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还没到，我奶奶就拢着袖子来了。那是她的标准动作，将两只手拢在袖子里，四平八稳地走在土路上，身板挺直，气宇轩昂。
“为啥啊？你抱着她，我来拍不好么？”她显然很不情愿。
多愁善感的我牵着羊走向田野，连叫上莲花的心思都没有了。我很怕就连莲花姑娘都会叫我兔崽子或者叫我闭上鸟嘴，那ว我就什么乐趣都没有了，所以我干脆ะ不去找她，独自出去劳动。
我的这个小妹妹出生的时候正赶上高老头暗自伤怀，根本没顾得上制ๆ止，事后便罚款了事。那一年年底我家里的粮食卖了不少钱，但是因为我的这个二妹妹的出生被扣了八百块的罚款，所以日子很快显得有些紧张了。对于日子我没有什么体会，无论什么情况下爹娘都会让我吃饱穿暖，我的心里的痛苦来自这个新出生的妹妹，在她身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便是花钱得来的娃娃ใ的确比我精贵些，更加得到娘亲的疼爱。整整两三个月里，娘成天将她抱在怀里，让她吃着甘甜的奶水，享受着我娘亲热的吻，我却除了放羊打猪草之外还要承担很多原本属于我娘的劳动。这个时候我心里忽然想起我娘先前跟我开的那个ฐ玩笑，我甚至有一点点相信我就是用馍馍换来的小乞丐了。想到这个ฐ，我心里充满了悲伤，悄悄走出屋子，拿了镰刀和尿素袋子，准备出门劳动。这个时候，我的奶奶提着个小包进来了。她手里的小纸包上面盖了一方红纸，我一看就知道那是给人家拜年或者送礼ึ的标准样式，就不哭了，眼睛直勾勾地盯上了奶奶手里的纸包。
秃子笑嘿嘿地看着我，说：“这个ฐ小没良心的，过几年就要当我的女婿了，还这么价对待老丈人。”
年关已经过去了，年底分的那ว点口粮也吃得差ๆ不多了，这就意味着度莲花一家人即将开始长达六七个月的没有口粮的日子。莲花跟着我和我奶奶挖来的野菜完全填不饱他们一家人的肚皮，莲花成天跑到我家里去，一边假装跟我说话，一边用神秘的眼光偷偷地往我家的厨房里看。
莲花姑娘从他爹身后探出头来，指指我家的牛圈门口的那ว些白沫子。
“我一定要捏死她！”我大声地宣布。
“口粮不够吃哩！”我娘说，“我跟你爹一个ฐ月二十几斤粮，你只有十四斤，这几个小家伙就更少了。可你们哪一个比大人吃得少呢？”娘拍拍我的肚子，继续说，“你这小肚皮里一顿就能ม吃进去三大碗，一天半斤ภ面哪里够吃哟！”
那些日子很希望爹和娘能抽出时间来陪着我们在家里呆两天。但是爹说他的工作就是日复一日地劳动，除非生病了走不动路。于是我就天天在心里盼望我爹生病，他生病了就可以留在家里陪着我们了。我觉得弟弟妹妹们都太肤浅，听不懂我的话，我需要一个比较成熟和有头脑的倾诉对象，爹和娘无疑就是最符合我要求的人。但是娘雷打不动地要进城去摆摊儿，下大雨的时候都打着雨伞坐在街头静静地守候，所以我只能盼望我爹生病。但是爹是那样坚强，从来都没有病过，只有一次烧很厉害，我觉得在他的头上放一个鸡蛋一定可以烫得熟透了，但是家里没有鸡蛋，所以我没有能够验证自己的推断。我居心叵测地劝爹不要去工地了，爹舀了一瓢凉水，冲洗了一把脸，在包里装上两个干馍馍，连胡子都没刮就走了。我愤愤地瞪着我爹的背影，觉得他心里只想着挣钱，已๐经完全忽略了他的儿女们。我不知道爹和娘为ฦ什么要挣那么多钱，先前在乡下的时候一年到头手里都没有几个钱，日子过得很舒泰，在我的印象里，钱基本上没有什么用处。
吃饭的时候我娘说在距离我家三五公里的地方的河沿下的草地里现了一个ฐ死人，是一个年轻女子，光着身子躺在草堆里，被火烧掉了半个身子，头也不见了，模样儿很像是失踪了的王秀清。
我爹没有踩到那ว个大坑，他从茅房里出来，看看一脸汗水神情惊慌的我，笑着我：“瓜娃娃，干啥哩？”
我摇摇头，摸摸奶奶的脸，把手伸到เ嘴巴里舔湿了，帮她擦脸上的泥垢。奶奶就笑了，说：“我的儿，涎水弄得奶奶满脸蛋都是哟！”
奶奶果然眼睛不利ำ落了，因为这个时候初ม秋的阳光很明媚，暖暖地照在人身上比睡在热炕头上还要温暖，但是我奶奶却坐在房檐底下的一堆麻袋上，面无表情地打着盹儿，并没有在阳光下敞开怀襟捉虱子。
我爹赶到饲养院的时候，人家说马都被赶到水塘里饮水去了，我五叔正去那里牵马还没有回来。那人说已๐经去了半天工夫了，也该回来了。我爹就有点心焦了，跑着去了水塘边。他赶到เ那里的时候就看到了我的年仅十四岁的五叔，他直挺挺地躺在池塘边上，全身透湿，就像睡着了一样安详。
我爹没理会我，转身走了，依旧健步如飞。我哭了一会儿，觉得这样哭下去毫无意义，就站起来跟在爹后面追了上去。我爹回头看看我，笑了笑，继续朝着生产队的饲养院奔去。马和车都在那里。
我当时就懵了，气得摇头晃脑。我虽然没有自认为是君子，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莲花的爹竟然是一个小人，他对我这样纯洁的少年竟然使用了无比毒辣的美人计，顺ิ利从我这里得到了菜种子。给了他的菜种子我是不会再要回来的，但是我从心底里鄙视可恶的秃头屠夫老杜。“就算你自己来要，我自然也是要给你的。偏偏叫你家丫头来要，这不是看扁了我张家的大好娃娃ใ么？”我想。
大约是我奶奶当着莲花的面儿说的那ว些话对老杜来说就是醍醐灌顶，从那以后老杜一家子的生活就生了巨大的变化。一个最明显的变化就是老杜从那一天开始就天天扛着铁ກ锨往自家的地里跑，身后总跟着他的几个大的娃ใ娃。他家的地里过去一个夏天都没有操什么心，庄稼长势很不好，但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精心料理，那ว一年居然获得了好的收成，至少比半年没有操心的我家地里收获了更多的粮食，那一年老杜家里头一年没有借口粮，实现了完全的自给自足，我家的地里几乎没有收成。
那个时候我的家乡没有戴眼镜儿的人，要不然我想老杜家里的变化一定可以让很多人大跌眼镜。秋后收完了麦子，河床刚刚冻上的时候，老杜拉着两个儿子去大柴旦割野草打算学着我爹沤一点绿肥，结果就再也没有回来。
农民的生活总是最简单也最朴实的，就是为了维持这样一份简单和朴实的日子，并且获得更好一点的日子，农民往往也要付出很多的艰辛和泪水，甚至是生命。在我离开农村之后的二十年里，我一直都没有忘记我的家乡，没有忘记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也从我的生命里消失的那些可爱的乡亲们。屠夫老杜是我印象中格外分明的一个，不仅仅因为他差一点成为我的老丈人，更多是因为他和他的儿子的不幸遭遇，一直是我的家乡的那ว些纯朴的人为ฦ了改变日子而进行的耕耘和开拓中流血流汗的一个缩影。
莲花拿着种子乐呵呵地走了。我的小妹妹却在房里哇哇地喊起来，哭得撕心裂肺。我要忙着干活儿，这会儿一听连贯的哭声就怒了，冲房里的大妹妹喊：“黄毛丫头，你把娃娃ใ哄乖了不成哇？”
大妹妹正在努力地哄着娃娃：“噢，噢，我的乖哟，不喊了。别喊了。”
我听见了忽然就觉得很好笑，一个两ä三岁的丫头抱着另一个ฐ三两个月的小丫头，乖๔噢乖哟的哄着，也不知道她那些日子是怎样看护着小妹妹的，她喊着乖哟乖哟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哥啊，兰兰的头烫得很呢！”大妹妹忽然说。
我就赶紧撂下手里的活儿，跑着进了屋子。大妹妹正抱着小妹妹兰兰。兰兰脸蛋儿通红，张大了嘴巴哇哇地哭喊着。我拿了奶瓶摸一摸，现是凉的，就怒气冲冲地朝我大妹妹喊：“不是叫你捂在炕上的么？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拿着奶瓶到了厨房，在大锅里倒了一点水，把奶瓶放进去烧热了，拿过去把奶嘴儿放进兰兰嘴巴里挤了挤奶瓶儿。但是兰兰一口也不喝，嘴巴里的牛奶一漾一漾地全部吐了出来。
“娃娃ใ病了么？”我的脑袋开始大了。这个ฐ时候如果妹妹生病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เ办。我叫大妹妹看着娃ใ娃，我得赶紧去把剩下的活儿做完。
兰兰的哭声不断ษ传进我的耳朵里。我给院子里的菜畦浇完了水，就赶紧提着水桶一路小跑到水塘边去提水，家里已๐经没有可以喝的水了。我舀了半桶水，吃力地往岸上拽，大约是一下午的劳动让我太疲倦了，我觉得桶很沉很沉，怎么เ也拽不动。连着使了两次劲，用力过猛，手里的水桶滑落了，我一屁股坐在了池塘岸边，手里的水桶在池水中翻了两个个儿，咕咚咚沉下去了。我急得直想哭，但是没有哭，因为我得赶紧打好水，然后背着小妹妹兰兰去找赤脚医生李莲香看病打针。
我一溜烟儿跑到家里拿了锄头回到池塘边用那个ฐ锄头捞了半天也没有把铁桶捞上来。这个ฐ时候我感觉到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劳累，还有一种无助和绝望。我就坐在池塘边上大声地哭了出来。
“爹啊，娘哟，你们啥时候回来噢？我快要累死了啊！”哭了大半天，我累了；铁桶没有捞上来，我也就放弃了。天色渐渐暗下来，我赶紧提着锄头回家了。我得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背着兰兰去找赤脚医生李莲香瞧瞧，还得在村里人睡下之前赶到家里。我害怕在我家大门外看见屈死的高老头一家游荡在夜空里朝我走过来。
“最好我现在回去的时候兰兰没事儿了。”我这样想着，真后悔自己没拉住铁桶，白白损失了一个雪花儿铁皮做成的水桶。那样一个铁桶没有三五块钱怕是买不来的，爹娘回来了准得收拾我。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天也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屋子里悄无声息，大妹妹已经在炕头上呼呼地睡着了。我划了洋火点上煤油灯，昏暗的灯光里，兰兰裹在小被子里不吭声，小脸儿红扑扑的。我断定我这个妹妹长大了一定比莲花姑娘好看千百倍。
我摸一把兰兰的小脑袋，火辣辣的烫。我把兰兰抱起来，揭开了身上的小被子，小屁股上的尿布湿漉漉的，我换了块儿干净的尿布，一巴掌就把大妹妹打醒了：“睡得跟死猪一样！洗尿布去！”
大妹妹揉揉眼睛，像往常一样很想立马就哭了，但一看空荡荡的屋子，知道现在哥哥是家里唯一的权威，便不敢违拗，悄悄地把尿布抓在手里从炕上翻下去出门去了。我把兰兰包起来，自己跳下了炕头，慢慢地把娃娃靠在自己背上，用宽大的布带子绑定了，就出门了。家里没有一分钱，我的打算是就像娘亲一样背着妹妹去李莲香家里看病，然后在账单上按上手印将来到了年底再去还账。
我背着小妹妹到เ了李莲香的家里，头已经花白的赤脚๐医生李莲香看见来的竟然是一个背着个小娃娃ใ的半大娃娃ใ，就笑了。我心里本来就万分郁闷，看见她笑得前仰后合，我就怒火升腾，重重地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说：“瞧病吧。我妹子烧得厉害！”
李莲香听了我的话就不敢笑了。她大概早就听说了我爹娘去省城看病的事情，没有多问就给我妹妹量了体温，取出一支针，敲掉了针头，从炉子上的铝饭盒里拿出一支玻璃针ฤ管儿，接上针头抽了药水，对我说：“转过去，打针。”
我一听就忍不住了，大声地问：“又不是我打针，叫我转过去干什么啊？”我觉得这个李莲香简直疯了，大约是老糊涂了，竟然想给我打针ฤ了。要不是我聪明反应快，这一针一定戳在我屁股上了。
李莲香笑了，在我头上拍一巴掌，说：“你不转过去，我怎好给你妹子打针呢？”
我现在我小的时候每个人都喜欢打我的头。从我娘到我奶奶到เ赤脚医生李莲香莫不如此。我想我原本一定可以更聪明些，只不过被那些愚钝的妇人们常常拍打我的脑门儿打得我痴傻了不少。我小的时候在乡间是独一无二的聪明儿郎，但是到了城里之后就渐渐地变得迟钝了很多，这其中除了到城里之ใ后的一次严重脑แ震荡造成的伤害之外，一定跟那ว些妇人们拍我的脑门有直接的关系。
我恍然大悟，赶紧转过了身子，把背上的妹妹对着李莲香。李莲香拽开我妹妹身上的小被子，我妹妹就惊世骇俗地哭喊起来。我知道针已经打进去了，因为妹妹受疼之后大约是想报复我，在我背上狠狠地撒了一泡热乎乎的尿。
李莲香在我妹妹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对我说：“成了！”
我听见了她拍我妹妹屁股的声音，心中一阵不高兴。她拍我的时候就拍我的头，拍我妹妹却拍屁股，那不是说我的头就相当于我妹妹的屁股么？我愤愤地看了李莲香一眼，气嘟嘟地没有说话。李莲香不明就里，笑呵呵地夸了我一句：“张家娃真能干哟！知道给妹妹看病哩！”
我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但是心里觉得很舒服。我一直以为李莲香是村子里除了我娘之外最有见识的一个人，她的眼光应该是独到เ而且精准的，她的夸奖应该代表着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
李莲香叫我在账单上按上手印，我有点担心她暗自多记我的账，伸着脑袋看看账单，现写在上面的字全是钩钩圈圈，我一个也不认识。我有点心虚，但是又不好拒绝盖手印，犹豫了一下，就想到了一个办法，打算在她写好的账单上按上我的手印和脚印，有了双重保险估计她将来想做一点手脚多跟我娘要钱是不可能ม的了。我在印泥盒子里蘸了一下手指，在账单上盖了手印，脱下鞋子伸出脚丫子就往印泥盒子里踩去。李莲香惊呆了，怔怔地望着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我用脚的大拇指在印泥盒子里蘸了蘸，然后弯腰把账单放在地上，在上面印上了一个ฐ清晰的脚趾头印儿，把账单放回桌子上，穿上鞋拍了拍手，心里踏实了许多，就指着她给我妹妹开的药问：“饭前吃么饭后吃啊？”
“饭后。”李莲香笑了，问我，“你五岁多了吧？”我不回答她，算是默认了，接着问：“温水吃么เ烫水吃？”
“温水。”
“一天吃三次么吃四次？”
“三次。”
“要不要碾成面儿给她吃呢？”我又问。我尽量要把能想起来的细节都问上。娘以前带着我来看病的时候就是这样问李莲香的，我都记住了。虽然我已经很久ื没有看病了，但是那些看病的时候需要注意的细节我都还记得很清楚。
“已经是面儿了，喂给她吃就成。”李莲香已经笑得合不上嘴了。我心里觉得这个赤脚医生其实也不怎么样，我不过是问了几个问题，也不知道她有什么เ好笑的，傻瓜一样咯咯地笑着，那样子傻得要命。
我背着娃ใ娃出了她家门，突然又想起一个问题来：“我妹妹不烧了，剩下的药我能ม吃不啊？”李莲香笑得身子都软了，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我看见她的眼睛里已经笑得流出了眼泪。
“疯子，傻子！”我在心里对她做出了最中ณ肯的评价，就背着我妹妹走了。我没有想到的是，赤脚医生李莲香把我给妹妹看病的那件事情告诉了所有去她那里看病的人，还添油加醋地把我提的问题学得惟妙惟肖，惹得所有的人都疯了一样地笑。她不但公开了我在账单上盖上脚印的事情，还跟人家说我的脚丫ฑ子脏得看不成，上面除了泥垢就是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