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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还有我们的青岛

“你属猴?”几天来,闵都是高兴的。

很好,闵记得回青岛的日຅子,而且她自己在作安排。如果她不提,裘利安也不愿提,如同没这件事,仿佛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永远不会结束。青岛的家庭和工作之类责任,根本不存在一样。

艾克顿说,“还没喝酒,怎么เ就走?”

进了客厅,屋里有一个中国青年男子。艾克顿介绍说这是他的学生,姓程,他很亲热地和程说了一些中ณ文。从他们的举止眼神,裘า利安一下就明白他们是什么เ关系。艾克顿ู见他在注视,有点不好意思。裘า利ำ安却报以友好的微笑:他同性恋见多了,与母亲同居的邓肯,经常带男朋友来,有时带来魁梧的年轻水手。早晨偷一幅画走,幸好他们不识好画ฑ。连孩子们都知道,老远见这类人来,就开玩笑在房子里喊,又有强盗来了。

“冬天,就涌来许多鸟,乌鸦最多。”闵说,“乌鸦不叫,就不顺,若叫,春以后就顺。春天就会有喜鹊叫,闹喜。”

“好主意。我们今夜就去。”闵说,“做梦去。”她今天是富贵人家小姐装束,青缎子裤ไ,花边是海湾绿,镶了银线,高吊两肩的袄子是嫩黄绸缎,夹棉,衬出她的腰身。脚上蹬着皮靴,却是旗人式的,尤其加上她梳了辫子,盘在脑顶。在北京,她的打扮天天变化,使裘า利安眼花缭乱。

英国农村至少还有田园风光,农民生活至少比城市的工ื人强得多。而中国工ื人生活虽然困难,中国农村的贫穷几乎ๆ使人窒息。裘利ำ安很愤怒,就像伦敦东区曾经使他愤怒一样。世界正在进行战争和革命,而他却在干什么呢?

走出山东的山区后,就穿行在华北平原。河北,黄河流域是中国的心脏地带,中ณ国文明的摇篮,现在,目光所触之ใ处却破败得叫他吃惊。冬天的农村,田野光秃秃几乎看不见树木,散散落落全部ຖ泥垒的茅舍,房子像牛棚。村头上,大人孩子都是衣衫褴褛,脏脸瘦削。

自离开骚桑普顿,漫长的航程,他一直在写,写一篇长文《论无产阶级与诗,一封给cນ·台·路易斯的公开信》,他一点也๣未觉得离开了西方世界。文章写完,船过了印度洋,他才觉得应当学点中ณ文。找到一个中国旅伴,每天教他一个小时中ณ文。他想象中文字的图案,记住二百来个字和几个最简单的句子,应付一下而已๐。

这时,车夫高声叫喊:“小嫚好盘目,小嫚好盘目。”一街人也点头跟着喊。裘利ำ安听不懂,但他明白那手势,半举在空中ณ的手,竖起大拇指——无非是说女人漂亮,新า娘๤就得让人评论。车夫干脆慢下步子。原来新า娘也按捺不住,偷偷揭起红盖头,掀开一边帘ຈ子,从轿子里露出一角脸,看他这个洋人的热闹。

但是他现自己全部ຖ时间想的,却是闵什么时候回来?现在他强烈意识到,她“回来”,不会回他这个ฐ家。不过走十分钟็路就到他这儿,至少感觉上近了。他在心里想她这一刻๑会在做什么เ,会想她吗?他打开窗子,往她住的方向看一眼,便觉得心里好受一些。

她的火车票຀比他晚七天。是她的安排——不是为ฦ了怕嫌疑,而是无຀法忍受两人一起坐一天一夜车,目光相对,却不能靠近。裘利安认为ฦ她这安排有道理,从另一方面看,她能控制,也是好事。

裘利安在火车上度过的二十四个小时,准确地说,火车走了二十七个ฐ小时,回来的这段独居时间,越来越让他明白他陷入之ใ深。现在不是一个从身边推开女人的老问题,现在的问题๤,是有没有可能从心里推出闵。

母亲的信摆在桌子上,他给母亲写信的密度,又回到เ每星期至少两封长信。详细讲一切,像请母亲看他的日记一样。这次北京之行,事情生得又急又密,在北京写信时间不多,没有可能把所有的细节全讲。现在讲,倒是一个回头看一下的机会。但是,他现,以前他与母亲亲密无间,没有禁忌,现在却有很多不便讲的事情了。

母亲若收到闵送的那些中国最漂亮的丝缎,一定会惊喜,一定会让丝缎挂满她的画室,高高垂落下来,不停地对朋友客人说,瞧,这是裘利安从中国寄来的,瞧,来摸摸这平滑舒适,这些东方奇异艺术品,就够让整个ฐ布๧鲁姆斯勃里记住他了。他很希望闵喜欢母亲,更希๶望母亲喜欢闵。

他走到窗前,关上窗子,可是没隔两ä分钟,他便推开了一点窗,让风吹拂他的身体。能看到的视野里没有闵,这种既想见到她,又怕见到她的心情,糟透了。她一回来,他们不可能像寒假前那ว样无຀邪地相处,也不可能像在北京那样自由。而且,由á此,就无຀法不讨论他们一直不讨论的事——把关系正式化:离婚,结婚。而在这之前,就得明确表示ิ专一的爱情。

仅剩下的另一个方แ案是,从此不理睬这个女人,而这几乎是不能ม想象的事。

第一批矢车菊冒出了头。山上的水仙都开了,这种英国到เ处都可见到的花,通常种得整整齐齐,在这里却只在水塘边小溪畔。

裘利安突然对闵的分开走,明白她的安排可能另有想法:闵可能ม因为北京新า月社ุ朋友一大堆,不可能不见,就推迟了时间。尤其是中ณ国的新า年,她不能不摆出清白,进行社ุ交。他感到自己受了冷落,又在生病,于是给母亲写的信中吐着怨气:“放心,不会结婚,结婚将是大灾难。”母亲读信会站在他一边,母亲总是担心他多情而糊涂,最后做错决定。写了这句话,他感到又有了自由。他能够平心静气地想念闵了。就算是她不在意我,我在意她,也没有什么不妥的?裘利ำ安自嘲地笑了,他哪像以前๩那个自己:冷酷,无心肝!

信寄出第二天,他收到母亲一封信。不是对他的男女之ใ事有所评论——她总是很高兴他能ม享受人生。而是一件他几乎忘却了的事——他的书๰稿。

他评罗杰·弗赖思想的美学论文,与c·台·路易士论辩的“无຀产阶级与诗”,与福斯特讨论的“战争与和平”,通过母亲转给伍尔芙夫妇,想在他们开的荷加斯ั出版社ุ出版,弗吉妮娅阿姨拒绝了。在电å话里母亲朝阿姨了脾气,来信中只是安慰了他几句。但是他怀疑是弗吉妮娅ๅ又在与母亲闹别ี扭。

房子连着一个大花园,父亲克莱夫在喊什么,大约在问咖啡壶在何处?弗吉妮娅阿姨则在房子里写什么;母亲心不在焉地在花丛中沉思,被叫喊声弄得抬起头来;母亲的男友邓肯则ท晕头转向地溜达,身上这儿打个结,那ว儿扎个带。这种和谐恐怕再难有了。

猜想又是阿姨的小说《奥兰多》里那个ฐ原型维塔·萨克维尔-韦斯ั特。阿姨ถ会疯狂地爱上女人,心里却在嫉妒母亲,最吃酸的是母亲为他这个ฐ儿子骄傲的神色。这两ä个ฐ有名的布๧鲁姆斯勃里女性,对外是最完美的姐妹关系,但依然逃不了最简单的人与人之间免不了的纠葛。

他现在明白,虽然他在中国当堂堂皇皇的教授,实际上没有明确的专业。他想兼任第二代布鲁๥姆斯勃里诗人和政论家。两年前,他的诗集《冬之动》出版后,受到เ朋友和家人不少鼓励,弗吉妮娅阿姨还写了两封长信仔细推敲评论,但是报刊回响很少。

在欧洲思想界风潮推动下,他对很多问题——美学,政治,文学与政治都很关心,转向评论。他的几篇长文都以长辈为ฦ论战对象,他的父辈很年轻时,比他还年轻时,就是绝对狂傲包揽天下的,一写就是大题目:莫尔《伦理学原理》,列ต奥纳德姨夫的《社会主义与合作运动》,父亲的《文明论》,凯恩斯ั的《货币论》,福斯特的“演讲”《小说面面观》,都是垄断ษ一个学科的伞状巨เ著。这个压力使他坐立不安。竟然这些人并不想赏识他们集团的子辈的挑战。

好吧,他想,你们英国老牌自由á主ว义者,终将被取而代之ใ,你们敢为自由主义แ而同性恋,或反战。我们新的自由á主义者敢尝试,甚至学会东方房中ณ术,敢为理想主ว义而到เ东方แ打仗,咱们走着瞧!

但是,这桩被他最亲密的家人退稿的事,依然刺痛了他的自尊心。狠之余,他开始怀疑自己้能否成为一个布鲁姆斯勃里的人物,难道他没有父辈的智慧?还是时代不再需要这种知识分子?或许,他想,我还是应当好好写诗。他相信他的现有诗作,某些应当能够传世。

这个早春,裘利安已经二十八岁。他刚享受了人生最大的福气,使他回味不止;但是与这个ฐ中国女人的关系,当他不得不正视时,却越想越复杂;而此时又不得不考虑自己的一生事业,更觉得彷徨不知所措。

有可能,他只是不习๤惯这么想念一个女人,由爱生怨,反而变成了这样那样的不满。凉风一吹,他打了一个喷嚏。身体变得娇气?生病就更虚弱。他楼上楼下转悠着,像个被惊动的鬼魂。转悠累了,斜躺在床上。

忽然,他感觉闵的气息在他的房子里了,他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正是傍晚太阳刚下山,还未上灯时分。裘利安想,幸亏今天他感觉好一点了,没躺在床上。他听得见闵轻巧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上楼。

闵是听说他生病,送药来了。见裘利安衣衫不整,头乱蓬蓬ศ地站在卧室门口,就当着仆人的面请他快回床上去。她还带来一张从北京朋友那儿找来的唱片《阳关三叠》。她说,“睡下听吧。”他只得乖乖๔地睡到床上,盖得严严å的,看着闵在房子里忙东忙西,走来走去,他突然觉得,这真像一个家,一个他自己的温暖的家。他让闵放唱片,她就把片子从纸壳里取出,放到盘上放起来。

听着听着,他就睡着了。从北京回来后,第一次睡得这么好,也๣不知闵什么เ时候离开的?

第二天,裘利安很晚才醒来,太阳升过屋顶。闵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做好了汤、稀饭、菜,都是除了油腻,对感冒有效,讲究营养的。她就像对待家里亲人一样,关心仔细,但保持距离。仆人上上下下随她差使,他们非常听这个系主ว任夫人的话,她的举止十分自然。她专心致志,也不关心其他事,甚至一句不提北京的事,也没一句亲热的话,她是真在意他的身体健康。

裘利ำ安有点埋怨地看着她。闵好像看出他在想什么เ,说:“中ณ国人说,病来如山崩,病走像茧抽出生丝。”

她莫非是在讽刺我?不过不同文化总会从话里听出不同的象征。

她继续说:“人得顺其内心,凡事都好商量。也会有好结果。道就讲心平气和,顺其自然才是真智慧。”

但她是言不由á衷。裘利ำ安明白,她只是想表现她的耐心。闵回青岛后来探望裘利ำ安的这几天,他的思想一直在转圈,他弄不清楚自己้是在惩罚这个爱着自己的女人呢,还是在惩罚自己?也๣弄不清楚他是不是阳气被吸光,不再有性欲。以前๩性欲没满足,妨碍他判断ษ爱情;现在没有性欲来判ศ断爱情:纯的爱情,似乎更难。惟一无຀可置疑的是,他无法否认他想闵,只是不知如何解释这种一生也没有过的苦甜相混的滋味。

几天之ใ后,他完全病愈,坐在客厅沙里,闵才提起他们之ใ间的事,她没问裘า利安想不想她,她只是说,与裘利安分开七天,就像七年。说完这话,泪水涌满她的眼睛。她调开头去,手堵住嘴,努力忍住。

裘利安很想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但他控制住自己,他在心里演习这个摊牌时刻๑已经很久,暂时不愿冲回到เ神志疯狂的爱情里去,尽管在那里他非常快乐่。他是从闵的眼神๰中,看出她爱他,爱得很深,而且是出性欲的爱。他觉得害怕这种眼神,他还不能作出不可挽回的决定,也未想出意义แ模糊的得体话。

这时,她转了话题,说她见了一些朋友,行李太多,主要是她决定挑选一些做闺女时穿的那些鲜亮衣服,因为裘利ำ安喜欢:有水袖,有布扣,有镶边的旗袍,大都是民国初ม年那ว些过时的样式,但对裘า利安可能ม不过时。

裘利ำ安觉得她玩爱情这套游戏明显比他高明。他说,“那就太好了。”

由于仆人不在,闵渐渐朝他靠近,但是没有真正碰到他。她仰起脸຀一动不动地看他,她浑身上下都洋溢着爱,就对他一人。

他从来没见过一个ฐ人,有如此强烈的感情。这使他感到很不安,他就害怕女人爱上。爱上,会彼此制造痛苦,结果无聊透顶,起码以往他的经验是这样。但如果不爱呢?就不会浪ฐ漫,会有他们在北京那ว么เ强烈的性快乐吗?

结论是:爱到一定程度就够了。

余下的问题:让爱情停止在什么程度?而且又让对方แ同意停止在那个程度上。

他满脸迷茫的神๰情,使闵坐了回去,现在是她看着他忧心忡忡的样子。

裘利安的感冒好了,重新上课。但他还是未痊愈,有些症状未消เ尽,这样闵还是常以看病的名义แ来。关于他俩的事,闵尽可能不谈,好像知道他怕说清楚。不清楚双方แ都有自由,还可随意决定继续,或是不继续。现在的局势已经弄到他无຀法单独决定,他几乎ๆ想写本讽刺๐自己้的小说,现成的标题:《哈姆雷特在中国》。

这天闵走进房间,在桌旁้沉静了一会儿,突然说:“如果你再不到花园里去坐一坐,我就把这两ä个花瓶扔到窗外山沟里去。”她一手抓一个瓷花瓶,她的威胁使他笑了。

她没笑,但把花瓶小心地放回桌上。“若你生病我可常来,这正是好借口。但一直生病下去,对你身体损害太大。”言下之意,闵对他的“病”,心里是知晓的。这时,是不得已才向他点明,她看来要说什么。

他们来到เ花园里坐着,仆人送来茶和点心。两株梅生机盎然,裘า利安瞧着,便觉心情好多了。闵今天的脸຀色,不像以前那样一味娇纵他,而是有一种决心。在花园里,闵低声说,“我们需要一个新า的时间方แ案。”

裘า利安马上就明白了,闵指的是什么เ:既然他不愿明确表示ิ爱情和结婚意愿,她想先维系他能ม接受的“私情”。他实在想不出什么เ办法,使两个鬼精的仆人不至于晃荡在眼前๩,他的私人生活被干扰,但他的生活又缺不了他们。除非和闵上山里去野合,暖和的季节还未到,不存在这诱惑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