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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部分

阮红旗的反叛也๣有例外。她看老爹时的眼光就很正常。她对老爹自小到大都是敬仰的,从不习惯去探究老爹的是非,即便偶尔想想,也是浅尝辄止,不会上升到เ理性的高度去冷静地审视,她更习惯于用赞赏的眼光去看自己的老爹,或者说,她不习๤惯去窥探老爹身上的另一面。乾坤混沌汤出现之后,她很不喜欢那琥珀色的黏稠物,但她欣赏老爹身上那ว份聪颖与自负,尤其是老爹的暖春阁故事,在她眼里是蒙着一层童话色彩的,她曾孩子气地追问榻榻๧米上那床单的具体图案,仔细打探那些风尘女子所用拖鞋的样式。直问得阮大可张口结舌,尴尬不已。妈过世之后,对老爹和沈秋草越来越密切的关系,她是认可的。她也๣渐渐地喜欢起沈秋草来,她感受到เ,这个忧郁的女人绵软的身上透着一股温情,略显淡漠的眼神๰后面蕴含一种灼人的热力。她注意到,沈秋草亲吻丢丢â时是那么用情,几次都令她热泪盈眶。一次,丢â丢见电视里有个孩子在吃奶,便缠着沈秋草,也嚷着要吃。沈秋草见阮大可不在,便解开衣襟哄丢丢吃,那情景唤起了阮红旗沉睡已久的记忆,那种记忆教她想起童年和母爱。看着这个女人哺r的样子,那ว一瞬间她心中ณ某种空白被悄悄地填满了,而这空白是自母亲过世之后陡然出现的,并被她认定今生今世也不会消失了的。她觉得,倘若有谁能填补这空白,必定非沈秋草莫属。沈秋草的样貌、品性与修养几乎无可挑剔,因此阮红旗很是敬服老爹的眼光。在她眼里,与李雪庸相比,老爹几乎是完美的。

可以说,阮红旗是游离于生活之外的。她是活在“另一处”的人。从家庭到单位再到社会,她不卷入任何的纠葛中去,她只站在岸边,看着喧哗的流水、凶险的漩涡从脚下倏忽而过。她对小城种种人事,都有着与众不同的看法,这些看法在他人眼中ณ是那样的反叛,那样的不合时宜。她也๣知道自己้很怪,不合群,像五个手指之外另生出的一个骈指。骈指是不受欢迎的,通常教人另眼相看,甚或要被人用手术刀给割掉。但她知道这无可改变,仿佛娘胎里带来的,倘若哪一天真的改变了,那么เ她阮红旗还是阮红旗吗?

莫小白毕竟写过诗,对“人”这种高等动物,是进行过“终极关怀”之类的叩问的。他常常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人,为什么活着?思来想去,仍脱不出吃喝玩乐四字,这四字已๐将物质与精神๰两ä方面囊括无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没有了。而这四字的实现,惟一物可矣,那就是——钱。此阿堵物何法可得?途径千千万万,归结起来不外两类,一为劳力,一为劳心。劳力是要起早摸黑,出力流汗的,要像老莫头那ว样辛辛苦苦卖白灰,点点滴滴精打细算,那ว种原始积累็的方式很耗人生命,是聪明人所不取的。莫小白是聪明人,自然不会想到要用那种原始方แ式去积累资金。他要做个ฐ劳心者,要走一条捷径。

阮大可嘱咐过莫小白,教他不要沾乾坤混沌汤,说年轻人服这药是能ม要了命的。药y莫小白抿过几口,甜丝丝的略有点说不出的香气,细品之后才觉出没有一种饮料é能和它相比,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味道,再加上那ว种琥珀色的莹光,传说中ณ的琼浆玉y怕也๣不过如此。莫小白相信师父的话,不敢服那药,只隔三差五地偷着抿两口,解解馋。那r莫小白没敢吃,只见光莹莹的跟小摊上卖的皮冻差不多,闻了闻,先是觉着腥,尔后便有一股清淡的药香直透心肺。莫小白觉着这中医太不可思议了,有太多的未知领域人类目前根本无຀法破解,他越想越好奇,就潜心地读阮大可指点的那些医书,虔诚地听阮大可为他传道、授业、解惑。阮大可见他一副如饥似渴的样子,就平添了许多好感,几次当着别人的面夸奖他,知道他平素生活清寒,又不时地接济他些零散钱。后来为他找了一家诊所,一个礼拜上三天班,一个月下来有几百元的进项,也不误学医,还可获得实践机会。

阮小邈下午还要上学,陈露领着他往出走。临ภ出门,她悄声对莫小白说:“现在可是个机会。”还用下巴指指阮红旗的卧室。这里,只剩ທ莫小白陪着那ว父女俩。简单地吃过午饭,阮大可对莫小白说:“我睡会儿,你别陪我了,去看看红旗吧。”莫小白领会师父的好意,笑一笑,便进了阮红旗的闺房。阮红旗躺在床上,见莫小白进来,哼叽两ä声,睁开了眼睛。莫小白坐在床边,抓住阮红旗的手,一下一下地摩挲,阮红旗的眼泪就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抹抹眼泪,说:“我这是死过一回了呀。”莫小白就向她学说早上发生的事。阮红旗抹一回眼泪,又叹息,慢慢的,她把昨夜里的一些事一点点地回忆起来了,她断ษ断续续地回忆着,说到เ爬向门口几次推不开门时便哽住了,眼泪刷刷็地顺着两腮往下流。莫小白还是第一次见阮红旗这么样掉眼泪,那委屈的样子很纯情,很动人。他的心里有种异样的东西在涌动。这种感觉他很陌生,也很欣喜——他欣喜自己的心里竟还能生出这种东西。他知道,这东西大约属于“真情”之ใ类。

他赶紧转身又进了陈露家,摇醒刚刚睡着的陈露,和她说了自己้的疑ທ惑。陈露一听,从迷糊中警醒过来,胡乱穿件衣服,趿个ฐ拖鞋就随着莫小白去了那院。陈露站在一只木凳上,扒着阮红旗的卧房窗户向里面看去,屋里没亮着灯,暗暗的,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再一细看,心里猛地悬了起来,就见阮红旗的床铺上空荡荡的,哪还有人影?一床被子胡乱地拥在那ว里,枕头也不见了。再踮了脚朝地上看,影影绰绰见那里落着一只枕头,旁边,阮红旗的一双鞋子也在。又急急地扒着厅房的窗户朝里看,也没有阮红旗的影子。陈露惊慌地说:“哎呀,准是中煤气了,阮红旗连个人影也不见,不知爬到哪里去了,鞋子还在床下头放着。”见莫小白扒着阮大可那间卧室窗子左右地看,忙问:“那屋有人吗?”莫小白说:“师父好像还睡呢。”陈露跑过去,隔窗看看一动不动的阮大可,说:“不好,一定是中了煤气了。”

窗前开放着

儿子是朽木不可雕的了。家传的衣钵看来只好留แ给莫小白了。莫小白看着不大牢靠,可还算文静的一路,只要行事不出大格,也许他跟红旗俩的事并不像自己想的那ว么悲观吧?

又换个频๗道,里面一个学者模样的人在讲北约要东扩,俄罗斯要搞邦联,西方几个大公司要联手合并成经济巨头,就说这世界越来越大。阮红兵却接上说:“明明是世界ศ越来越小嘛,将来互联网一普及,全世界ศ立马变成地球村。”他又喋喋不休地给老爹讲解着现实中的小城,说和那ว天下大势一样,也是越来越往小了变。大块的田地割得零零碎碎的,分了;大片的厂房切成一块一块的,你占一间,我占一角,开饭馆,弄发廊,搞桑拿。像变戏法,又像一群蚂蚁忙忙活活地分食一块大蛋糕。终日຅紧锣密鼓,总有这样那样的会在开,改这革那的。他盯着老爹说:“小城中ณ心广场为啥平地戳起一座酒楼ä?因为据说干酒楼ä赚得最狠,头头们便下决心也๣想火它一把。可巨额๩兴建款哪里来?”阮大可顺着他的话音说:“是啊,哪里来的大笔钱๥呢?怕有三五百万吧?”阮红兵笑笑说:“好办。您老人家还没听说吧?近些年全国各地发明了一大筹款妙招——集资。”阮大可说:“这倒也是个办法。”阮红兵哧地一声冷笑:“那也叫办法?那ว是拿老百姓养家糊口的血汗钱๥去办有权人想办的事,正式的名词儿叫形象工ื程。您老人家是没看见呐,听人说好多地方集资,干部像电å影里的伪保长一样挨家挨户催款,就差没缠上裹๥腿,再背一杆三八大盖枪了。”阮大可就骂他:“胡说八道!多好的事到你嘴里也变了味儿。”阮红兵瞪起眼睛说:“还多好的事?得了吧您。我见过那些酒楼是怎么赚钱๥的。专挑些二十来岁的小丫头摆在大门口招摇,引逗顾ุ客,实在不行了,决策者还有更狠的一招儿:改成夜总会!这一改,生意百分之一百地要火起来,只可怜那些小丫头,就都得沦落成风尘女子了,成了改革派的牺牲品。总之吧,人们不过是变着法儿地弄钱,弄得到เ的是改革家,是弄潮儿,是爷,弄不来的是窝囊废,是三孙子,得乖๔乖儿地下台当老百姓,做观众。现如今,人都看着自己脚下的一小块,都想给自己找辙,踅摸路子。过去那种全国同一型号的大锅饭,从此以后就甭再想了。您老人家说说,这世界是不是变小了?”

阮红兵闹个没趣,便歪在沙发上噼里啪啦地乱按电视遥控器。先是看一会儿足球比赛,本省球队那个绰号屠夫的前锋表现实在太差,在球门前跟小脚女人似的,很轻易地就被对方后卫撂倒了。又看一场模特表演,扭p股扔大腿,老一套,不新鲜。接着看一个电视剧,言情故事,三弄两不弄的,男男女女就揽在一起,咬住各自的唇腮,蚂蟥似的不撒口,都他妈俗透了,尤其是那无聊的对话,听得阮红兵直想骂街。

阮大可顺着街路往家走,他人高腿长,跨出的每一步都显得很阔大,他惦着回去和两个好友喝几杯,去去一下午的晦气。忽然,他站住了。他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个ฐ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孩。阮大可一眼看出这个孤零零的小女孩有些蹊跷。他走近前去悄悄地打量着。小东西一张小脸脏污着,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却黑油油地发亮。那双黑眼睛在看云峰山。小城三面环山,那三面山都是云峰山。此刻,远处的山峰虽依稀可见,暮色中也已模糊得只剩了一点点影子。小东西又把目光转向近处。眼前是古旧的屋舍,高的矮的绿树,弥散着晚炊气息的街巷。那一双大眼睛看得又陌生又稀奇。接下来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是发现了一桩有趣的事。阮大可的目光也随着她看过去。

羽毛如雪

诗是不能写了,拿起笔来肚子里寡淡得很。写大字更不成,未曾落笔那ว墨汁先就哩哩啦啦抖得可哪都是。也没心思去和阮大可、王天佑清谈。正好上面紧ู着催要一份“学生课外活动情况汇报”,就整天闷在校长办公室里编排这份材料。材料是很难写的。这两年学校没像样开展过学生课外活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许多内容只好凭空杜撰。闷了两天,那份材料就写得很像回事了。李雪庸找人把材料送走,这才松下一口气。

人闲下来,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又塞满了脑袋。他稳稳心神๰,先去药店买຀回两盒知柏地黄丸准备给老爹吃,他听阮大可说过,那药吃下去最败肾火,什么เ是肾火?还不就是那ว股邪火!不过,回去可不能说是败肾火的,老头子懂这个,那要挨一顿臭骂不说,弄不好还要挨上两ä拐杖,就说是专管延年益寿的。料想这两盒吃下去也差ๆ不多能抵消乾坤混沌汤的大半药力,没准儿能将讨老伴的事缓一缓。倒是郝玉兰这女人教人有点气闷。嫁人就嫁人吧,怎么能将拐子的一句话当了圣旨ຈ呢?

这天,李雪庸又开始焦躁,坐在办公桌前,眼盯着一张报纸,把那茶水喝得咝喽咝喽直响,那报纸上的字却是一个ฐ也没看进眼里的。半上午,郝玉兰给李雪庸打了两ä暖瓶开水,全教他给喝了,看样子还没有喝够,她张了两回嘴想说什么,又都把话咽了回去,就低下头弄指甲。走廊里再度寂静的时候,李雪庸实在忍不住了,没好气地将茶杯往桌上一礅,粗声粗气地问:“怎么样,蜜月的感觉不错吧?”口气里有明显的嘲讽,还有些猥亵的意思。郝຅玉兰竟品出了这些言外之意,就窘得满脸通红,半天才嘟囔一句:“那天没教你闹,还记恨我呢?”李雪庸大概已猜到她为什么如此窘迫,就说:“我闹不闹的无所谓。——怎么เ着,那ว人不行吧?”说完,他喘着粗气直盯着郝玉兰。郝玉兰不去看他,说:“凑合过日子呗,还要怎么样呢?”李雪庸听不得她这种没心没肺的腔调,用手指烦躁地敲敲桌面,说:“要嫁,是不是,也得先想想,对方呢,不但要满足你的经济需求,还要满足你的精神需求才行。如今这——这算什么呢?”郝玉兰笑了:“还是你惦着我呀。”话里不知是夹着嘲๦讽还是发自真心。李雪庸把头一扭:“笑话!”神色便有些恼。郝玉兰见李雪庸那ว个样子,就掀起那件桃红色的毛衣,走到李雪庸面前,笑着逗他:“看看还是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李雪庸一横心,闭上眼睛硬撑着。郝຅玉兰用茹头在他嘴上蹭来蹭去地撩拨。此刻李雪庸已煎æ熬多日,充一会儿硬汉之后,再也๣支持不住,顷刻间防线d开,便又重演起熟ງ悉的一幕幕来。不一会儿,郝玉兰轻声呻吟起来,李雪庸也被她身上那股热烘烘的气味烘得浑身躁热。程式是一如既往,稍有些新意的是李雪庸比以往多了几分温情。待郝玉兰母牛似的一声低吼之后,李雪庸那ว满肚子邪火恰好也于瞬间消เ散。整整衣衫重又坐好,郝玉兰仍偎在他身边站着。李雪庸还在刨根问底:“你为什么要嫁那拐子呢?”郝玉兰说:“他是我邻居,对我实心实意,天天帮我做家务活。”她扭头看看李雪庸,“你能ม帮我做家务活吗?”李雪庸啼笑皆非:“你需要的是男人,不是打杂的仆人。”郝玉兰懒懒โ地说:“不是还有你这个ฐ男人嘛ใ。”李雪庸气得笑了:“那他夜里怎么做你的丈夫呢?”郝玉兰怪怪地笑了一下:“哼,怎么做?怕是你想也想不出。”说完还笑,那ว眼神里竟有些痴迷,“那人真是——蛮有趣的。”

“蛮有趣?”李雪庸听了,也笑一声,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冷笑还是苦笑。抬头看看郝玉兰,刚刚回复平静的她现在两腮再度泛起潮红,李雪庸禁不住又想入非非了。郝຅玉兰见他那种眼神,怕再闹她,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然后掏出一只小镜子上上下下地照,一边照一边岔开话头问李雪庸:“你那老子这些天闹什么呀?听我妈说还教魏老二骂过一回,是不是要找个ฐ老伴?”李雪庸不吭声,伸手去摸水杯。郝玉兰又说:“都七老八十了,还想怎么着啊?”李雪庸一口气喝下半杯水,用拳头捶着腰,粗声粗气地说:“他闲的!”郝玉兰开玩笑地说:“要不,把我妈介绍给他?”李雪庸噗嗤一声笑了,说:“你拉倒吧,整个ฐ小城人家就指定魏老二一个候选人,就你妈那ว岁数?”郝玉兰也๣憋不住笑:“老头子精神头儿可以呀,那么เ大年纪了还敢招呼魏老二?”李雪庸说:“就那架势,恐怕魏老二的闺女他都敢招呼。”郝玉兰一撇嘴:“得,你们这爷俩都够风流的——遗传呐。”

闹了一回,又说笑一气,李雪庸的心情好了许多,对郝玉兰的婚嫁不那么耿耿于怀了,便和

蕙质兰心小说520่0

她说些闲话。忽然郝຅玉兰想起一件事来,忙问李雪庸:“听说学校要精简人员,有这回事吗?”李雪庸点点头。郝玉兰就有点慌:“那我这个敲钟的准跑不了了。”李雪庸故意语调平淡地说:“回家不是更好吗?整天做做饭,打打小牌,陪陪拐子,该有多美。”郝຅玉兰气喘得有些不匀了:“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谁愿意整天围锅台转呢。”见郝຅玉兰真急了,李雪庸说:“别急嘛。”就告诉郝຅玉兰:“学校准备开办个小型校办工厂,精简下来的人员可以消化到那里去。”又拉着长声说:“就是不开办校办工厂,不是还有我吗?”郝玉兰松了一口气,看看李雪庸,冲他一笑,这才觉出自己眼睛里竟有些发潮。

刚ธ刚理顺郝玉兰,老爹那里又起风波。原因很是荒唐:街面上有个张老汉,人称张党员,遇事不顺他意,非打即骂,天王老子也不惧。他听说李雪庸的老爹盯上了魏老二,就当着面骂李雪庸的老爹是老氓流——他一贯地将流氓称作氓流。他依仗自己有些革命资历,便没将老头子放在眼里。

这个张党员七十多岁,是个ฐ十八岁参军的老革命,其实不是党员,可小城人都叫他张党员,那称呼里含有“老革命”的意思。抗日战争时期,教日本鬼子的刺๐刀给削去半拉耳朵。解放战争时打锦州,又教国民党的炸弹崩掉两个手指头。抗美援朝他入朝参战,有一回饿着肚子急行军一天一夜,到了目的地后,炊事班不知从哪弄来一袋黄豆,煮ุ得半生不熟就抢着吃光了,结果是放了一整天的p,打那时起吃点硬东西就不绝地放臭p。家里穷得叮当响,整天骂骂咧咧,要钱๥要物的,镇里历届民政部门的干部ຖ对他最头疼。不论走到เ哪儿,腰里总揣几块军功章,自觉是得了免死牌,多少年来一直以为在整个小城可以上打君下打臣,谁也不敢冲他瞪眼。人都说他又穷又横又“臭”。傻哥却不惧老革命,一见面就念那套歌子气他:“万里长征吃过糠,抗日຅战争扛过枪,解放战争负过伤,抗美援朝渡过江,现在全都不吃香。”每次听了傻哥的谣儿,张党员都要七窍生烟地浑骂一通。

这样的老革命是惹不得的,那是打江山那一拨儿啊,到เ什么时候都得给恭恭敬敬地养着。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当他氓流二字刚骂出口,李雪庸老爹那只梨木拐杖早ຉ呼啸般飞来,就听啪的一声闷响,张党员应声倒地,他起初有些发懵๷,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待明白过来,才认定是有人在捋虎须。他支撑着站起来,刚想破口大骂,一眼看见老头子手中那根闪着紫色寒光的梨木拐杖,赶紧闭了嘴,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去了镇政府。找到镇长,第一句话就是:“我他妈革了一辈子命,今天教阎锡山的军阀余孽给收拾了。”镇长恭恭敬敬地把张党员接进屋,赶紧教人沏茶拿烟,又端来一盘糖块水果。张党员乐了,似乎已忘了刚才发生的事,将话题一转,便与镇长讲起他当年的革命经历。从战争年代讲到闹土改,抓老右,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吃树皮,除四害轰家雀,再讲到揪走资派,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直讲得慷慨激昂,唾沫横飞。镇长静静地听着,极其认真地点着头,不断地为他续些茶水。张党员过足了嘴瘾,已全然忘记了李雪庸老爹拍他那ว一拐,又说起老生常谈的一套,不外是缺吃少花,政府不管,夹七夹八地说一大堆牢s话。末了儿,问镇长:“你没听傻哥给我念的那套歌子?”镇长笑着说:“知道知道,叫什么万里长征吃过糠——那是傻哥胡咧咧呢。”张党员一瞪眼:“胡咧咧?那是真他妈反动啊。”不待镇长再说话,就豁牙漏风地念起那歌子来,念完了,又说一句:“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老革命吧?”就捧着个杯子咝喽咝喽喝茶水,等镇长的下文。镇长笑一笑,拨通一个电话,冲里面的人说:“马上支二百块钱๥送过来。”扭头冲张党员说:“这点钱你老先花着。”不一会儿钱送来了,张党员接过来要走,忽然他又想起那ว件事:“那个老军阀——”镇长赶紧说:“回头我找他,非好好儿教育教育不可。”就将张党员连哄带拉地送出门外。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镇长苦笑着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那老军阀你能ม干得过?连我都不敢惹他呀。”回办公室后他给李雪庸打了个电话,简略地说说事情经过,教李雪庸劝劝老头子。

那边的李雪庸放下电å话,一p股坐在椅子上。没想到老爹闹到如此地步,竟惊动了镇长。对老爹,他一点辙也没有了。那ว知柏地黄丸买຀回后是坚决不吃,那ว乾坤混沌汤依然顿顿ู不误。药力发作起来多半是要烧膛的,人便异常焦躁,又一身的老兵痞习๤气,死盯人家魏老二不算,还痛打了张党员,接下来不知还要做出什么举动。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这样想着,就觉四肢发软,心力交瘁。

周末,李雪庸找来阮大可和王绝户两个,要喝几杯,散散胸中ณ郁闷。那两个ฐ近来心里也不舒畅,正好也想借酒浇愁。三人一拍即合,那酒就喝得很凶。从傍午至午后三四点钟,看看都有了七八分酒意。最有意思的是王绝户,满脸满头通红锃亮,坐在那ว里笑眯眯的像尊醉佛,直撺掇李雪庸说说诗。阮大可慢悠悠地啜着伊人酒,也要听听。李雪庸便兴致勃勃地说开了:“诗乃雅事,可娱情养性,古人说石令人清隽,竹令人秀逸,水令人澹远,花令人多韵,这诗,最令人风雅。人之ใ一生固然不可无雄才大略,却也万万不可少了风雅。做人不懂诗书风雅,那还有个ฐ什么趣儿呢?”王绝户和阮大可见李雪庸说得妙,连连称是,三人一口饮尽杯中残酒,又一一斟满。李雪庸愈发有了兴致,滔滔不绝地从那祖先创造出“嗨哟嗨哟”的劳动号子说起,接下来又是什么เ诗经楚辞呀,汉乐府呀,又是什么เ建安七子,竹林七贤,陶渊明呀,又是什么三张二陆两ä潘一左呀,又是什么初ม唐四杰,李杜韩柳元白呀,又是什么欧王苏辛呀,尤杨范陆南宋中ณ兴四大诗人呀,扳着指头历数了一回,特别把那ว老杜和中兴四大诗人里面的范成大赞个不停,说到范成大,一口一个“石湖居士”,说着说着竟把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拣那ว风趣的一首首诵起来,一派的书生气,把那两人逗得直乐。李雪庸见两个人爱听,又讲了一通格律,什么平平仄仄,对仗押韵,失对失粘,什么เ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直说到“拗救”一节,见那ว两个满脸的困惑,才打住话头,要他二人看诗,说昨晚心绪不佳,出去散步,一时有所感触,凑了几句,便摸索着找出诗稿。两人接过一看,见用的是文征明的小楷,阮大可先夸字写得好。再去看那诗,见写的是:“怕有闲愁伴早眠,长街短巷且流连。夕阳隐隐青天霭,暮色苍苍绿树烟。肩上行囊休问阮,城关岁月不知年。春风管自留痕迹,心事来从两ä鬓边。”阮大可读罢,抬头笑道:“难道阮囊羞涩也能ม困扰你这么豁达的人吗?”李雪庸脸上现出一丝羞愧,看看阮大可,欲言又止,最后只好摇摇头苦笑一声。机敏的阮大可猜到李雪庸是想起了那五万元中介费的事,就朗声笑道:“人生如梦,等到梦醒时分再看,酒色财气一切都不过是过眼烟云,何必介怀呢。”王绝户也看出了李雪庸的心事,从旁劝道:“你也๣过知天命之年了,世俗之事能ม放则放,能淡则淡吧。”阮大可说:“王老兄言之有理。”李雪庸说:“我尽力而为。”那ว神情就豁朗许多。阮大可若有所思地说:“要说这钱财二字,这些年的改革开放,我算是个ฐ受益者,要是放在过去,我这乾坤混沌汤,轻则被当成资本主义แ尾巴给割了,重则就会像王老兄当年那样,给编进材料里供人批判,闹不好也要站在大卡车上满世界游街。”王绝户顺ิ着阮大可的话头不无自嘲地说:“我也算是趟了一回改革开放的浑水,钱是挣了一些,可到เ头来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值吗?”李雪庸脸຀色有些凝重地说:“权衡利弊,我还是站在岸边,当个观潮派吧。”

阮大可见三人说得沉闷,一心想找个轻松的话题,他见书桌上摊着一本颜鲁公《勤礼碑》,就撺掇李雪庸写几个大字。王绝户也说写大字能泄人郁๗闷。李雪庸听说写大字,不禁来了兴致,走到桌前捉笔蘸墨,略๓想一想,便拉开架势,信笔写下“回也不改其乐่”六个大字,看那韵味竟有几分率性,几分顽劣。写完了,李雪庸摇头晃脑地念一遍,然后如释重负地说:“我当不了擅长理财的冉有,就做一个箪食瓢饮的颜๨回吧。”阮大可爱这幅字的散淡任性,也喜欢那句话,说走时想着带上,回去要将它挂在自己的卧室里。

阮大可还觉郁闷,加之又是个闲不住的人,就提议去镇外小河边走走。王绝户整天囚在红梅饭店,没人占卜时便独自枯坐,蹲小号一般难受,也是久蛰思动,就极赞同阮大可的提议,他起身拿过那根梨木拐杖,催促李雪庸快走。

三人说说讲讲,来到เ镇外小河边。抬眼一望,清浅的河水白亮亮的,曲曲弯弯地绕着人家屋舍流淌,岸畔的麦田里刚收拾干净,白的河水黑的土地,衬得格外分明。三人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李雪庸心有所动,忍不住说:“这黑是黑,白是白,最简单不过的二色,却藏着无限气韵,无论是诗是画都绝难描出。”王绝户频频๗点头,说:“黑白乃一y一阳,诸色之中至大至玄者,二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混混沌沌,自然难描。人之ใ为人,又何尝不像这y阳二色?”阮大可见他二人说得玄虚有趣,也凑上来附和着:“老哥这混沌之说的确是高论,我也๣时时觉得这人生在世正如一副药,平和之味固然少不得,那毒药和畏反之药也须有的,若不然,就凑不成君臣佐使了。”李雪庸听他拿药作比,感觉新鲜ຒ,也来了兴致:“人生在世也如诗呀。诗要有工笔细描,可也要讲究空白,繁笔时密不透风,简笔处疏可走马,意境才能空阔,同样道理,做人若是一味的老八板就没趣了。”阮大可哈哈大笑,打趣道:“老弟莫不是夫子自道吧?”眼见得话题快触到了郝玉兰,王绝户怕李雪庸尴尬,连忙说:“雪庸老弟不过是泛泛而论,其实道出了一篇做人的大文章,古圣先贤都不愿讲的。当今世上假话风行,都想把自己้说得完美无缺,又有几个肯对自己้说黑道白?”阮大可忙说:“那是,那是。”李雪庸望着流动不息的河水,忽然说:“我刚才那番话其实正是夫子自道。”顿了顿ู,又说:“回想起来,我自小家教甚严,长大后十七岁便投身教育,几十年如一日,总归不失大节。谁知恰恰到了知天命之ใ年,忽忽悠悠竟像着魔一般,迷上了那个ฐ郝玉兰。有人已将这事反映到市教委,上些天市教委的人在电话里把我好一顿臭骂。”王绝户喟然长叹:“人世间惟情惟色,最难排解,可谁又敢说此生时时都把持得住?”李雪庸感慨地说:“我知道老哥也不是完人。可问题是,老哥是被人设了局的,我这可是心甘情愿地往浑水里趟啊。”王绝户摆摆手:“别替我遮掩,我心里明镜似的,别人设局固然不假,可我要是死不入局他又奈我何?说到底还是我的不对。”阮大可刚说“我那ว孽子”,王绝户就接过话头说:“红兵并无大错,他为ฦ我牵线固然有利可图,可也๣帮了我大忙,不然,我那小孙子的医药费怎么办呢?”三个人一时无话。李雪庸为缓解气氛,便笑嘻嘻地盯着阮大可看。阮大可会意,哈哈大笑道:“莫非是该揭我老底了么?”李雪庸哼哼冷笑两声:“难道只有你神通广大,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阮大可连忙摆手:“哪里哪里,连王老兄都已๐是黑白难辨,我阮大可岂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我这张脸比你俩抹得更黑。”他收住笑容,沉思着说:“我常常想,人不过是种高级动物,是穿了衣裳走路的,若各自扯去这片遮羞布,就都是赤ll的了,哪还分个美丑?祖宗造出那ว个ฐ‘人’字,不过是给自己编排的一个雅号儿罢了。至于我的故事,从早年的沈秋草,到如今的潘凤梅,多得够说一本评书๰的了。”李雪庸忽然问:“当年你和沈秋草怎么说断就断了呢?那也是一种缘分,不是随便修得来的。我一直为你们惋惜。”阮大可说:“当时不割断ษ又能怎样?除非我不想活了,谁不知道她那男ç人,出了名的蒋大马棒,手黑呀,把他惹急了你还想活?”李雪庸就感叹:“难怪人都说生死恋呢,敢情这‘恋’字和生死是连在一起的。”王绝户说:“多少人痴迷不悟,明明知道情色是个绳套儿,偏都伸着头朝里钻。人啊,要像这山川草木该有多好,生生灭灭,无຀忧无຀喜。”

三个ฐ人沿着河边向前走。走一路,说一路,总归不离人生要义。

不知什么时候,三人的身后却尾随了一个傻哥。

傻哥一开始想追上王绝户,冲他吼一回“大妈妈的咂,狗尾巴๒花,落配的凤凰,老黄瓜”,后来见三个老头子比比画画,有时高一声低一声,要吵架的样子,就觉十分有趣。相跟多时,看看并没有吵起来的意思,一时显得无聊,想靠近王绝户,又怕黑脸的李雪庸,便坐在一块方石上哼哼呀呀地叨咕那ว歌子。风飘来傻哥的歌谣,断ษ断续续的。王绝户满脸苦笑,那两个人也一时无຀语。其实,王绝户是喜欢傻哥的。他听傻哥念完,对那两个ฐ人说:“傻哥的谣,辞句虽说粗鄙,却也๣甚是可爱。”阮大可扭头看着别处,他每次听到เ这歌子,都觉得王老兄的尴尬处境完全是红兵一手造成的,心中就愧疚不已๐。李雪庸故作轻松地说:“像傻哥这样的人,心无城府,口无遮拦,一旦说出话来,倒比聪明人说得有趣。”阮大可转回身看看二人,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要不是我那逆子造孽,哪来傻哥这歌谣呢。”李雪庸宽慰道:“甭想那么多,一切都已经成为历史,谁也改变不了的。”王绝户在一边自言自语似的说:“小城要是没有了傻哥的谣儿,那还有什么趣呢。”那两人听了一愣,一时竟没摸到王老兄的心思。

商品经济越发将小城这潭死水搅动起来了,小城人嘴里说的最多的字眼恐怕要算是“经商”与“下海”。小城教育界也随之风雨飘摇,人心空前๩地慌乱,好像讲完这节课就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被这股浪头冲到เ哪里。教授卖茶蛋的故事到处传扬,教育界、科技界跳槽的新闻屡有所闻。

近日有一桩奇闻再一次为小城中ณ学本已动荡的形势推波助澜。说的是外省某校高三年级教员,于一夜之间全体“蒸发”,引起当地巨เ大轰动,后经了解才知道,这些教学精英们是耐不住清贫,集体跳槽奔了深圳某校,被当地晚报称为“胜利大逃亡”。

李雪庸的统治也๣并非铁板一块,刀枪不入,而且已然出现局部垮塌。

一个平日຅埋头苦干的教学骨干,年年优秀教师,又是优秀党员,忽然就告别站了二十多年的讲台,也不顾ุ党组织严重警告处分,毅然决然地扔下教书匠的铁饭碗,在学校斜对过自家门前戳起两间门面房,做开了卖馅饼生意,因守着一班贪吃的小主顾,自开张以来,生意就热火朝天,听说正准备拓展油条馄饨及稀粥业务。几个一向忧国忧民的教员找到李雪庸,痛惜之余,还幻想着校长能极力挽回此事,内中的一个痛心疾首地说:“老赵是响当当的教学骨干,去年又被评为省级优秀教师๲,他教出的学生有的都当了副市长了。——老赵缺不得呀!”李雪庸表示无能为力,他心中暗想:“不是我不挽留,实在是天不留แ人啊。省级优秀教师๲又怎么样?只是逢到教师节那天风光一回,又上主席台又披红戴花的,可工ื资老那ว么百十多块,维持着五六口子人,上有老下有小,刚刚ธ四十五六就跟个小老头似的。大儿子搞了几年对象等着登记结婚,孩子眼看要提前๩生出来了,没钱,只能ม干着急;大闺女高中毕业想买一份工作,没钱๥,天天在家哭闹,发狠要去深圳做发廊小姐;老妈和老爹都一身的病……放在谁身上,能不愁白了头?”李雪庸内心里很是赞赏那个老教员破釜沉舟的勇气。人生苦短,又能有几多搏杀的时光,快五十的人了,此刻不搏,这辈子恐怕再无翻身的机会。但这话他只好在心里说说,表面上总要做出一副惋惜的样子,一校之长,没有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的风度还行?为此事,他专程去了趟市教委,将学校近期动态做了汇报,回来后又召开全校教职员工大会,一遍遍地重申要忠诚党的教育事业,要甘做园丁和蜡烛,说到激昂处,还吟诵了李商隐的那两ä句诗:“春蚕到เ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最后他让大家坚信,虽然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是无限光明的,党和政府绝不会忘记辛勤的园丁。

看着李雪庸那张黑褐ຈ色的充满坚毅的脸,人们的情绪真的安定了许多。校园又像一条缓缓流动的老河,在某处偶尔激起一朵浪花后,又依照先前的节奏不紧不慢地向前流去。

在接着召开的市教育系统紧急会议上,李雪庸留意打听着各校的人员流失情况,原来,各校虽也人心浮动,却并没有什么เ过激的举ะ动,因此,小城那位卖馅饼的老教员便成了会议上被屡屡提及的典型,李雪庸那黑褐色的毛脸也๣便一次次地涨成暗红。

会后归来,李雪庸萎靡了好些天,也暂时忘了去沾惹郝຅玉兰。

李雪庸便常常有种狼狈感。乾ດ坤混沌汤也喝得有上顿ู没下顿的了。在他的潜意识里,对人生,对事业,对情爱,已不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