，天涯犹有未销魂。
镜里浮花梦里身，烟霞不似昔年春。
锦城不少闲花柳，从此风光属别ี人。
吟声凄越，山鬼和泣。雁过中ณ天，迟徊而不敢遽度，倦飞之归鸟，亦正相与扑簌作新า枝之投。黄昏将迫，景象益惨，凛乎其不可留也。旋掩双扉，不遽入室，踯躅于庭阶之畔。时一钩新月已上檐梢，庭中ณ木笔、梨花，各剩枯枝败叶，对月婆娑，若互相吊者。而注目假山石畔，则更见荒冢草黄、断碑藓紫。地下花魂何时才醒？梦霞至此，不禁悲从中来，清泪夺眶而出，径趋冢前，尽情一哭。盖梦霞自葬花之ใ后，不啻开辟一断肠之ใ境界，每至极伤心之时，辄赴其处，抚坟一恸以为常。彼日以万斛如泉之ใ情泪，着力培溉此已๐死之花，且曰：“花魂有知，则精诚所聚，将来此冢上必挺生一至奇异之花，以泄此郁久ื难消之气。”呜呼，此可以喻其痴矣。
吾书今须述梨娘矣。女子之神经每较男子为薄弱，不能多受猛烈之ใ激刺。梨娘以兰心蕙质之慧姝，为柏操霜节之嫠妇，开东阁门，坐西阁床，艳情绮思，早等诸泡影昙花，消亡殆尽。自怜赋命之穷，敢作白头之叹？而翁虽老迈，尚多矍铄之精神；子未成人，应尽抚育之责任。凡百家政，惟彼一人是赖。以纤纤之手，支撑此衰落之门庭。其困苦艰难之状况，梨娘独喻之。亲友之ใ知者，亦共谅之ใ。平居无恙时，固已戚戚然，无日不在奈何天中消磨岁月矣。乃天遣孽缘凑合，更教魔鬼摧残，一缕柔情，复作死灰之再热，而千百种之ใ烦恼，无量数之惊怖，均于以连续生，今更于意外受此绝大之刺๐激。狂风暴雨，阵阵逼人，其脑แ筋之震动、心旌之荡漾，真有为生平所未曾经过者。既悲身世之颠连，复痛名节之ใ丧失，悔恨交加，死生莫择。欲生，则几重孽障，厄我何堪？欲死，则六尺遗孤，累人已甚。将前尘后事往复思量，一寸芳心，能ม不凄然欲绝！方其以简招梦霞往也，本有与梦霞决绝之ใ心，及梦霞辨明此事之误会，觉彼之待我，悉出真情，怨恨之心，旋付诸九霄云外。嗣后独处深闺，神情益惘，一念欲抛撇之，一念又复萦绕之ใ，思绪愈纷而愈歧，情丝愈撩而愈乱ກ。当梦霞临风兴叹之时，正梨娘独坐长吁之际。对此满庭秋色，无一不足为断肠之资料。珠帘不卷，翠袖生寒，一丝残泪，时搁腮边。若到黄昏，更无聊赖，对灯花而不语，借湘管以贡愁。诗曰：
西风吹冷箪，团扇尚徘徊。
寂寞黄花晚，秋深一蝶来。
玉钩๗上新月，照见暗墙苔。
为恐花笑，相思寸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