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过去把娘扶起来，娘脸上睡着了一样安详。我轻轻地拍着娘的脸，说：“娘啊，别睡了。你看我爹啊，他活转来了。”
我想我应该去看看我娘，因为她在这个时候躺在地上睡觉不好看也不合时宜。
但是爹一直都没有尿炕，我等了很久也盼望了很久，每天爹一起来我就跑去看他的被窝，里面暖烘烘的连一滴尿都没有。等了好些日子之ใ后我终于不耐烦了，就想出了一个自己觉得天衣无缝的计划，并且当天付诸实施。
“我儿长大咯！”我娘挺着大肚子笑盈盈地说。那时候娘的青春的脸上什么时候都荡漾着震撼人心的微笑，我特别ี喜欢娘的那ว种微笑，我很希望我偶尔尿炕的时候我娘也能ม送上那样一个迷人的微笑，我就可以嬉皮笑脸地把尿炕的事儿混过去了。但是我娘格外精明，脑子长得天衣无缝，每次只要我尿炕她看都不看就能从空气里感觉到那种暖烘烘的尿骚味儿，然有一定会举着笤帚ຐ圪塔追过来。大腹便便的娘紧跟在我后面追赶着，震得大地通通颤，也吓得我常常连剩下的尿都尿在了裤裆里。爹远远地看着他的儿子和像孩子一样的老婆，嘿嘿地笑着，抽着旱ທ烟，吧嗒吧嗒地吐出均匀而好看的烟圈儿。
“这叫啥政策呀，哪能不叫人生娃娃呢？又不是猪，说骟了就骟了啊。你咋不把你婆娘送去骟了呢？”有人说，人群里便一阵哄笑。
“那可不成，没有工ื分，年底还有啥指望？咱吃啥？”娘笑着说，“兴许就是这么一闹腾也就过去了。这些年政策变化还少了么？今天这样，明天便那样，毛主席还说过人多力量大呢，如今不也是共产党的天下么？难不成毛主席逝世才两三年，他们就敢把毛主席的教导全忘记了？再说了，哪里有不让老百姓生娃ใ娃的道理呢？我呀，还是去地里，要是那ว些人还来检查，我就躲在蒿草丛里，叫他们寻不到我。”娘说着嘿嘿一笑，就像一个ฐ顽ื皮的孩子。我爹看着自己的老婆，也嘿嘿地笑了，问道：“人家来家里寻你呢？”
我料想娘听到这个消เ息一定会从炕上蹦起来，所以我在说出来之前经过了一阵短暂的考虑。让我有点失望的是，娘一点也没有惊讶，笑呵呵地看着我，问我：“莲花姑娘？就是那ว个脸蛋上有雀斑，一天到เ晚跟屁虫一样贴在你身边的小黄毛丫头？”
“学会了写字干什么เ啊？”娘很郑重地问我。我知道她期望的一定是一个让她满意的答案。因为娘是从城里来的，娘说总有一天要带着我们回到城里去，她肯定希望我说学会了写字就到城里去吃公粮。但是我没有说，我笑呵呵地望着娘白皙的脸蛋，说：“我要学会写很多很多字，要变成一个比莲花的爹头更少的人。”
我多少都受到เ了马青老师和那个ฐ女局长的蒙蔽和教唆，所以上了三年学连一天假都没有请过。乡村里的娃ใ娃ใ们念书，总是有一天没一天地过，农忙的时候不是在家里看弟弟妹妹就是帮父母拔草施肥，能够安安心心念书的并不多，就连我青梅竹马的相好杜莲花也常常赖在家里不去学校，说是为了照ั顾她娘，但我私下里一直认为其实是她想偷懒。我在两ä个老师的鼓动下兢兢业业地学习，不敢有半点疏忽，不敢辜负了他们的殷切期望。据说那个ฐ女局长曾经到过北京，看见过躺在水晶棺材里的毛主席，我就无限崇拜她，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像他一样到外面去见见世面。那个ฐ时候我开始有点儿理解我娘为什么要坚持去城里了。
马青当老师的那些年里，秋天摘果子和拔席芨已经成了他和学生们每年都要完成的事情。我的家乡到处都是沙棘和枸杞，秋天的时候果实累累；到เ处都长满了芦苇一样的席芨，苇眉子一样的花絮迎风飘荡，乡亲们把它拔下来扎成苕帚ຐ用。马青老师带着高年级的娃娃去拔席芨，带着低年级的娃娃们去摘果子，席芨用来做苕帚，果子晒干了卖给供销社换一些书本和粉笔。乡村里的生活很简单，所以每个娃ใ娃也都是那样的懂事，沙棘的刺๐戳得我们的手血迹斑斑，但是娃娃们一声都不吭，埋着头摘果子。回到家里我的娘看见了我的手，心疼得直掉眼泪，但是到了第二天，我娘还是给我洗干净了小手，擦上了她的雪花膏，拍拍我的脑袋，我就晕乎乎地背着书包上学去了，跟着老师摘果子去了。
我挣扎着就要往下跳，他哈哈大笑，说：“早让风吹跑了，哪里寻去？”
我坐在那个人的怀里，骑在马背上迎着风雪行进着。朔风卷起雪花纷纷扬扬地打在我们的脸上，像刀割一样疼。我想说点好笑的事情让大家开心一下，风吹得连嘴巴๒都张不开。那个人就摘下了自己头上的棉帽子戴在我的头上，把我的黄绿色单军帽戴在了自己头上。我立刻๑觉得无限温暖，但是就听见他在我身后喊了一声：“娘的！帽子让风吹跑了！”
莲花姑娘站在明媚的阳光里，蓝天白云和绿莹莹的草地映衬着她的娇็媚的小脸，她的脸就像田à野里的杜鹃花一样好看。我很想走上去摸摸莲花的羊奶一样晶莹透亮的小脸蛋，但是我不敢，我怕不小心把她的脸蛋弄破了。
天麻麻亮的时候，我爹早早地起来，披着星星戴着月亮，带着被褥和我娘烙好的白面饼子，驾着马车往山里去了。同去的还有我二叔。
我差ๆ点淹死在那条小河里，抓住岸边的一棵沙棘树的枝，沙棘的刺戳破了我的手，但我死活都不放手，喊一声就喝一口水，然后再喊一声，再喝一口水。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颠倒了位置。我隐隐约约听见莲花姑娘扯开嗓子在河岸上喊叫。尖锐的嗓音召唤来了附近地里忙碌的大人，有个人把锄头伸进河里，我抓住锄头，被那ว个人像钓鱼一样地提到河岸上，我光着身子躺在地上，双眼翻白，河水汹涌ไ地从我的嘴巴里面冒出来，呕得我连立刻死去的心思都有了。
我气得想要哭出声来，但我娘说过男ç人不能哭，所以我忍着不哭。我望着站在不远处的莲花，她在太阳里笑眯眯地看我，稀松枯黄的头被汗水粘在脑袋上，看上去没有什么姿ู色，但我心里还是很喜欢她。我暗暗说：“妈妈的，等我长大了娶你当媳妇的时候，我也这么歪着头看你十遍八遍，羞不死你我就不算好汉！”
“不给我一个公道，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审一审他。”高老二说着，哗啦啦拉了一下枪栓，那ว个公安不由á地往后退了退。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伸手拍了拍高老二的肩头，把他拉到了河堤边儿上。我就趴在河堤上，他们跟我近在咫尺。
“人家是高干子弟，犯了死罪也没枪毙，在这里蹲两年就回去了。上面要求我们先把他押到เ县里再说。我这也是执行公务，你就行个方便。我知道你哥一家死得冤，总有公道嘛！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高老二就疯了一样地一枪托打在他的身上，把他打了个跟头，栽倒在河堤下面的沙路上。高老二冲到吉普车旁้边，一把拎起那个逃犯，提着他走到不远处的沙地上，举起步枪对着那ว个人的脑แ袋啪啪啪地打了几枪。我看见那个人的脑袋像花一样地盛开了，血花儿飞溅。他的身子软软地倒在地上，两只脚一蹬一蹬地抽搐着，渐渐地就一动不动了。
我的心到了嗓子眼儿上，仿佛一下子就可以从我的嘴巴里跳出来，赶紧闭上嘴巴用手摸一摸左胸ถ，感觉到เ心脏还在胸腔里激烈地跳动，也就放心了。我亲眼看见高老二几枪打死了那ว个杀掉他哥哥一家的逃犯。被他打翻在地上的那ว个李公安挣扎着坐起来的时候就听见了清脆的枪声，他看一眼瘫倒在地上的那ว个ฐ死人，一把摘下头上的帽子，狠狠地砸在地上，嘴里喊：“唉！狗日的高老二，你闯了大祸ຖ了！”
高老二在那ว个人的尸体上蹬了一脚，走到เ吉普车旁้边，对那ว个公安说：“李公安，人是我打死的。枪我交给你，你叫他们来抓我，我不会逃走。”说着把枪交给那个李公安就走了。他走得很落寞也很轻松，就好像做完了所有的事情。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见高老二。我娘从省城回来之后又过了一年准备把借的那ว些钱还给高老二，但是高老二还是没有回来。我娘只好把钱给了原本和他生活在一起的高老头的娘亲。
那天李公安临ภ走的时候指着那个被高老二击毙的逃犯的尸体交待另外几个民兵：“我回去就说他半路逃走的时候你们民兵协助追捕，将他击毙了。这样我就少了麻烦，高老二和你们也不会有事儿。”大家就都答应了。但是几天之ใ后的一个漆黑的夜晚，村子里吉普车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宁静，农场和县里的公安一起出动来捉拿高老二。我听见了外面嘈杂的声音，吓得和妹妹龟缩在炕上的被子里没敢动弹。后来我听说他们没有捉到高老二，机警的高老二听见了动静，还是逃掉了，自此再没有回到他的家乡。公安留下话，谁要是看见了高老二就必须去县里报告或者把高老二捉住交到县公安局，否则ท严办。
乡亲们说高老二做得对，杀掉了一个没有人性的畜牲，是一个血性男儿。他们就算看见了高老二也不会交到县里。我在心里斗争了很长时间，不知道我见到了高老二是不是应该把他捉来交给县里的公安局。我想我是不会那样做的，因为我一来打不过高老二，根本不可能捉住他，二来我也怕他把我撂翻在地上，啪啪啪地在我的脑袋上打几枪；但是再也没有人看见高老二。我不明白一个ฐ血性男儿为什么เ还会被公安追捕，但是那一天高老二几枪打死那个人的画面多少年之后还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不能忘记。
很久ื之后我的爹娘回来跟我叔叔们说起这件事情，我才知道高老二击毙了那个人之ใ后，他的姐姐从大城市赶来了，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官儿的老婆，气势汹汹地要李公安交出凶手给她弟弟偿命。李公安扛不住了，就把实话说了，同时叫人赶紧通知了高老二，叫他提前跑掉了。那件事情过去之后李公安就再也没有出现，但是在我的家乡一直有一种说法，那就是李公安坐了牢，被关进了香日德农场的监狱。因为他平常得罪了不少犯人，投进监狱之后就被犯人们整死了。
这个说法一直没有得到证实，但是人们都说李公安是一个ฐ好人。我也相信他是一个好人，一直没有忘记那个胡子拉碴的憨厚的中年汉子。二十多年之ใ后我把他写进了我的小说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且依然保持着一颗正直善良的心。
高老二消失之后，村子里恢复了往常的宁静。只是我家上隔壁的高老头家的院子大门被堵上了，从此再没有人进去。到了夜里我家大门口再没有人敢走过去，他们说一旦走出去就会遇见高老头一家人轻飘飘荡漾在空气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是我不敢去查证。到เ了夜里我连厕所都不敢出去上，在屋子里放了一个破瓦盆儿，夜间就和妹妹在瓦盆儿里尿尿，到了早上我把瓦盆儿里的尿尿倒进院子里的菜畦里。院子里的韭菜大葱喝了我的童子尿，就像芝麻开花一样节节攀高，长得非常茂盛，我躲在里面都看不见头影。
几年之后我家里离开家乡去了省城，临走的时候我娘带着我去看望高老头的娘亲，现家里空荡荡地就一个ฐ老太婆，依然不见高老二的踪影。再过了若干年，我回到家乡省亲，听说高老二回去了一次，专程探望他的娘亲，但是高老太太已经殁了，高老二就大哭了一场，甩开膀子走了。我最后听到เ的关于高老二的消息是，高老二当了金霸头，控制ๆ着一帮沙娃（受雇于人替人淘金的农民，大多死在金场——作者注。）给他挖金子，在玛多金场里生的一次金霸头之间为了争夺金场而进行的枪战中被人打中了脑袋，蹬着腿儿死掉了。有人说是被他打死的那个犯人变成厉鬼最终夺走了他的命。
那ว一段时间我也很庆幸，因为ฦ我一次炕都没有尿，我再也不担心娘拿着笤帚疙瘩追我了，我也不担心爹用我尿炕的事情胁迫我给他捶背拔胡子挠痒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