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凝神望着前方，双目闪亮，神情肃穆，右手用力地捻着那串火红的念珠，似乎没在意身边这场小小的闹剧。紧接着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一列囚车慢慢地被拖进场中。那ว日守城的兵丁，包括那自称虞国人的把总，都被五花大绑，口中含枚，背后插着“斩ล”字木牌。人犯被从囚车中ณ解下，绑在木桩上。旁้边的兵勇上前，取了枚，给他们喂酒喂饭。那ว些人哪里还吃得下去，更有胆小的已经魂不附体，哭也哭不出来，只是屎尿齐流。这时观刑台上也站出一个人来，展开手中文书，把人犯的罪状对着满场的人又大声地宣读了一遍，尤其是对陈将军之女的凌辱，更是说得有声有色，直叫人听得人怒冲冠，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而明春木着脸坐在二皇子旁้边，欲哭无泪，知道自己的一切——包括那天在城门口的磨难——都被彻彻底底地利用了。
二皇子从从容容地走上观刑台，明春被露蒹儿挟持着也只能跟了上去。正中ณ间那黄金大伞下的位置是二皇子的，明春被安排在他的右手边，略微靠后，已经在伞沿外了；露蒹儿则ท在明春的后面，和同来观刑的虞军将领及灵州城牧在一起。照这样看来，明春的地位竟很尊贵一般。明春又气又怒。露蒹儿只把右手轻轻搭在她肩上，明春坐着倒也罢了，一旦想站起来，便觉得有泰山压在了肩头。眼看人群中对她投来又诧异又鄙夷的目光，明春忍不住就哭了。
“现在我有事去禀告公子。”露蒹儿挽起明春的胳膊，“和我一起来。”
明春气得浑身抖，这寸步不离的要求，无非因为是陈青竹的女儿，露蒹儿要监视她；如果她是个ฐ值得注意的危险人物，露蒹儿又为什么这么坚定地留她下来呢？她想不明白，不由困惑地看着露蒹儿，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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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蒹儿一呆，随即扬眉，含了愠色问：“他自己出去了么？怎么不叫我一起？”
那ว疼痛就像是一根细细丝线，把她的手和心连了起来。她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移动手臂，蜗牛爬也比她的动作快得多。过了许久，她似乎觉得手向上移动了一分半分，又似乎停在原地没动，惶惑中手指痉挛着轻轻收拢，指甲碰到掌心的伤口，又是一痛，这下感觉更准确了。在这一瞬间的明晰里她终于知道该如何控制自己的身体。那边的两个人缠斗正酣，压根儿没注意到她在这里悄然地行动着。她慢慢地摸到了自己้的头，再向上去，头却是散的！那ว根钗子呢？
明春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极其诡异的梦，梦的开始是一片黑暗，突然寒光一闪，是一柄剑，剑身慢慢刺๐进，轻轻一拨，黑暗洞开了。明春看见了一方แ深蓝色的夜空，琉璃一样淳厚，一轮金色的圆月正照进来，明春才渐渐明白自己是躺在床上的，正对着一扇窗户。
洛儿说：“是！不知小姐要去哪里？”
明春问：“是什么人啊？”
陈夫人劈手夺过那瓶子，一仰头，血红的药末全倾到เ自己的嘴里。她失神地看着明春，咬牙说：“你要死了，那就是真的不孝！你爹要你死，我不许你死！你听着，你要好好地逃出去……你要好好地……”一语未了，血水喷涌，仰身便气绝了。
这一席话听着慷慨轻松，做起来却真是艰难。明春跪在陈夫人面前，把装ณ有鹤顶红的小瓷瓶高高奉上，颤声说：“娘啊……”陈夫人颤巍巍地接了，翡翠镯子还在叮当叮当响，又摸明春的头大哭着说：“为什么……为什么要死……你还这么小！你哥哥都还没娶ດ亲！我把你们几个ฐ养这么大容易吗？天杀的……为什么เ要我们死……”
“谁问喜酒了？”孙将军说，“我们当真要打到เ燮国京城去？”
“你是没喝酒就已๐经糊涂ิ了么เ？”温将军诧异说，“要不然我们千里迢迢地跟着殿下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停在灵州就算了么？”
“可殿下到现在也不出兵……”孙将军挠着后脑แ勺喃喃说道，“俺还以为，殿下不想再打了。罗将军，你觉得呢？”
罗将军却对前面两ä个内侍说：“二位公公，殿下不在书房么เ？”他这么一说，诸将才现他们从长廊的一边折了开去，不是往书房的方向。
“是。”两个ฐ内侍细声细气地回答，“殿下在院子里等候诸位大人。”
庭院里的梨花已经谢了，长满枝头的新叶在晨风中簌簌轻响，片片透明犹如翡翠，还有一小颗一小颗的梨子也像琉璃珠般垂挂着。园中的小径还是湿漉漉的，泥土和草叶上新鲜的水汽蒸，使得空气越清甜。远远地一缕歌声飘了过来，曲折缭绕，花香一般沁人心脾。
孙将军睁大眼睛：“噫！这小娘们唱得倒好听！”
温将军在后面踹了他一脚๐，罗将军皱眉道：“是露姑娘——什么เ娘们不娘们的！待会儿当着殿下的面，你说话可要谨慎了。”
孙将军骇然：“原来是她——我不要命了么，敢在殿下面前说她是‘娘们’？”
说话间众人已走到庭院深处，一带蔷薇架上花正开得如火如荼，粉红，紫红，浅黄，雪白，还有几丛是淡绿的，露蒹儿正一面唱着歌，一面从架上摘下花来。只见她纤长的手指翘着，像是怕被刺到一般小心翼翼地在浓厚的绿叶中挪动双手。架下摆着长榻，二皇子一身象牙白衣，手里拿着一卷书，拥着杏红面的锦被坐在榻上，背后一个半新不旧的嵌珠金丝绣大靠枕。榻边是一个大理石的小几，摆着白瓷药盅和半碗米粉熬的羹。周围是十几张圆凳坐椅。二皇子仰头对露蒹儿说：“你摘好了么？摘好了就快过来，我帮你戴在头上。”
露蒹儿头也不回：“你把剩下了羹都吃了，我才准你帮我戴花！”
二皇子咳了一声道：“我刚喝了那么多药，哪里还有地方放这些羹？”
一枝蔷薇飞来打在他的头上，露蒹儿徉怒道：“看你的书罢！只跟我贫嘴滑舌的做什么？说什么园子里阳光好，非要到เ这里来坐着！瞧你这么半天，可翻过一页书没？”
二皇子正要说什么，见诸将军来了，便欠身笑道：“抱病在身，不便相迎。恕我怠慢了，诸位莫怪。”他虽笑着，脸色却是恹恹的，目光也比平日疲倦无神。众将忙上前参见，露蒹儿在旁施礼，众将也还礼。二皇子指了指周围说：“坐吧。”诸将谢座。内侍飞跑着端了茶来，秦嬷嬷也在一旁伺候，身边跟着明春。明春的脖子上缠了一层纱布，包扎得严严实实。昨天秦嬷嬷虽催着罗将军杀了她，但罗将军心下不忍，下手缓了缓，露蒹儿又及时赶到，所以明春只是被割伤了，伤口虽深，却还没触及要紧的血管，所以保住了性命。她失了血，又受了惊，面色苍白紧张，但看上去却比二皇子还精神些，至少眼睛还是闪闪亮的。
二皇子问：“付将军怎样了？”
罗将军起身道：“付将军谢殿下赐药。末将等探望过了，他内伤虽重，却已无大碍，只需静养便可。”
二皇子嗯了一声，转头对露蒹儿说：“你以后替我多多看望付将军吧。”
因有众将在前，露蒹儿恭声应道：“是。”丝毫没有娇纵顽皮的样子。她是内家高手，二皇子的意思，无非是要她以高深的内力帮助付将军调息，那ว便是比吃药还管用的法子了。
二皇子道：“昨日痼疾作，在诸位面前出丑，要诸位见笑了。”
他说“见笑”，众将神色却越凝重，大气不敢出，罗将军更是脊背凉，出了一身的冷汗。只听二皇子笑道：“罗将军，昨日仓促中，秦嬷嬷竟擅自做主，劳动将军出手，我这里替她向你赔罪。”说话间秦嬷嬷在一旁下拜，低声道：“将军见谅！”
罗将军慌忙起身：“末将无能ม，不能为殿下分忧，请殿下恕罪！”
二皇子探身握了他的手说：“我这怪病，实是羞于启齿。但诸君随我征战多年，今日召诸位来，便是要把原委道个ฐ明白。要不然至令诸君无端猜疑，日后难免生出事端……”他说轻轻咳嗽起来，露蒹儿在旁递过一杯温水。
罗将军颤声道：“殿下无须多言！我等跟随殿下，绝无二心！”
二皇子微微摇头，笑道：“罗将军误会了。诸君与我肝胆相照，我岂会无端猜疑？只是，罗将军，我大军西来，行军布阵，动辄关系万千人性命，最要紧的，便是彼此配合呼应。我这病，你们以前不知道倒也罢了，如今既晓得了，我若不说个清楚，你们日后临敌冲锋陷阵时为我心存疑ທ虑，实是一个ฐ隐患。事非关我一人，更关系到阵前无数将士安危，与其日后酿成大祸，不如我今日多说几句，无非花点力气，费点精神，可比以后让他人流血来得便宜了。”
罗将军道：“是，是。”心中本有些须惶惑，听二皇子这么一说，也不禁释怀。而旁边诸将只看着二皇子，不知他要说出什么事情来。
“嗯……”二皇子喘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一时间我倒不知从何说起。”他看着手腕上那串珊瑚念珠道：“诸位也都知道，我虽是嫡子，却非长男。我大皇兄是贵妃所生，天性纯良，宅心仁厚，自幼勤勉博学，待人更是谦恭有礼，和我这冥顽不灵的浑人简直两ä样。”
“殿下太过自谦。”罗将军道。
二皇子笑着摆摆手，继续说：“只因他不是皇后所出，所以父皇没有立他为太子，但打小宫中ณ的太傅，还有朝臣们，一多半是喜欢他的。自我出生后，父皇更是游移不决，因此太子之位空悬。直至我一十五岁，父皇打算立我为ฦ储时，正值敌军来犯，我便离了宫廷，投身军中。满朝文武疑云顿起，有说我失了父皇宠爱，被驱逐出京的，有说是大皇兄暗地里对父皇进了谗言，要加害于我的，一时间议论纷纷——诸位可知当时是何缘由么เ？”
诸将听得紧张，忽然见二皇子问，不由都沉默。温将军道：“万岁既有心立殿下为储，想必是要殿下借机建立功勋，树立威望吧？”话是这么เ说，但众人心里都知道绝非如此简单的表面理由。
二皇子纵声笑道：“我父皇生性优柔，为ฦ人懦弱，遇事毫无主见，纵然有心助我，也断ษ断没有送我至军前杀敌的气魄；再说，我若在临敌时有了闪失，且不问谁能担当此责任，那ว立储之事，不也成了一句空话？三者，若要建立功勋，昔年我一战功成，更与诸君同行多年，转战南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至令列国心惊，此等功勋，还不够么？父皇又为何立皇兄为太子，任由我在外辗转飘零，冒死与他攻城掠地、辟土开疆ຆ？”
一席话说得诸将心惊，连明春在旁也不禁想：确实奇怪，是那皇帝不喜欢他了么？
二皇子道：“至今朝中诸臣迷惑，只不敢明言。其实当日离京，是我自愿，只因在我东宫里，前前后后，死了好几个人。”
诸将心想：东宫里死了人，无非宫女太监，何至于弄得殿下离宫，到เ军前这么เ凶险的地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