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将军笑道：“我倒宁可没劲一点——等殿下也觉得没劲了，咱们就可以班师还朝了。”
陈府的红漆大门敞开着，两个ฐ内侍躬身迎接诸位将军，又碎步在前带路。孙将军抬头看见“定国侯陈”的匾额就嚷起来：“这个玩意儿怎么เ还挂在这里！还不摘了去！俺看着就气！”
时值正午，三声炮响，二皇子对灵州城牧点了点头，灵州城牧站起来，嘶声高喊：“行刑——”明春低下头，闭了眼不敢看，只听见哗啦啦木牌落地的声音，然后嚓嚓嚓嚓，人群中一片喝彩。但那ว喝彩声，明春觉得，与其说是觉得惩恶后的痛快，倒不如说是因看了一场杀得精彩的好戏而兴奋。等人群里的声音低下去，明春才敢睁开眼，眼角余光中只觉得遍地血红。她略๓略一侧头，看见二皇子的样子不由大吃一惊。只见他紧紧抿着双唇，脸色惨白，右手紧ู握住那念珠，手臂竟轻轻颤抖起来。他死死地盯着那四下流淌的鲜血，像是要站起身，却又紧抓着椅子扶手不让自己动弹，灼灼的目光中更是说不出的痛苦和隐忍，仿佛那鬼头刀是砍在了他的脖子上一样，额头上已然是冷汗涔๒涔๒。明春心想：这是怎么回事？他怕血么เ？他是带兵打仗专门杀人的人，怎么会怕血？
露蒹儿在后面递上一方แ喷香的手帕。明春恨恨地说：“我不要！”
明春和露蒹儿并排走在长长的回廊上，风吹起时，夹着甜香，雪白的梨花扑面而来。“为什么要栽梨树呢？”露蒹儿叹息地说着，用手轻轻拂去丝里的花瓣，“离啊离的，多不吉利！不过这么多梨树一起开花，还真是漂亮！”
“晚上你就和我一起睡。”露蒹儿还在说，“呀，你不愿意吗？那ว你是想和秦嬷嬷睡咯？”
秦嬷嬷急道：“姑娘不要误会！昨天晚上让这丫头伺寝是老身的主意！姑娘不在，又正是殿下要紧的日子！姑娘有气，只管责骂老身，千万不要和殿下过不去！”
秦嬷嬷依旧ງ赔笑道：“殿下说姑娘昨天半夜才回来，路途劳顿，还是多歇歇的好，所以老身不敢惊动。”
她急出了一身汗，这一急之下，手往旁边偏了偏，碰到凉凉的、长长的一根。头是散了，凤钗滚落在一边，她奋力地握住，把剧ຕ毒的钗尖一分一分地刺向身边的人。身边的人，眼角斜斜地看去，他俯身睡着，只瞧见一头乌ไ云般的头。月亮悄悄地向西边挪动着，从窗口错了开去，黑暗浓了一层，有剑光闪烁。她把长长的钗子刺进那头里，一缕头滑开，露出一角白皙的额头，钗尖已经抵上他的皮肤了，只要再往前一点、往前一点……
低垂的鲛丝软纱在薄薄的夜风中摇曳，明春的眼前是一片怔忪朦胧，但那天幕和圆月却是无比的清晰，月光异样明亮。她模糊地看见一个黑衣人从窗外跳进来，立在床头，举ะ起剑向下猛插。明春心里一惊，想：不要杀我啊！这时一条绸带无声无息地飞来，正缠在长剑上。黑衣人转身，明春似乎听见秦嬷嬷在说话，但她的声音翁翁的，不太真切，更听不清她都说了些什么。那黑衣人不答，举ะ剑向秦嬷嬷刺去。明春脑แ子里糊里糊涂的，想：这人为ฦ什么要杀我？秦嬷嬷又为什么要救我……思量了半天，脑子里灵光一闪，她总算明白了，不是她！是另一个人！黑衣人要杀的和秦嬷嬷要救的是另一个人！床上还有另一个ฐ人！可那个人是谁？那人又在哪里？她为什么会和别ี的人睡在一起？
“我哪儿也不去！”明春冷笑说，“我就留แ在这里——我要杀了他！”
洛儿左右看了看，凑近明春的耳边，悄声说：“就是……虞国的二皇子！”
“娘……”明春跪倒在母亲的尸体旁，垂着泪从袖间抽出匕，“孩儿不孝！孩儿这就跟您去！”
明春也只能流泪，哽咽许久才说：“娘，快一点吧……我们就去下面和爹爹哥哥相会……”
明春想：什么不吉利ำ，你的兵器，自然不想让我再碰。但见露蒹儿眉头微微蹙了起来，眉宇间一片惘然的忧色，似乎是很认真，不像随口乱说的，再想到不知不觉间就被伤了，这剑或许当真是个险恶的凶器也说不定。
“你还没梳头么？”露蒹儿笑着晃晃手中的杏花道，“那ว卖花的老大爷说我漂亮，送给我一朵呢！我说屋里还有个ฐ妹妹，他就又送我一朵！想不到吧？快把头梳起来！”
明春重新า坐回梳妆台，拿起梳子，想：谁是你妹妹！却不由á哎哟一声，原来手臂一高举便牵动伤口。露蒹儿道：“脖子痛么？我来给你梳吧。唉，罗将军心肠好，你才捡回一条命。要是孙将军啊，喀嚓！就把你扯成两截啦！哎呀呀！不高兴了！瞧你这别扭的样子，真跟我妹妹一样呢！”
露蒹儿是虞国礼部ຖ尚书嫡出的女儿，还在母腹中就由皇后做主与二皇子定了亲，自然身份尊贵殊荣，非比寻常，因此家中庶出的姐妹多与她疏ຕ远，更有冷嘲热讽恶言相向的，故她有此说法。明春却不知道，只想：你的妹妹，还不知又是怎样的厉害人物……她不是说她家是书香门第么？怎么养出的女儿不是厉害就是别扭？我要不让她给我梳头，她定拍手笑着说什么让秦嬷嬷来给你梳吧，哼！当真讨厌……
转眼间露蒹儿就帮明春梳起一个ฐ髻，用珠钗斜ฒ斜地别起，鬓角插着一朵红色的杏花，再擦好胭脂水粉，露蒹儿拍手笑道：“好看好看！”明春看向镜里，果然是一张桃花般秾丽妩媚的脸，而露蒹儿在旁边，素面朝天，只是那ว样吟吟笑着，却比自己更加动人。明春心里泛起一丝酸意，忽然想：我在意这些做什么？她和那恶贼都是我的仇人，我却在意起这些无聊的事情！于是沉着脸，淡淡说声“谢了”，拂袖走到一边，把梳妆台让给露蒹儿。露蒹儿却从床头取下个小匣子，对明春说：“过来！我给你上药。”
“不用！”明春说。
“呀……”露蒹儿说，“不喜欢我么？那就让秦嬷嬷来……”
明春恨恨地从她手中抢过药匣子：“我自己会做的！”
“这可是我从雅意阁带来的药。”露蒹儿笑道，“好好地擦上，以后就不会留แ下伤疤。若不是你长得漂亮，我才舍不得给你用呢！”她说着用手巾绞干头里的水，然后随便地插了根簪子。
内侍端了两人的早ຉ饭进来。露蒹儿问：“公子吃了多少？他做什么呢？”
内侍道：“殿下尚未进膳。现在书房里，命我等不得打扰。”
露蒹儿一听，往嘴里扒了两颗饭，喝了半口汤，命内侍盛了热热的一碗羹，急急忙忙漱完口，拉着明春就往书房跑。书房的门关着，露蒹儿近前手一拂，那门便开了，只听二皇子说：“叫你们不要进来的……”
明春跟着进了书房，看见二皇子站在桌边，桌上的军务公文都搬开了，铺着一大张生绢，旁边摆着一溜十来个小小的白瓷碟子，装ณ着各种颜色。二皇子只低着头，笔在绢上优游地走着，沉声说：“出去！”
露蒹儿把那米粉羹往他面前一递，喝道：“吃了！”
二皇子抬头笑道：“我正忙哩！”
露蒹儿把碗放在一旁，走到二皇子身边看了看。“哈！我道你忙什么เ呐……”她拍手笑道，“原来是忙着冒犯菩萨呀！”
明春慢慢走近，才看见那生绢上绘的是观音像，虽还只是寥寥几笔，身形五官已然出来了。二皇子看了露蒹儿一眼，笔尖轻触，便在画像的眼眶内点出睛来，顿ู时画ฑ面气韵流转，那观音即刻间就鲜活生动，呼之欲出。只见她蔼然微笑，双目流盼，而看着那飘飞的衣带，明春竟觉得正有杨柳清风徐徐吹面。
“我可是焚香祷告后才动笔的，怎么是冒犯菩萨？”二皇子问，笔下不停。
“你怎么把观音娘娘画得跟我一个ฐ样？”露蒹儿道，“这还不叫冒犯？”
听她这么一说，明春再探头看，果然那ว观音的面容和露蒹儿一模一样，只因她站得远，看过去画面又是倒置的，所以一时间没认出来。她忽想起在二皇子卧室内墙上挂的观音像也是和露蒹儿一样，看来那亦是二皇子的手笔了。
“圆通教主，寻声救苦。”二皇子道，“我每有危难，心头一念未断ษ，你便来救——你不是菩萨，又是什么？看见你，就当是看见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了。”
“啐！”露蒹儿道，脸上微微泛起红晕，嘴里反对着，想来心里是很高兴的。“观世音菩萨在西方极乐世界。”她说，“要见菩萨，你得到那里去。”话一说完，脸色大变，只觉得自己้这话万分不吉利，竟似诅咒一般，连明春也想：她怎么说出这种话来？
二皇子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露蒹儿。露蒹儿脸色苍白，眼圈却红了，只用指尖死死地按着嘴唇，压得双唇毫无血色。刹那间书房内一片寂静。
二皇子一笑，凝神柔声道：“我已身在极乐。”
露蒹儿嘤地一声，搂住二皇子的腰，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背上。明春看了满脸通红，双颊火热，想：这个露姑娘当真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管不顾的，难怪方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嗳……嗳ã……”二皇子握着露蒹儿的手笑道，“你这是做什么？你这才是冒犯菩萨哩！”
“我不管！我不管！”只听露蒹儿呜咽道，“我不许你到别的地方แ去！就算是极乐世界也不许去！我要你好好的……我要你好好的……”
二皇子正要开口，却见明春在旁羞红了脸，忸怩不安浑身难受的样子。他想：这个蒹儿，当真没心思，带这么个ฐ累赘在身边，她在雅意阁倒是远离红尘，活得一片率性天真，可叫我该怎么办？纵有一次他当着明春的面也对露蒹儿真情流露，但事后却深悔自己失态。若是个毫无关系并永不再见的人倒也罢了，偏偏明春是敌将之女，前次见了他的狎昵，此刻๑又还硬生生地杵在面前。二皇子满眼看见的只是多余，一心的好话就堵在胸ถ口，徘徊许久ื，只怅怅地道：“我就好好的……我就好好的……我就好好的……”一口气念了五六遍，又才说：“你别ี哭。”
露蒹儿还抱着他不放手。二皇子笑道：“咳……刚才你那样说，我可要罚你呢——有正经事要你去做。”
“什么？”露蒹儿终于抬起头来了。
二皇子本想说放明春走，忽想：纵然是句玩笑话，却也显得要挟，只怕日后她想起来，心里着恼。算了，这陈家丫头的事，还需找机会和她心平气和慢慢地说……那还有什么事？于是正色道：“你替我跑一趟，去看看付将军伤可好些了。我实在不放心，但今日十五，我不便出去。那日他舍身护我，你替我好好地谢他。”他想露蒹儿是身边最切近的人，诸将又都知道她是准皇妃，要她去看望付将军，一来不显得轻慢，二来露蒹儿是内家高手，说到เ运功疗伤更是比自己管用。
露蒹儿还有些游移。二皇子道：“你骑我的马，不到两个时辰就能ม回来。我断不会有事的。你一个人去。”
露蒹儿轻轻咬着下唇，端起米羹，说：“你吃嘛ใ……”
二皇子接过来，虽然很没胃口的表情，还是一口一口地把羹都喝尽了。露蒹儿微微笑了笑，转身出门。明春被留在书房内，心头又是一片不知如何是好的失措，却不敢妄动，只站在原地，目光四下里游来游去。地砖窗棂，桌椅书架，架上一部部ຖ的书，还有墙上的字幅，都是她熟悉的，惟有这低头专心作画的恶贼是不请自来。他闯进来了，大摇大摆地当这里是他自己้的屋子一样，在案上铺开笔墨，放着他的文书公函，和那些罗刹将军们高谈阔论，还和露蒹儿打情骂俏……明春皱着眉头，只觉得这书房无比陌生，一切都已变了，只是看上去仿佛还和旧ງ时一样。这恶贼，看上去何等温文，却有着掘墓鞭尸一般的恶毒！他为什么要在这里？正因为ฦ他在这里，一切才都变了……
她恨恨地盯着二皇子，盯着他的头，盯着他垂落的黑，盯着他肤色苍白优雅尊贵的双手，还有右手腕上那串火红的珊瑚念珠。这个ฐ恶贼，他只该下地狱的，也配画观音像么？这么เ想着，看向笔尖，明春吃了一惊，在那ว观音的旁边，二皇子又画了一个人，细看那ว人的眉目，竟和自己相似。她万分惊疑，越用力看去，却越看越像，心想：他在做什么เ？他为什么要画我？
明春的目光随着那笔尖一丝一毫地挪动着。观音身边的，自然是龙女，梳着高高的宫髻，随侍在菩萨身旁，恭敬合十。明春只咬牙，想：他折辱我！他要我对那露蒹儿臣服！对他臣服！一念至此，只恨不能扑上去把那ว生绢连同二皇子一起撕个粉碎。二皇子换了一管笔，开始着色。屋内铜壶静静滴漏，窗下树荫悄悄挪移。慢慢地，眼看着画ฑ面就精细完满起来，那龙女是一袭绚丽的彩衣，华贵雅致，观音只淡淡素า装，立在云端，却毫不逊色，断无主ว次颠倒之感。二皇子道：“水。”听无人应答，抬头看，除了陈明春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屋里再无他人。他似乎觉得好笑，高声道：“来人！”
守在门外的内侍立刻进来伺候，有送水的，有捶背的。二皇子躬身许久，确实也觉得腰酸背痛。他命一个ฐ内侍把画举着，远远地端详。观音和龙女都已๐完成，只是背景不全，还留แ着好些空白。二皇子转着手腕问：“什么เ时候了？”
“巳时三刻๑。”一个内侍回答。
“过这么久了么เ……我画得如何？”二皇子问。
“殿下乃我朝第一丹青妙手……”内侍道。
“呃……好了好了！下去罢！”二皇子忙说，从内侍手里取回画像。内侍退下，掩好了门。二皇子慢慢踱回案边，把画铺好，提笔忽觉异样，抬头看，挂在墙上的配剑已被明春抓在手里。她站在桌前，一脸沉默，握着剑鞘的双手轻轻颤抖。
“把剑放回去。”二皇子低头看着画ฑ说，“不许冒犯菩萨。”
“我要杀了你！”明春喃喃说道。“我要杀了你！”她怒吼一声拔出剑来，剑尖直指向那持笔作画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