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神助风，舟行如矢，午鸡唱罢，便抵家门。梦霞急趋入见其母，母见之ใ亦讶曰：“儿病已愈耶？胡昨晚接得汝函谓病重欲归也。”梦霞茫然曰：“奇哉，儿并无此书，必赝鼎也。是何奸人，作此狡狯，使老母饱受虚惊耶！”索书阅之，字体殊艰涩，强摹梦霞笔迹，而时露其本态，则李生所为也。梦霞默念吾中奸贼之ใ计矣，顾ุ彼之作此，又欲何为？噫，吾知之矣，方แ余病时，彼日来视余，后忽绝迹。余初甚疑之，今现此伪函，其心诚不可测也。或余之ใ秘密已为ฦ彼所侦悉，故设计遣余归，欲不利于梨娘耶？果尔，则彼必更施ๅ诡计以赚梨娘，吾可怜之ใ梨娘将为奸人所蹂躏矣。梦霞至此几欲失声呼奈何，然终不能以心中所悬揣者，举ะ以告母，则为谖以语之曰：“是书乃同事李君伪托，儿能ม识其字迹。渠与儿甚相得，曩见儿病驱未复，劝儿归，校课为儿代。儿未允，彼故为儿作书，俾以母命召儿，则不得儿不归耳。”母曰：“此亦良友之好意，不得谓之恶作剧ຕ。儿既归，姑暂事休息，吾视儿之容颜，固犹带数分病态也。”梦霞唯唯。
李乃沿堤归，喃喃自语曰：“是儿狡哉，乃ี敢所讳言欺余。若其母与梦霞而果无关系者，则彼方持书而入狂呼阿母之时，书可以为ฦ人所共见，梦霞何为作嗽ณ示意？后鹏郎突被余之诘问，忽露惊惶之状，噤不能ม答，久之，乃以家书对。是中之ใ暖昧，不问可知，而是书之ใ为其母所，亦可断ษ言。今既为余于无意中撞见，余必欲侦破其秘密，俾情妇奸夫，知余之手段。然侦探之ใ手续，不能不以交欢鹏郎，为入手办法。今日不得，则继以明白，明日不得，则继以后日。威胁之ใ而无效，则ท以计诱之ใ，不惧彼狡滑之ใ孺子，不堕余之ใ术中也。”
南国只生红豆子，西方空寄美人思。
床头喋喋，枕角斑斑。剑青见梦霞声泪俱下，亦为之黯然，徐慰之曰；“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天下多无可奈何之事，人生有万不得已之ใ情。古今来情之一字，不知消磨几许英雄豪杰、公子王孙。此爱力界ศ中，原非可以贸然挺身而入，吾弟以多病之ใ身而与至强之爱力战，其不胜也必矣。况乎梨花薄命，早嫁东风，豆之多情，偏生南国。彼既已๐蠲除尘梦，诗心不比琴心，弟何必浪用爱情，好事翻成恨事。白日劳形，欲报恩而无自；寒宵割臂，更非分之贻机。是可痛矣，甚无谓也。兄非故作此煞风景语，自等于无情之物。但历观世之ใ痴于情、溺于情者，到头来恶果已成，无不后悔。三生痴梦，空留笑柄于人间，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得失分明，乌可不慎之又慎。阿兄生平自问他种学问，皆不如弟，惟于情爱关头，尚能ม把持得定。数年来所遇之ใ佳丽ษ不为不多。而接于目者，不印于心；现于前者，便忘于后。弟生本多情，心尤易感，孽缘巧合，便尔情深一往，恨结同心。须知撒手悬崖，当具非常毅力；回头苦海ร，是为绝大聪明。吾所爱之ใ弟乎ๆ，名花老去，拍手徒嗟，好梦醒来，噬脐何及！此时摆脱，犹或可追，望弟之ใ悟也。况彼美之所以为弟计者，亦可谓情至义แ尽。遗恨还珠，且斫同心之ใ树；良缘种玉，别栽如意之ใ花，此意良佳，此计殊妙。弟勿迷而不悟，甘以身殉痴情。弟年已及冠矣，吾家门衰祚薄，血裔ศ无多，父死亦应求嗣，母老尤望抱孙。此事若谐，则一可以慰慈母，二可以慰知已，三亦可以自慰，一举而三善具，亦何乐而不为哉？”剑青语时，注视梦霞之ใ面，急待其答。梦霞则ท频点其，默不一语。
恶感在心，好言入耳。柔肠欲断，异想忽开。梨娘闻筠倩言，忽思得一接木移花之计、僵桃代李之ใ谋，计惟借助筠倩，方足以对付梦霞。以筠倩之年、之貌、之ใ学问、之志气，与梦霞洵属天然佳偶。我之爱筠倩，无异于爱梦霞，就中为ฦ两ä人撮合，事亦大佳。梦霞得筠倩，可以相偿，筠倩得梦霞，亦可以无怨。我处其间，得以脱然无累，荐贤自代，计无有善于此者。此时梨娘，心地大开，病容若失，一种愉快之颜色，猝然见于面。旁้坐之筠倩，方恐以前言伤梨娘心，注目视梨娘，觇其喜怒。既见其梨容含笑，心中若甚豫者，正不解其作何思想，有何感触，而遽改病态为ฦ欢容也。梨娘思忖半晌，心虽快而口难宣，筠倩亦默不一声，四目互射，相对无言。
庾郎未老伤心早，苦诵江南曲一终。
闻卿抱病，恻然心悲。卿何病耶？病何来耶？相去刍墙咫尺，如隔蓬ศ岛万重，安得身轻如燕，飞入重帘，揭起鲛绡，一睹玉人之ใ面，以慰我苦恼之情。阅《聊斋》孙子楚化鹦鹉入阿宝闺中事，未尝不魂为之ใ飞，神为ฦ之往也。虽然，终少三生之果，何争一面之缘，即得相见，亦将泪眼同看，那ว有欢颜相对。睹卿病里之ใ愁容，适以拨我心头之愤火，固不如不见之为愈矣。嗟乎梨姊，梦断魂离，曩时仆状，今到卿耶！卿病为谁？夫何待言。愁绪萦心，引病之ใ媒也；誓言在耳，催病之符也。我无前书，卿亦必病，但不至如是之ใ耳。梦霞、梦霞，无才薄命不祥身，重以累吾姊矣。伤心哉！此至酷至虐之ใ病魔，乃集之于卿身也，此可惊可痛之恶耗，乃入之ใ于我耳也，此偌大之宇宙，可爱之岁月，乃著我两ä人也。我欲为ฦ卿医，而恨无药可赠；我欲为卿慰，而实无语可伸；我欲为卿哭，而转无泪可挥。我不能止卿之不病，我又安能ม保我之ใ不病耶？近来积恨愈多，欢情日减，今又闻卿病讯，乱我愁怀，恐不久将与卿俱病耳。尚有一言幸垂爱察，但我书至此，我心实大痛而不可止，泣不成声，书不成字矣。我之誓出于万不得已。世间薄福，原是多情。我自狂痴，本无所怨。卿之ใ终寡，命也；仆之终鳏，命也。知其在命而牵连不解，抵死相缠，以至于此者，亦命也。我不自惜，卿固不必为我惜矣，卿尤不宜为我病矣。痛念之余，痴心未死，还望愁销眉霁，勉留此日微生，休教人去楼空，竟绝今生余望。
果育为鹅湖最初之ใ校，开办有年，成效夙著。其中任事者，多学界名流、富于学识经验之人。梦霞此行，得与彼都人士握手，心窃为ฦ之愉快。既至该校，学生整队出迎，行礼ึ毕，一面唱欢迎歌，一面唱参观歌，以表敬爱之诚。旋๙散队入室参观。日已亭午，由该校留แ膳，饮馔甚精，学生群歌醉饱。膳毕略憩片时，即由á该校学生列队前导，赴各校参观。一路军乐悠扬，歌声宛转，蜿蜒如常山蛇，随路几折不绝，随而观者，途为之ใ塞，呜呼，盛矣！参观既讫，时已薄暮，果育校长请同赴旷野，作抛球之戏。梦霞辞以时晏，遽起兴辞，学生亦各兴尽思返。各校学生复联队至江干，欢送如仪。落日归舟，中流容与，一帆风送，双桨如飞，然到校时，亦已万家灯火闹黄昏矣。
既入校，校中人咸来问讯，学生均趋前致敬欢呼，面有喜色，此可见与梦霞平日感情之ใ厚矣。是校共有教员二人，一即李某也。石痴未行时，每日亦授课一、二小时，去后所遗钟点均归梦霞独认。梦霞病假，全班课程由李一人庖代。李为新学界人物，颇็染时习，与梦霞不甚相洽。且喜自炫己长，捏人之短。梦霞亦不与之较，特心鄙其人而已。李闻梦霞至，欣然就见。梦霞谢之曰：“小病数日，遂致旷职，劳君独任，我心何安？”李谦逊毕，且曰：“幸君病愈，近日天气和燠，风日晴朗，大好旅行之时，闻鹅湖各校成绩甚佳，弟意拟于明日星期，率学生赴该处旅๓行，调查其成绩之优劣，藉收观摩之ใ效。且时值初夏，万绿丛生，随地观察，对景留连，亦可增进实物上之知识。特恐君新า病之ใ后，不禁跋涉แ，如许同行，实所深愿。”梦霞诺之，散课后通知学生，约期于明日辰刻齐集。
兰黯黯，莲漏迟迟，锦字销魂，玉容沉黛。梨娘此时读梦霞之诗，不能不为ฦ梦霞惜矣，不能不为ฦ梦霞悲矣。为梦霞惜，有不能不自惜；为ฦ梦霞悲，又不能不自悲。如线悬肠，辘轳万丈；如针刺๐骨，痛苦十分。其命之ใ穷耶，其才之误耶，夫是之ใ谓同病，夫是之谓同心，辗转思量，情难自制ๆ，而梨娘于是乎泣矣。一吟一哭，一字一泪，啼珠连绵，著纸与墨痕混合为ฦ一，悲伤之至，真有难以言喻者。呜呼，因此一念，而两人之ใ情，遂愈觉缠绵固结，不能解脱。若有缘，若无缘，颠之倒之ใ，彼苍苍者果何心耶，彼两人者又何苦耶。此书、此诗，为两人第二次之通词。梨娘之书，足系梦霞之ใ情，梦霞之诗，更足伤梨娘之心。一声长叹，无可奈何，其感同而其痴一也。前此偶然邂逅，尚在若离若合之ใ间；今则ท渐入沉迷，竟有难解难分之ใ象。盖经石痴东渡之波折，遂引起两ä情之ใ动机，有此一番交感，乃真成为ฦ生死知己，是石痴实不啻间接为两情之主动也。
事业少年皆不遂，堂堂白日去何堪。
骂煞东风总不知，葬花心事果然痴。偶携短笛花间立，魂断斜ฒ阳欲尽时。
自此之后，梦霞之耳竟成一蓄音器，每一倾耳而听，恍闻梨娘哭声，呜呜咽咽，嘤嘤๒咿咿，洋洋乎盈耳也。梦霞之日竟成一摄影箱，每一闭目而思，恍见梨娘人影，袅袅婷婷，齐齐整整，闪闪然在目也。尤可艳者，梦霞既ຂ于无意中ณ窥见梨娘，次夕，却有意泄其事于鹏郎，且曰：“‘人美于玉，命薄于花，又多情，又伤情。’此四语，可赠汝母，汝其识之。”鹏郎旋๙归寝，则ท谨以先生之语告诸其母，依样葫芦，一字不易。时梨娘方悄对菱花，自窥倩影，一闻梦霞赠言而惊、而悲、而叹、而泣、而点、而支颐，一寸芳心，棼然乱ກ矣。而彼梦霞亦复如此，其最终之心事则惴惴焉，惟恐鹏郎传言于梨娘，梨娘或有愠意。于是自悔孟浪，毋乃ี失言。一夜思量，寝不安席。呜呼，此夕梨娘，夜况何如？则正与梦霞同病耳。
萧萧落叶掩重门，断ษ送秋光暮气昏。
芳草斜阳终古在，天涯犹有未销魂。
镜里浮ด花梦里身，烟霞不似昔年春。
锦城不少闲花柳，从此风光属别人。
吟声凄越，山鬼和泣。雁过中天，迟徊而不敢遽度，倦飞之归鸟，亦正相与扑簌作新枝之ใ投。黄昏将迫，景象益惨，凛乎其不可留也。旋๙掩双扉，不遽入室，踯躅于庭阶之ใ畔。时一钩新า月已上檐梢，庭中ณ木笔、梨花，各剩枯枝败叶，对月婆娑，若互相吊者。而注目假山石畔，则更见荒冢草黄、断碑藓紫。地下花魂何时才醒？梦霞至此，不禁悲从中来，清泪夺眶而出，径趋冢前，尽情一哭。盖梦霞自葬花之ใ后，不啻开辟一断肠之境界，每至极伤心之时，辄赴其处，抚坟一恸以为常。彼日以万斛如泉之情泪，着力培溉此已死之花，且曰：“花魂有知，则精诚所聚，将来此冢上必挺生一至奇异之花，以泄此郁久难消เ之气。”呜呼，此可以喻其痴矣。
吾书今须述梨娘矣。女子之神经每较男ç子为薄弱，不能多受猛烈之激刺。梨娘以兰心蕙质之慧姝，为柏操霜节之嫠妇，开东阁门，坐西阁床，艳情绮思，早等诸泡影昙花，消亡殆尽。自怜赋命之穷，敢作白头之叹？而翁虽老迈，尚多矍铄之ใ精神；子未成人，应尽抚育之责任。凡百家政，惟彼一人是赖。以纤纤之手，支撑此衰落之ใ门庭。其困苦艰难之状况，梨娘独喻之。亲友之知者，亦共谅之。平居无恙时，固已戚戚然，无日不在奈何天中消磨岁月矣。乃ี天遣孽缘凑合，更教魔鬼摧残，一缕柔情，复作死灰之ใ再热，而千百种之烦恼，无量数之惊怖，均于以连续生，今更于意外受此绝大之刺激。狂风暴雨，阵阵逼人，其脑筋之震动、心旌之ใ荡漾，真有为ฦ生平所未曾经过者。既悲身世之ใ颠连，复痛名节之丧ç失，悔恨交加，死生莫择。欲生，则几重孽障，厄我何堪？欲死，则六尺遗孤，累็人已甚。将前尘后事往复思量，一寸芳心，能不凄然欲绝！方แ其以简招梦霞往也，本有与梦霞决绝之心，及梦霞辨明此事之ใ误会，觉彼之待我，悉出真情，怨恨之ใ心，旋付诸九霄云外。嗣后独处深闺，神情益惘，一念欲抛撇之ใ，一念又复萦绕之，思绪愈纷而愈歧，情丝愈撩而愈乱。当梦霞临风兴叹之时，正梨娘独坐长吁之际。对此满庭秋色，无一不足为断肠之ใ资料。珠帘不卷，翠袖生寒，一丝残泪，时搁腮边。若到黄昏，更无聊赖，对灯花而不语，借湘管以贡愁。诗曰：
西风吹冷箪，团扇尚徘徊。
寂寞黄花晚，秋深一蝶来。
玉钩上新月，照ั见暗墙苔。
为恐花笑，相思寸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