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凤钗纯金打造，亮闪闪，光灿灿，精工ื细制，羽片雕琢得活灵活现，却是大得惊人，握在手中异样沉重。明春不禁疑惑：这怎么能挽头？只怕插不稳吧？细细看，那凤凰双目圆睁，怒然振翅，纵是一只鸟的模样，却有无比忿恚狰狞的神情，凤口没有衔明珠宝结，倒是微微张开，像是随时要喷出烈火来一样。钗身上攒了两个篆书小字——“悱恻”。
可这一颗心，就是放不下，谁叫露蒹儿是攻破了灵州城的虞国人呢？
孙将军跳起来连连呸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这种丧气话！哦，我知道了，是不是有美貌的小娘子在等你，你是恨不得飞回去吧？”
“是喽是喽！”温将军说，“孙将军向来行军如神风，迅疾无比。只可惜到เ了灵州城下，连我这个殿后的都到了，他还没攻下城来——那陈青竹大概ฐ是个气死风灯投胎的吧？”
露蒹儿在后面探身，悄悄地握住了二皇子的右手。二皇子呻yin一声，脸色平静下来，沉沉地问：“什么日子了？”
露蒹儿说：“公子，她不要我的，把你的给他吧——你要好好地接着，公子的东西，可不许随便乱丢。”明春吓了一跳，心想，若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接过二皇子的东西，那是死也洗不清的冤枉了。急忙抓了露蒹儿的手帕，对二皇子说：“我不要！我不要你的东西！”
“露姑娘，真的会生瘟疫么？”不知为ฦ什么，明春问出了这么เ一句话。
秦嬷嬷厉声对明春说说：“伺候姑娘是你的福分。姑娘的吩咐你都听清楚了？要是出了差错，看我怎么罚你！”
露蒹儿嗤地一声笑了，说：“嬷嬷，你才不要急！我气他——昨天既是要紧的日子，今天一大早的，脸也不洗，饭也不吃，就这么跑出去——光是让别人为他操心，自己一点也不知道要保重。”她这么说着，脸色黯淡下来，神色说不出的忧愁，楚楚可怜。
露蒹儿的怒色愈重了，冷笑道：“哼哼，难不成我几天不在，他就有了什么เ不想让我知道的事？”
但她实在没有力气了！甚至握不稳那绮丽的武器！谁能来帮她？谁能来帮她？她的眼角滑下一滴泪水，在脸上游走出冰凉的一道。她悚然一惊，觉得十分蹊跷。那黑衣人和秦嬷嬷打斗ç得厉害，这个ฐ二皇子怎么还睡得这么沉？秦嬷嬷总不至于也给他灌下一杯迷魂汤吧？她这么想着，再细细一听，就在这么切近的距离内却没有任何呼吸的声音！那个二皇子的手，不止是手，他的整个身体，凡是她所接触到的地方แ，都是石头一样又冰冷又坚硬！那就像一个冰雪的魔鬼，正贪婪地吸食着她的温暖。她浑身冷，热气汹涌地流向那ว个ฐ魔鬼，可那ว魔鬼还是凄寒彻骨，气息全无。寒冷惊惶中她吓得出了一身汗，只倒吸了一口气——这是个ฐ死人？难道二皇子已经死了？
耳边传来了打斗中的怒喝声，明明就在这屋子里，听起来却是茫远模糊，若有若无。明春觉得掌心传来些微的疼痛，这疼痛让她略略清醒过来，她终于现那个人就在她身边，她就躺在那ว人的怀里！她也终于想起，那ว人就是虞国的二皇子啊！她是为了杀他才肯睡到这里来的！杀掉他！杀掉他！她努力地想抬起手来，可脑子里混混沌沌，手脚๐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不听使唤。她一动也不能动地挣扎着，许久ื，有什么东西洒在了手臂上，是热的，还有的洒在了鲛ຑ丝软纱上，月光下看来是红的。拼命使劲中她的手臂突然一跳，向上挪了几分，掌心里的疼痛越明显。
明春一震，盯着面前那碗黯淡的菜汤，过了许久才沉吟说：“当真是他……把你的旧ງ衣服取一套给我。”
匕直直地向胸口扎下，管家扑过来，明春被撞得倒在地上。“你！”明春怒道。管家连连磕头，只哭着说：“小姐！小姐呀……”只听一阵吵吵嚷嚷，一大群人从廊上拥过来。好像是熟ງ人，又好像是陌生人。明春看着，忽然打了个冷战，也许是吹风了，初开的梨花就那么无声无息地从枝上飘落，熄灭。
“你这个不孝的女儿！”陈夫人一巴掌煽๓在明春脸上，随即又搂住明春大哭，“儿啊！娘不该打你！娘糊涂了！”她的眼泪滴在明春脸上，火星一样灼人。明春一咬牙，拔开瓶塞，对陈夫人说：“娘，孩儿不孝，先走一步了！”
两ä人最后的谈笑明春听不明白，但其中的意思究竟，很快所有的灵州人就都知道了。天近黄昏，正是一天里大街上最后的繁忙时刻，公使由罗将军护送到了“定国侯陈”府。一路上重兵相护，竟比平日里二皇子出行还要隆重，引得旁้观路人纷纷猜测，以为来了什么要紧的人物。一打听，却是燮国和谈的公使；再一看，和谈居然是在与虞军血战至死的陈青竹的旧邸。顿时灵州人心里一阵惘然，惘然之后便是心如死灰，再也没有任何指望燮国朝廷的念头了。二皇子迟迟不摘去“定国侯陈”匾额的目的也就在此。陈青竹为燮国第一猛将，虽然灵州被占，但他足足阻了虞军一个月之久ื，即便战死了，也着实狠狠扫了二皇子的面子，挫了他的威แ风。就算是这些微失落的局面，二皇子也是要扳回来的。他就是要在“定国侯陈”这四个字下让燮国俯，并要让公使把这个ฐ消息带回燮国朝廷里去。就算陈青竹死了，他也要把他余留在燮国最后的威望连根拔起，连带着把燮国朝廷里最后的锐气扫荡干净。这是他对燮国处心积虑的最后一事，至于是否继续进军灭掉燮国，那不过翻覆之间。
公使从车马上下来看见“定国侯陈”的匾额不由怔了。罗将军在旁้笑道：“贵国的陈青竹将军，大人可熟悉？”
既ຂ封为“定国侯”，又是燮国第一的武将，在灵州与虞军鏖战月余，燮臣焉能不熟？但听罗将军这话，着实不知该如何回答，公使只好干笑两声。又听罗将军赞叹道：“陈将军勇猛过人，罗某与他数次交锋，各有胜负；直至城破，将军战死，于乱军中ณ，尸骨无存。身为武将，如此死法，当真是得其所哉……不仅罗某，连殿下也对陈将军钦๔佩得很呐！”
不论罗将军或殿下的钦佩是真是假，公使耳朵里嗡嗡响的只有“尸骨无存”四个字，只好流着冷汗又笑笑。按二皇子的吩咐，罗将军每日和公使在一起，只是谈笑晏然，谦和有礼，但他所说字字句句，一多半地都是让公使明着赔笑暗着出汗。也就只有罗将军这样善于辞令的儒将才能做到二皇子所说的“不要吓着他，也不要不吓着他”的要求，让公使日益敬畏，又不断了求和之心。
进了府中，内侍说殿下正用晚膳，也赐饭与罗将军和公使。罗将军感激几欲涕零，即刻叩头于地遥遥拜谢。山珍海味摆上来，席间罗将军高谈阔论，大讲每道菜肴的来历、原料é、烹饪技法、该如何品尝滋味，乃至火候掌握得是否恰好，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忽而眉飞色舞，忽而摇头叹息，又连连劝酒，直听得公使茫然若失，简直不知身在何处。如此一个时辰过去，天黑已久，府内各处灯火通明，隐约地还传来了女乐嬉笑的声音，内侍站在门口，垂眼尖声道：“殿下有请公使大人。”
罗将军停了筷子，也停了谈笑，对公使道：“大人请，罗某就不送了。”
“怎么……将军不同去么？”公使不禁惶惑，这几日好歹也和罗将军混了个脸熟，若这唯一的熟人都不在，独自去见二皇子，只怕尴尬时无人调和。顿时公使只怀疑自己能否应对得当，被硬生生趸进耳朵里的鱼翅燕窝熊掌豹胎鲤鱼须猩猩唇，也都化作一团乌云，在脑中黑压压地盘旋不去。
“公公，不知殿下的意思……”罗将军问那ว内侍。
内侍的音调高了几分，道：“殿下只请公使大人，没召将军。不知将军欲见殿下有何贵干？”
罗将军也面带惶恐，向来的从容举ะ止，见了二皇子身边的人竟是冰消瓦解，似乎ๆ立刻就会有霹雳当头打下一般，只战战兢兢连声道：“公公误会！公公误会！罗某实不敢冒犯。”说着直给公使递眼色，道：“大人但请快去，勿要殿下久等。”
公使随着内侍七转八拐，不知走了几十年才到了书房门口。房内只有三人，二皇子象牙白衣，长低垂，是极简单的便装，却于素净中透露出无比端庄威严的气概。他俯身查看面前案上铺开的一大张地图，右掌无意间正压在燮国皇都，左手食指慢慢地向右割出一道直线，看来像是在灵州，至于终点就不那么好说了。一个红衣的妙龄少女坐在旁้边，只目不转睛地看着二皇子，眉眼含笑，爱慕之情溢于言表，那是露蒹儿了。她身后站着的是明春，虽不是盛装，但衣饰华贵，并且是燮国的梳妆，和露蒹儿的打扮大不相同。
公使躬身作礼，二皇子抬头笑道：“免了！”神色温和，远不如公使想象中狰狞。但一念及罗将军方才的惶恐，二皇子越是温和，公使便越是心惊，不知他何时就要翻脸露出真面目。二皇子看向明春，问：“这位大人你可认识？”
这话问得蹊跷。露蒹儿亲昵地在明春肩后拍了拍，拿住了她的穴道。明春本想狠狠地回一句“我怎么认识”，却觉得喉头一紧，舌根僵，便再也说不出话来。露蒹儿娇声俏笑道：“妹妹是陈将军养在深闺的乖女儿，怎么เ会认识什么臭男人？哎哟，对不住！贱妾失言了，公使大人莫要与奴家一般见识。只是……哪门哪户都是有规矩的，想来公使大人也不认识定国侯家的小姐呀！”
她声音娇滴滴的，眼睛水汪汪的，身子斜斜地倚着明春，姿ู态妩媚慵懒。明春被她捏得无法动弹，又说不出话，只气得怔。在公使看来，却是两个丽人亲亲密密。他想：原来那ว是陈青竹的女儿！那女子喊她“妹妹”……听说陈青竹的女儿成了皇子的妾侍，看来不假，唉……
二皇子淡淡道：“再多说一字我割了你的舌头！”一句话只说得露蒹儿花容失色，连一个ฐ“是”也不敢应答，顿时收了风娆，直低下头去。
“不知公使大人可做得了主ว？”二皇子依旧用那淡淡的口气说，“若做不了主，今日就不必麻烦了。”
“我朝万岁授命下官……”公使道。
“大人过来看！”二皇子听了这句就再不给公使开口的机会。他的右手依旧压在燮国皇都，左手苍白的指尖在地图上从上至下缓缓地剜出一道弧。这条弧线下来，公使身上流的汗比前几天和罗将军在一起时流得所有汗加起来都还要多，连明春在旁看了也只觉得喘不上气，背脊ิ上一股冰凉潮湿的就倾泻下去了。她忽然想曾有一次母亲亲手做了一盘红豆羹，那ว时年幼嘴馋，不懂规矩，用勺子狠狠地挖了一大块吃，惹得母亲接连几日地斥ม责。而现在，明春的目光顺着二皇子食指那浅粉色杏仁形的指甲看下来，只觉得他也在燮国柔软膏腴的腹地上狠狠地挖了一大块，一样地贪馋，一样地无法无天，一样地放肆猖獗。可有谁能来制止他呢？
去死吧！去死吧！明春如露蒹儿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二皇子，只要现在他死了，毒死也好！撑死也好！高兴死也好！被刺๐客刺๐死也好！只要他死！那么เ不报仇也没关系！和他一起下地狱也没关系！只要他死！只要他不那么狠狠地挖去一大片燮国的土地，那样狠狠地……忽觉手腕上一阵剧痛，转头看，露蒹儿也正冷冷地看着她，双唇轻轻开启，无声地说道：“住嘴！”
“地……就要这么多。”二皇子点点头，带着几分不耐烦，仿佛他是忍气吞声的一方แ，“每年岁币，足色纹银八十万两。大人觉得可好？”
公使面色如土，足色纹银八十万两，几近国库每年收入的三成，但是，毫无疑问，无论是他还是燮国皇帝都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大人觉得可好——能ม说不好吗？只要半个“不”字，只怕燮国所有土地和所有国库收入都归这恶贼了！明春恶狠狠地盯回露蒹儿去。露蒹儿看到她那样凶恶的目光，似乎ๆ觉得好笑，神色又变的开朗柔和，扑哧一声，竟真的低低笑出声来。
“你当真是不想活了么！”二皇子勃然大怒，厉声斥道。
露蒹儿一声惊呼，没命地从书房里逃了出去，顺手拉走了明春。二皇子瞧着洞开的书房大门，依旧满面怒容。沉默许久ื，公使才轻声说道：“殿下的主张自然是不差的……”
二皇子还怒视着门外沉沉的夜色，看也不看公使，勉强压制了怒意道：“大人说不差，那就不差了——来人！”
门外的内侍进来，罗将军也进来了。他看着公使偷偷眨眼，那神色竟是很关切一般。公使略略一点头，罗将军便做出放心的表情。桌上地图收去，摆上了两份签定割地和供纳岁币的正式文书。公使签了名，并盖上燮国皇帝钦命的金印。二皇子负手站在门口，动也不动。罗将军低声道：“殿下……”只听二皇子又是勃然大怒地说：“叫我做什么！你没有手么เ？这种事也要我来做！”
罗将军连声应着“是！是！”恭恭敬敬地从案上取了二皇子的印，盖在文书上。双方的印信一落实，包括灵州在内的十六座州城及每年八十万两白银的岁币就归虞国了。公使收起一份文书；罗将军拿着另一份，送至二皇子面前。二皇子不耐道：“我不看！送回去就是了！”
罗将军道：“遵命！”把文书装进明黄色的锦袋里，火蜡封口，递给内侍，即刻送回虞国京城去。锦袋上有红色的“八”字，用红色的圆圈圈起来，表示八百里加急。
二皇子依旧看着门外，冷冷问公使：“大人，我曾与贵国皇帝修书，所求一事，不知如何了？”
公使笑道：“那不过是个ฐ和尚，殿下何必如此用心？”
二皇子叹道：“那不过是个和尚，贵国皇帝何必如此不肯割爱？”
其实求和之前，燮国朝廷也都谈及二皇子曾索ิ要广霖大师一事。一来广霖是国师，把他供了出去，实在不光彩；二来朝臣们一致认为，广霖不过是个借口，二皇子想要的，无非城池银两，今日虽然割地，他日再兴兵夺回就是了。“夺回”云云自然是自欺欺人的谎话，却让朝廷上下求和之人心安理得。此刻公使听了二皇子的话不由á愕然，想：他当真是想要那ว个和尚？竟为ฦ了这一个ฐ和尚兴兵么？
只听罗将军笑道：“今日总算了却一桩大事。殿下已备好筵席，大人，请。”
二皇子也转过身来，含笑说：“请，大人。”眉宇间又是一派温文尔雅，言辞亲切谦和，公使看了，想：喜怒无常，当真可怕……
陈府大堂上摆下酒宴，二皇子居中，公使上座，陪酒的是灵州城牧和几位将军，又以罗将军为。那公使和灵州城牧本是同朝旧ງ僚，此刻相见，分外尴尬。一个ฐ想：你竟归降，纵然保住了性命爵禄，也是可耻！一个想：你们这些京官，白白地食君俸禄，到了紧要关头，只会求和，当真可恶！好在大家做官已久ื，要摆出惺惺相惜的笑脸早已是拿手好戏，和谈既ຂ成，宴上一片欢喜，相互间何必扫兴？更何况这里已是虞国土地，主ว人是二皇子，二皇子既在笑，谁也不敢怒。露蒹儿换了一身华服，侍立在旁，明春自然也被她硬拉了来，板着脸，看着公使那欢笑的样子，满心的痛恨恼火，只想扑上去把他的胡子眉毛全揪下来，再抓他个一脸稀烂唾他几口才好。而公使看二皇子身边立着两个ฐ绝色丽姝，风光无限，其中ณ一个更是陈青竹的女儿，心里也暗暗叹息，想：连她都归顺了，我又何必对自己太过苛责？
一帮女乐在侧吹拉弹唱，一个袅袅婷婷的盛装丽人上前来献舞。只见她明眸善睐，长袖飘飘，周身的环翠琳琅，应和着那走珠般的弦乐，刹那间堂内春意融融。忽听她启丹唇，清音，且歌且舞，舞姿曼妙优柔，歌喉柔韧高亢，一缕银丝般高高抛起，绕梁不散。只听她唱道：“花开君自赏，花败君自回；不知在明春，花姓是阿谁？”明春心头一震，只觉得她在讥讽自己；公使和灵州ะ城牧听了也大觉刺๐耳，但见二皇子只笑吟吟地倚在座上，均想：原来是他安排的……于是都装聋作哑，浑不在意。
又听那丽人唱道：“花开君莫笑，展眼秋风到เ；花败君莫悲，和风不长吹；纵有青山藏纷绯，那堪回相顾ุ鬓已灰……”词句粗俚，殊少文采，但“好景不长”之ใ意却是谁都听得出来，众人不由惊愕。罗将军想：这分明是在讥讽殿下，这灵州城牧也忒大胆，平时都乖๔觉驯服，今日竟敢安排这等歌舞！那边灵州城牧已๐是一身的冷汗，想：不知是什么เ人指使的，她竟然唱这样的曲子！而明春看着那ว丽人，隐约有些印象，忽想起她就是那ว日被送来的花魁娘子，不禁想：她居然敢唱这样的曲子，真是够胆量！
二皇子一拍桌案，道：“姑娘高姓大名？”顿时丝竹都停了，堂上一片死寂。
花魁娘子停了歌舞，昂然道：“姓陈名青竹。”
众人大哗。明春跨上一步，怒道：“你……你……”
花魁娘子道：“姑娘有何见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