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用粗瓷的调羹慢慢舀起豆花来喝，问：“以后有什么打算？”那神情宛然和明春熟识一般自然。
明春听那人是虞国口音，心中无比厌恶，转头看去，竟然是那晚在慈云寺遇到เ过的年轻人。看他气度端庄雍容，服色虽素净，但面料昂贵，做工精细，定是个富贵人家的子弟，却也坐在路边喝豆花。他对明春说：“居然是你，真是意外。”其神情温和宁静，没有半点“意外”的样子。
少女一扬手，夺地一声，凤钗ู钉ล在窗棂上，细长的钗身完全没入木头里，只留凤凰钗头在外。明春抓着那凤钗，却怎么เ也拔不出来。少女扬眉笑道：“这是昨晚从你手里拿来的，现在还给你。上面的脏东西我已经洗掉了。这种东西你可要收好了，不然秦嬷嬷知道了可不得了呢……”她一面说着一面转身挥手，春衫翩翩如蝶翼。只见指尖银光一闪，接着哗啦一声，一棵梨树轰然倒地。原来那少女挥手之下，轻轻地就把梨树削断了。虽然那ว梨树并不很粗，断面只碗口大小，却光洁平滑，就像被打磨过一样，可见她出手又快又狠，而此举无非是要告诉明春，她会比秦嬷嬷更“不得了”。
明春想也没想就点点头，点完头了才开始瞠目结舌，面红耳赤。
二皇子身子略略一仰，似乎笑了一声，又走回书房，并关起了门。明春心里好生失望，只听秦嬷嬷怒道：“我让他挑个好点的姑娘！谁让他送这种人来的！给我送回去！”
书房里传来极其细微的悉悉簌簌的声音，是明春很熟悉的声音。她曾见过的，父亲宽大厚实的手掌在羊皮地图上抚摸时就出这样的动静，现在那个二皇子也正用他的手抚摸燮国的土地吗？满屋子的人都屏气凝神，所以这么细微的声响都传到窗外了。说话啊！说话啊！明春企盼着，在不知道他的长相前，至少要听见他的声音！听见他的声音，烙在心里，永不磨灭！只要现在听见他的声音，那ว就像是把一缕细丝牢牢地套在了他的脖ๆ子上，不管他逃到天涯海角，总有一天她会循着这根仇恨之线追杀去的！
“大师！救我！救我！”她双膝一软，跪在方丈面前哀告，“外面有人抓我……我姓陈，是陈将军家的人……”
她一路往前狂奔，直从后园跑到เ大雄宝殿。殿上有光，这不稀奇，佛前总有长明灯。她从大殿旁้悄悄穿过，直奔过前殿，到了正门，要开门逃出去，却见庙门外也是灯火闪耀，听得人喊马嘶，有人嘣嘣๑地拍起门来。
二皇子沉吟道：“这么เ好的事情，怎么能不管……但现在不是时候。”
露蒹儿说：“现在当然不着急，但总得把他们收监。这些人，留在世上一日，便是祸害一天。”
二皇子看着明春，叹息说：“现在灵州ะ还未正式归我所有，陈青竹的后人竟遭此待遇，我心里也不忍。”
这话说得明春怒火中烧。灵州ะ城牧进来后，二皇子简单地把事情说清楚了，命他把守城的兵丁尽数关押起来。灵州城牧只恭敬地应着“是”、“是”。露蒹儿在一旁说：“你可用心去做了！那些人我都认得清楚，漏一个——就拿你去抵！”
灵州ะ城牧慌忙说：“不敢！不敢！”他的意思是不敢不用心，露蒹儿却笑道：“你说我不敢么？”
灵州城牧连连躬身：“不敢不敢！是下官不敢。不敢说姑娘不敢。”
露蒹儿嗤地一声笑了。明春看着只觉得气闷心酸，昔日灵州城牧来拜会父亲，虽然谦恭，却也不至于如此卑贱。又听灵州ะ城牧问：“恕下官斗胆，敢问殿下，这些人日后如何处置？”
二皇子用右手在左ุ掌上轻轻一劈：“都斩了！”
不仅是灵州城牧，连明春都吓了一大跳。她不禁失声：“都斩了？”
二皇子默默地一挥手，灵州ะ城牧躬身退下。露蒹儿看着明春错愕的模样，笑道：“怎么，替你出气呢，你不高兴么？”
明春喃喃道：“这……这也太过了……”
“我只是说斩。”二皇子说，“又不是腰斩ล，有什么过的？”
明春恨声说：“你果然……果然暴虐凶残……”话音未落，啪地一响，脸颊上被露蒹儿轻轻拍了一下。露蒹儿笑眯眯地说：“不许说公子的坏话。”
二皇子道：“若不是遇上蒹儿，你现在只怕已遭人羞辱，死无葬身之地了。那ว种人，不该收拾么？”
明春怒道：“那也不劳你虞国的皇子来多事！你这恶贼，玷污了我的身子，也有脸在我面前说‘羞辱’二字？”
二皇子脸色一沉，站起身来。露蒹儿却是冷笑着退了开去。“蒹儿！”二皇子说，“再替我打她一下！”
露蒹儿撅着嘴道：“这娇滴滴的大美人儿，肤如凝脂ฦ，吹弹可破——你没长手么？要打你自己打！”
“好！”二皇子说着，径直走到明春面前，扬手也是啪地一下，力道不大，怒意却是真的。明春羞恶得浑身乱颤，抬起胳ฑ膊便要打还回去。露蒹儿出手如风，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眼睛却看着二皇子，生气说：“你真打呀……你……你这是做给我看么เ……”
明春只觉得右手被铁箍住一般动弹不得，用力挣道：“放开我！放开我！”
“刚才那一下是替你打的。”二皇子对露蒹儿说，“你不要生气。”
露蒹儿手一松，明春正拼命向后使劲，顿时噔噔噔倒退了几大步。露蒹儿低头说：“谁要你多管闲事！我……我说过要打她么เ？我才不会欺负这么เ个不会武功的女孩子！”
二皇子说：“唉，她是什么都不知道，所以生气；你是什么都知道，又生什么气呢？”他转过脸对明春说：“我没碰过你——你也没被我这恶贼玷污——明白了么？以后再不要说这种蠢话。”
“谁说的！”露蒹儿跳起来，“你不是和他躺在一张床上了么？他就是碰过你！我亲眼看见的！你只管生气好了！”
“蒹儿！”二皇子厉声说，“冤有头债有主！你又何必牵扯不相干的人？”
“谁说她不相干？”露蒹儿尖声说，“她是陈青竹的女儿！怎么是不相干的人？当初……”二皇子一步上前要捂她的嘴。露蒹儿把头一扭，顺手一拨，一送，眼见二皇子便踉跄着倒在地上，额头正撞在红木几的一角，嘭地一声闷响，可见撞得狠了。露蒹儿一声惊呼，扑上去扶住他，连声催问：“公子你怎么了？我不是故意的……公子……公子……”接着哇地大哭起来。
二皇子坐在地上揉着额头，苦笑道：“我没事，你不要哭。”
露蒹儿哭道：“是我不好！你……你痛不痛？你打我……你打我好了！”说着抓起二皇子的手往自己头上拍去。二皇子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抚着她的长温声说：“好蒹儿，不要哭。你一哭，我心里就痛了。都是我不好，你再多等等，等我打完这最后一仗，我们就成亲……”
明春在一旁只看得傻了，满脸通红，进退不得。二皇子抬眼看着她，温声说：“我真的没碰过你。这世上的女子，除了蒹儿，我谁也不要——你大可放心——出去吧。”
明春刚一举步，只听露蒹儿厉声说：“站住！我说过你不许离开我半步！”口气虽严厉，却满带了哽咽之意，显得气苦。
二皇子捧起那梨花带雨般的脸便吻了下去。明春大吃一惊，慌慌张张地转身飞跑。她从书房奔出，跳下回廊，跌跌撞撞地冲进梨花丛中ณ，脚软软地就倒在了地上，只觉得心口一阵狂跳，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紧紧ู地抓着胸前的衣襟，似哭似笑地喃喃说道：“他没有碰我！他没有碰我！”然后泪水便汹涌ไ而下。
露蒹儿从书房出来时，眼肿得和桃子一般。她走到井边，打起一桶冷冷的井水，把手帕蘸湿了洗眼圈。等她再看见明春时，奇怪地问：“你的眼怎么也肿了？”
接下来的日子露蒹儿随二皇子去巡ำ查军营，她坚持要把明春带在身边。二皇子道：“我是到军营，又不是去游春，带着她，岂不是让将士们误会？”露蒹儿便嘱咐秦嬷嬷：“好好地看着她，不许随便什么人和她接近。”二皇子叹道：“唉，你这不是自寻烦恼么？还不如好好地送她去吧。”露蒹儿说：“我这是以防万一！她既ຂ是陈青竹的女儿，留着自然有用！”
明春被留แ在府里，同样是被监视，但秦嬷嬷一看她便脸色阴沉，眼光锋利如刀，恨不得吞了她一般，远不如露蒹儿温和亲切，好不烦恼。过了十来天二皇子才回府，又在灵州城内四处探察，直至确认不会有瘟疫生，已又过了七八天。明春已经把那“都斩了”忘记了，二皇子却又召了灵州ะ城牧来，掷下一篇文稿，命他张贴公告，那便是斩ล“国之禄蠹”的公文了。
“明天公子要亲自去监斩。”露蒹儿对明春说，“你要不要一起去看？”
明春摇头，冷声说：“杀人有什么好看的？”
“啊，我知道了。”露蒹儿拍着手笑道，“你一定怕看流血——你胆子真小。”
明春怒道：“谁说我怕了？去就去！”
“那你可要打扮漂亮点儿。”露蒹儿笑吟吟地接口说，“不然站在公子身边太丢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