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沉思者良久，忽憬ä然悟曰：“余忆之。方余病卧，彼日来视余，来时必与鹏郎戏，或携果饵以饷鹏郎。鹏郎因是乐就之，每晚必同至门外游散，余亦未之禁。后李忽一去绝迹，余固甚疑之，意者此数日中ณ，鹏郎年幼无知，为ฦ彼以计诱，以言饣舌，或竟将秘密泄露其一二。彼既ຂ探得其情于小儿之口，遂思设计以相欺，故去而不来。余家中之伪书，即现于三日之后，此中情节固已灼然。余不意此无情之病魔，竟为引进奸人之导线，此可爱之鹏郎，竟为破坏好事之ใ罪魁。要之皆由于余无知人之明，日与虎狼相处，而夷然坦然，一再不慎，酿此大祸。彼鹏郎固何知者，望卿恕此可怜之孤儿。”梨娘长叹曰：“余安忍责儿？余惟自疚！未亡人不能割情断爱，守节抚孤。虽未作琵琶之别ี抱，而已多瓜李之嫌疑，贻玷女界，辱没家声。亡者有知，乌ไ能余恕？若更以不可告人之事，责及彼所爱之ใ儿，不益以重余之罪？更何以见余夫于地下乎！”
灯心吐黑，人泪飞红。两人愿见之诚，若是其迫切者，至此乃ี相对不一语。鹏郎偕梦霞来，即就寝，俄作一种极细弱之ใ鼾声。此外则有壁上时计摇摆叮当，时时震荡人之耳鼓。而梦霞重叠之ใ心事，此时亦正一往一复，盘旋๙回绕于肠角，无一息停，与此时钟之摇摆声，作心理上无形之应答。三更四更天气，深邃幽寂境地，惟有两个愁颜，写照ั于不明不灭一粟灯光之ใ下。有若死灰，不作黑狱观，亦当作夜台观矣。含泪互看者良久ื，梨娘时作微叹，终无一言，其意若深恨梦霞者。梦霞乃ี先以李之奸谋为ฦ梨娘告，以明己之无罪。梨娘惊曰：“如君言，君未尝有书寄余，且君之ใ归亦为彼所卖。余与君皆堕入奸人之ใ计中ณ，余复何怨于君？然彼果何从而知我等之ใ阴事，而播弄两人如婴儿耶？”梦霞答曰：“不知。”梨娘略作沉吟，忽猛省曰：“否否，君言殊未然。彼固曾以君书之一纸交余，纸上之笔迹，实出自君手，余一见而能ม确认者也。”
烟水苍茫去路无，秋槎独泛客星孤。
只为相思几行字，又拼病骨斗西风。
蜀道崎岖行不得，伤心怕探陇头春。
梨影之ใ所以为君计者，今已得之。崔家少女，字曰筠倩，梨影之姑，而青年女界中ณ之翘楚也，初齐额，问年才豆蔻梢头，气足凌人，奋志拔裙钗队里。君得此人，可偿梨影矣。阿翁仅此一女，爱逾拱璧，尝言欲觅一佳婿如君者，以娱晚景。嗣因筠倩心醉自由á，事乃搁起。君归去，倩冰人，事当成就。筠倩与梨影情甚昵，君求婚于我翁，我为君转求于筠倩，计无有不遂者。此失陇得蜀之计，事成则ท梨影可以报君，君亦可以慰梨影，梨影之病今愈矣。君能从梨影言，梨影实终身受赐。若竟执迷不悟，以誓言为不可追，以劝言为不足信，必欲与薄命之梨影坚持到เ底，缠扰不休，则梨影不难复病，此外无可报君，惟有以一死报君矣。然梨影虽死，终不忘君。梨影之ใ魂魄，犹欲于睡梦中ณ冀悟君于万一也。君怜梨影，知君必能从梨影言，终不忍梨影之为ฦ君再病，且为君而死也。率书数纸，墨泪交萦，无任急切待命之ใ至。梨影谨白。
筠倩年渐长，益秀丽，柔姿ู媚态，倾绝人寰。而一种兀傲之气，时露于眉宇间，有不可亲近之色，所谓艳如桃李而凛若冰霜者非耶。戊申ã之秋，肄业于鹅湖女学，得与四方แ贤女士交，眼界为之大扩，学术因之骤进，一泄从前禁锢深闺中无限不平之气。每归语其家人曰：“黑暗女界ศ，今日始放光明，而环顾ุ吾同胞，犹沉埋地狱不知觉悟。吾他无所惜，所惜者梨嫂耳。以嫂之天资颖敏，心窍玲珑，使得研究新学，与儿辈青年女子角逐于科学世界ศ，必能横扫千人，独树一帜。惜乎生不逢辰，才尤憎命。青春负负，问谁还干净之ใ身？墨狱沉沉，早失尽自由之ใ福。来者纵尚可追，往者已๐不可谏。梨嫂，梨嫂，胡兄之死也早ຉ，而嫂之ใ生也亦早耶？”
阅者诸君尚忆及《玉梨魂》第一章“葬花”一节乎？梦霞所葬者为已落之梨花，庭中不更有方开之辛夷乎？梨花为梨娘之影，而此弄姿斗艳、工ื妍善媚之ใ辛夷，又为ฦ何人写照？知阅者蓄此疑ທ问也久矣。艳哉辛夷，有美一人，遥遥相对，但此人来而梦霞与梨娘之情将愈沦于悲苦之境，记者所以迟迟不忍下笔也。
佳人日暮临ภ风泪，游子宵分见月情。
白水从今盟素า志，黄金无处买芳年。
◇大一品
夫以梦霞之病、之时，病之境、病之ใ情，极人世之至苦。不病尚难以支持，既病决无幸生之望，而孰知事竟有不然者。三日之前，病见其增；三日之后，病见其减。未几而梦霞已离床而起，二竖退舍，占勿药之喜矣。奇哉此病，其来也无踪，其去也无影，阅者诸君，阅至梦霞病中亦曾念及梨娘乎？多情之崔父，犹闻病而时加存问，岂知心如梨娘，平日暗中ณ为梦霞之看护者，今知其病，乃ี视同秦越，处之漠然，不有以分其苦而慰其心耶？梨娘闻讯之ใ后，肠为之断，心为之裂，以格于嫌疑ທ，不能出而看视，不知于无人处抛却多少眼泪。梦霞之病瘳，而梨娘之心血亦尽矣。
已分孤灯心赏绝，无端忽遇解情人。
浮生换得是虚名，感汝双瞳剪ຘ水清。
呼馆僮持去，立之冢前。而梦霞此时实倦极矣，遂倒榻而眠，沉沉睡去，不复知夕阳之西下也。
书竟，复朗诵一遍，搁笔沉吟，百无聊赖。继念香魂虽有依归，新冢尚无表识，于心不能ม无歉。梦霞固擅雕龙之技者，乃ี取白石一方，而平之，伏案奏刀，二时始就。其文曰：
流水空悲今日逝，夕阳犹得暂时明。
才人走卒真堪叹，此恨千秋总未平。
说着多情心便酸，前生宿孽未曾完。
我非老母真无恋，卿有孤儿尚可安。
天意如何推岂得，人生到此死俱难。
双楼要有双修福，枉把金徽着意弹。
对镜终疑我未真，蹉跎客梦逐黄尘。
江湖无赖二分月，环空留一刻春。
恨满世间无剑侠，才倾海ร内枉词人。
知音此后更寥落，何惜百年圭璧身。
今古飘零一例看，人生何事有悲欢。
自来艳福修非易，一入情关出总难。
五夜杜鹃枝尽老，千年精卫海须干。
愧无智慧除烦恼，闲诵南华悟达观。
死死生生亦太痴，人间天上永相期。
眼前鸿雪缘堪证，梦里巫ใ云迹可疑。
已逝年华天不管，未来欢笑我何知。
美人终古埋黄土，记取韩凭化蝶时。
风雨撼窗，鸡鸣不已๐。梦霞方แ披衣而起，觉有一丝冷气，自窗隙中送入，使人肌肤起粟，乃起而环行室中数周，据案兀坐，悄然若有所思。所思维何？思夫梦境之离奇也。畴昔之夜，风雨潇潇，梦霞独对孤灯，兀自愁闷，阅《长生殿》传奇一卷。时雨声阵阵，敲窗成韵，夜寒骤加，不耐久坐，乃废书就枕，蒙衾中，以待睡魔。而窗外风雨更厉，点点滴滴，一声声沁入愁心，益觉乡思羁怀，百端怅触，鱼目常开，蝶魂难觅。
正辗侧无聊之际，忽闻枕畔有人呼曰：“起，起！汝欲见意中ณ人乎？”梦霞曰：“甚愿。”随所往，至一处，流水一湾，幽花乍ๅ开，粉墙围日，帘影垂地，回顾则同来人已失。阴念此不知谁家绣闼，颇็涉疑ທ惧。徘徊间见帘ຈ罅忽露半面，则ท一似曾相识之美人也。见梦霞含笑问曰：“君来耶。君意中人尚未至，盍入室少待？”梦霞乃掀帘而进，美人款接殊殷勤，室无他人，既ຂ而絮絮不休，顿ู厌其烦，夺门而遁。既出，已๐非来路，平原旷野，方向莫辨。觉背后有人，追逐甚急，欲奔而两足瘫软不能进，窘甚。忽望见半里外有一女郎先行，步履蹇缓，状类梨娘，急大呼：“梨姊救我！”即觉健步如飞，刹้那间已๐追及，细视之，真梨娘也。时梦霞气咻咻而汗涔涔矣，因同据道旁้大石上小憩，大喜贺曰：“好了，好了，今可脱离虎口矣。”言顷ั，旋๙觉身摇摇若无所主，同坐之ใ大石已不见，茫茫大海，一望无际，两人同在一叶舟中ณ，樯倾楫摧，波浪ฐ大作。梨娘已๐惊惧无人色，梦霞见有断篙半截在手，立船头慢慢撑之。一失足堕入海中，大惊而号。则身在藤床，残灯荧然，映入帐里。衾冷于冰，为ฦ惊汗层层湿透，窗外风声雨声闹成一片，犹恍惚如在惊涛骇浪中也。
梦去影留，历历在目，惊魂乍定，暗泪旋๙流。此夜梦霞不复能寐，无情风雨，伴此愁眠，惟有伏枕耸寒，拥衾待旦而已。夫梦者，心理造成之幻境也。心理上先虚构一幻象，睡梦中ณ乃实现此幻境。其心清净者，其梦不惊，故曰：“至人无梦。”以梦霞近日之心理，正如有千百团乱丝，回环萦绕于其际，紊ฐ乱复杂，至难名状。忽而喜、忽而忧、忽而悟、忽而迷，刹้那之间，心理上叠呈无穷之幻象，宜其夜睡不安，有此妖梦也。是梦也，至奇，至幻，梦霞既以心理造成之，可以假，亦可以真。试以梦境征诸实事，而预推两ä人后来之ใ结局，苦海同沉，不必有是事，固已๐不能逃此劫矣。然则ท此幻境之实现于梦霞之梦中，可以为目前怨绿啼红、锁愁埋恨之证。即可以为异日乌啼花谢、月落人亡之券่。心能造境，果必随因，梦霞寂寂追思，茫茫后顾ุ，而决此梦之ใ必非佳兆，能不魂销残雨，泪咽寒宵？正不必谓梦霞亦殉愚夫之ใ迷信，而诮曰妖梦是践也。
终风苦雨，不解开晴，客馆愁孤，形影相吊。断梦留痕，亦如风片雨丝，零零落落，粘着心头，不能遽就消灭。以多情之公子，为说梦之痴人，乘๖休业之星期，寄诉愁之花片。梦霞乃ี以梦中所历，一一宣诸毫端，为ฦ梨娘告，更书两绝句以记其事：
分明噩梦是同沉，骇浪ฐ惊涛๙万丈深。
竟不回头冤不醒，何年何地得相寻。
一念能坚事不难，情奢肯遣旧盟寒。
可怜万劫茫茫里，沧海ร干时泪不干。
梨娘得书，亦窃叹梦境之奇。其梦耶？其真耶？以为梦则真亦何尝非梦，以为ฦ真则梦亦何必非真。情缘草草，孽债重重，无论天公之见怜与否、姻ี事之ใ能成与否，两人总属情多缘少，神合形离。生惟填恨，冤沉碧海之禽；死不甘心，魂化青陵之蝶。嗟嗟，钗断今生，琴焚此夕，热泪犹多，痴心未绝。此梦也，幻梦也，实警梦也。可以警梦霞，亦可以警梨娘，且可以警情天恨海中恒河沙数之痴男怨女。惜乎，其沉迷不悟，生死轻拼，虽有十百之ใ警梦，曾不足以警醒其万一。明知希望已绝，不肯回头，纵教会合綦难，还思见面是可痛矣，岂不惜哉！此时梨娘心旌摇曳，恍如身入梦境，与梦霞同飘荡于大海之中。长叹一声，泪珠万颗，支颐不语，半晌而和作成矣。
凄风苦雨夜沉沉，魂魄追随入海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