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兴微笑着点点头。
年轻人用破衣袖揉揉眼睛，抓住陈大兴的手说：“听年纪大的淘金人说，你真是一个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四年前你带领ๆ人们反啦！娘，大哥，我常对你们说的陈大兴就是他呀！”
老太太伸出颤抖的手把油灯移到陈大兴的面前说：“人老啦，眼睛不中用啦，好人啊！让我好好看看你。”
“从金矿逃出来，我钻进了老林子，后来当了伐木工人。九一八事变后，我和一些伐木工人拉起队伍，抢了几家大户的枪，为ฦ的是赶走东洋人，死也不当亡国奴。”
“陈大哥，说起来话长，我家借了别ี人一点钱，还不起啦，我就琢磨着淘点儿沙金顶债。昨天我从金矿跑回来啦，听说金矿掌柜的已经投靠了日本人。不久日本人就要派兵接管，看来，那ว里的黄金都得白白地让东洋人拿走。”
年轻人叫李孝东，他的哥哥叫李孝仁。陈大兴和他们一直唠到เ深夜。末了陈大兴把自己的一件褂子披在李孝东的身上，李孝东身上不知留แ下多少棍棒的伤痕，他都没有流下眼泪，此时这条硬汉子眼里闪动着泪光花。
陈大兴回来的时候，史友贵和小龙已๐经睡了。他倒在草铺上，从破窗户洞射进来的月光落到他的身上，他闻到了干草散出的清香气味，不一会儿又听到小老鼠在草边咬着什么เ。外面不时有人在走边，狗在一声声地叫，他无论如何不能入胜，又坐起来，掏出烟袋，点上火，黑暗中火光一闪一闪的。
他真不相信自己在这个世道里能ม伸伸腰。他从小和爹流落街头，象一片树叶随风飘落，啪地一声摔在地上，被人践踏。他又好象和爹在荒野上行走，沉甸甸的黑云正从荒野上的边际涌上来，一人深的荒草可怕地伏动起来，在这荒野中无处躲无处藏，他们就要被这场暴雨灌死，他们往哪里逃啊！可现在他竟然拉起二、三百人的队伍，竖起“三江好”的大旗，这是松花江两ä岸父老、兄弟、姐妹起来驱逐日寇，拯救家园啊，他不会辜负这些人的一片心意……
从十几岁开始仇恨和痛苦就在他的心里积集起来。陈大兴和爹出没街头巷尾卖艺为生，风里来雨里去，难得立锥之ใ地。古庙是他们夜晚栖身的地方。两ä个人常常在别人在屋檐下避雨。满天的阴云吹不散、撕不开。每当这个时候，爹就把儿子拉到身边仰天叹气：“苍天啊！难道要绝我父子的一线生路吗？”
一个冬天的午后。灰朦朦的天飘着雪花，父子俩躲在破庙的大殿里，这样的天气出去打个圆场也没有人看。大兴披着父子俩唯一的一条棉被冻得抖，爹到外面弄吃的去啦。不一会儿被子上落了一层雪，大兴冻得实在受不了啦，就在大殿上打了一套拳。一抬头他看见神像一个ฐ个挺胸凸腹、呲牙咧嘴，目露凶光，好象在冷冷地微笑，他想起来：爹常常给这些神像烧香，到เ头来他们父子还是没饭吃。他愤怒地晃动供桌，骂道：“神灵，神灵，你在哪里啊？世间为什么这样不公道，要冻死、饿死我们吗？为什么不给穷人留条活路。”他捧起香炉，投过去，把神像的脑袋砸个ฐ粉碎。
阵阵的锣声招来一些围观的人。父子俩常常是饿着肚子练上一通。当大兴把收钱的盘子高高举过头在人们面前走过的时候，人们一哄而散，只有少数的铜板落在盘子里。他的手颤抖，牙紧紧ู地咬住嘴唇，暗暗地咒骂围看的人，他实在不愿意向别人讨钱，可是他想到เ自己้不这样做，难道让爹去讨钱吗？这时候爹总是走到เ他的面前，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说：“我们再打个ฐ园场试试，看热闹的人有许多是和我们一样的穷人。”说到เ这爹拿出几个铜板塞到他的手里说：“去买几个烧饼吧。”
警察也欺负他们，常常把看热闹的人赶走，摔断他们的棍棒。在陈大兴的心里和这世道结下了仇恨的疙瘩，他恨透了那些当官的，身穿绸缎马褂的人。他暗下决心，学成一身的本事把这些坏蛋斩尽杀绝，把这个天空戮个窟窿。一天父子俩在集市上刚ธ刚打开园场，因为爹没有给警察送些小钱，爹被抓走了，几天以后才找保放了出来。爹的脑袋被打肿了，简直认不出来了，紫黑的血痂把头贴在一起。掀开被撕破的棉衣身上到เ处是条条的血印子。他微微睁开肿得很大的眼皮，快要凝滞的眼珠活动一下说：“大兴啊！你是苦命的孩子，爹不行啦！咱们再也不能上街卖艺啦！你要记住，是他们打死爹的，我死以后，你去找你二叔……”
陈大兴找到เ了当私塾先生的二叔，两个人夜里放了一把火烧了警察局，然后随一伙闯关东的人来到东北的吉林。
大兴的二叔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经人介绍到一家大户给少爷当先生。大兴和同来的山东人听说二道甸è子那里可以淘金，他们到เ了金矿才明白上当了。每天干繁重的活，收工ื的时候工头要剥去每个人的衣服仔细检查，就连肛门也不放过，不多的日子，同去的山东人就死了八九个ฐ。
一天夜里，陈大兴到工棚前山下的河沟里取水去。月光下溪水奔流着，冲撞着卵石，浮起一片银色的浪花，在这每条山沟的泥沙中ณ真不知道含有多少沙金。大兴明白了到เ这里淘金的人不但得不到一点点的沙金，到头来还要把尸骨扔到这里，抬头看见对面山坡上枯草中ณ跳动的鬼火，也就是死人的眼睛。从树林中吹出来的风，好象有人在悲痛的哭泣，大兴感到一阵恐惧。
从小河边回来经过一座半倒塌的马架子，听到里面有微弱的呻yin声。他猫腰进去，从缝隙射进来的月光，朦胧中ณ看见潮湿的地上躺着一个ฐ人。他走到跟前，蹲下去，手放在那个人的嘴边感到เ还有一丝暖意。在惨淡的月光下眼前好象停放着一具尸体。大兴明白，一定是工ื头看这人不能干活了，把他扔到เ这里喂狼的。
“别怕，你靠过来。”这声音好象是从地里出来似的，微弱得刚刚能听到，大兴的耳朵湊近了他的嘴边。
“我……淘了十年的金子，掌柜的用咱们的一滴滴血汗换去了一粒粒沙金，几天前干活时腿受了伤，掌柜的叫人把我扔到这里，他们是让狼把我活活地吃掉。来，你过来，把我腿曲起来。”
陈大兴帮助他慢慢地把腿曲起来，他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进来，他的双手颤抖地拉开裹在腿上的布。
“你要干什么？”陈大兴似乎感到内心一阵揪紧似的疼痛，紧紧地抓住他的手。
“听我说，放开我的手。”老人气喘吁吁地说。
陈大兴疑惑地松开手，老人继续把最后一条破布拉下来，看清楚了，他的大腿上有长长的一条黑糊糊的伤口。
“我给你把伤口包好，明天想办法弄点盐水洗洗，能好的。”
老人摆摆头，没有说什么เ。猛然间老人用手指在伤口上一抠，同时从嗓子里迸出绝望的低沉的一声惨叫，那只沾着脓血的手把一个小小的东西放到陈大兴的手中。
“干活时我得到เ一粒大沙金，你是一个好人，我把这粒金子给你吧！快，带上这块金子离开这里吧，掌柜的心狠着呢，他们要喝尽穷人的血啊！”
老人家死在陈大兴的怀里。大兴把尸体抱到เ马架子外面放到เ地上，月光撒到老人的脸上，一抹苍白。尖尖的下巴，肩膀象拳头一样从衣服里露出来。张着嘴巴๒，好象还有好多话要说出来似的。陈大兴紧紧ู地握住粘满脓血的金块，老人家和爹死得一样惨啊！他带着满腔的冤仇离开了人世间，这仇谁来报？穷人的活路在哪里？这时月亮走进一片云块里，周围一刹间昏暗起来，他仿佛觉得那些警察、工头一起走出来，他愤怒了，要拼命，豁出满腔的血……他握着老人的手，感觉到那么凉、那ว么僵硬，生命已经离开了他的身躯。他看看手中ณ的那块金子，粘着脓ใ血的金子失去了光泽。
十几天后，一个ฐ风雨交加的夜晚，炸雷一个又一个在人们的头顶ะ上轰鸣，山岭在颤抖，曲折的闪电呼啦啦地象要把天空点燃似的。闪电过后山野愈加漆黑。三十几个山东人一齐推倒工棚，抽下木棍，呐喊着一齐冲出去。大兴打头挥动木棍打倒了几个工头，跑出去不远，后面有人追上来。大兴对大家说：“快，散开跑，我来抵挡他们。”因为风大雨大，十步外就看不清什么，追上来的人胡乱地开枪，陈大兴和他们撕打一阵趁着混乱ກ钻进树林里总算逃出来。后来胡乱奔跑中跌进丈把深的石坑里，失去了知觉，天亮以后又被金矿的工头现抓了回去。
金矿的掌柜的是五十岁出头的人，一张被鸦片熏得青黄的脸。身穿黑缎坎肩，手里总是托着金质的水烟袋。
他不作声地打量着被推来的陈大兴。从那眯成缝的眼睛里，从那ว脸上深深的皱纹和那ว呲露出来的黑色牙齿都流露出凶残的神情。这样的沉默就会使人抖，往日里被抓来的人在这个ฐ时候不是瘫痪就是跪下爬过去抱住他的腿求情。现在他暗暗地吃惊想不到这个年轻人竟没有一丝的恐惧，在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透出一股虎气。
掌柜是这金矿的第二代主人。他的父亲是一个ฐ土匪头，二道甸è子出黄金的消息一传开，他就领着一伙强人抢占了这个地方。他明白必须买通吉林的官员才能ม站稳脚๐，于是他年年向满清的吉林将军进贡，一根根金条终于买通了清朝的官员，二道甸子金矿成了他家的世袭领地，他拥有着看家护院的炮手。从四面八方แ骗来的庄稼人给他们淘金、采矿，每个ฐ人活着走进山谷，就得把尸骨扔在这山岗上。掌柜的比他的父亲更凶狠，他亲手杀人，几十鞭子就把一个活人抽得皮开肉绽，吐血而死，淘金人的亲人盼瞎了双眼，流干了泪水，他们怎么会想到满山的枯草中裸露着根根的白骨。
“陈大兴，好大胆，你煽动苦力滋事外逃，打伤我的人，本应就地处决，我爱惜你是条硬汉子，有一身的武功，如果你肯在我的身边做事，我就宽恕你，有你的好处，你看怎样？”
“让我象你一样的吃人不吐骨头，我不干！”由á于愤怒陈大兴的身体抖动一下，把胳膊上的绳子绷得紧ู紧地。
“好一张硬嘴。”掌柜的把水烟袋往八仙桌上一顿，双手撩起长袍站起来，仰面一阵哈哈冷笑，一瞬间拧紧ู眉头，阴沉沉的目光充满了杀人的凶光。“好一个ฐ不识抬举的穷鬼，我就成全你。”
当天下午陈大兴被两个ฐ持枪的炮手押着在苦力的工棚间转了一周。苦力们一个个衣服破烂，露出漆黑的皮肤，锁子骨和肩头尖利凸出来。掺着白丝的头乱蓬蓬地盖着前额，有的人眼睛里闪动着仇恨的目光，有的人用巴掌捂住流着泪水的脸，人们挤在一起好象怕受私刑似的。
人们看见陈大兴身上的鞭痕还在渗血，打碎的厚嘴在颤抖，通红的眼睛平静地看着身边的淘金人。“小伙子就要被枪毙了！天啊，怎么不打雷劈死这些阎王、小鬼？”人们心里咒骂着。他们明白：自己虽然痛苦地活着，却和死并没有什么差ๆ别，总会有一天累得倒下去，把腿一伸，被人扔到เ荒山野岭，填进狼的肚子。
山坡上到处开着野花，树丛中ณ鹌鹑咕咕地叫着。陈大兴缓慢地迈着脚步，树枝不时划掉破碎的衣服片，藤蔓不时裹住他的脚。他闻到山野潮湿、充满野花香气的气息，他觉得眼前一片明亮，可是世道太不公平啦！他停住脚๐步，脚๐下是一个人的头骨，藤蔓从头骨的黑洞洞眼眶中绕过来，他的脚下土地不知埋葬了多少穷兄弟，现在他也要埋在这里。死又算得了什么？他的一条命救了三十几个ฐ穷哥们，值得！现在他只是希望能ม见到二叔，可这是无法办到的。
“站住。”后面的人吼叫着，并把一把铁锹扔到他的面前，解开他手上的绳子。“喂，陈大兴你自己挖坑吧，便宜你啦，没把你的尸体喂狼，掌柜的说啦，把你这条硬汉子埋在这里压压穷鬼们的邪气。”
陈大兴抬头看看两支枪口对着他，一锹一锹的泥土被翻上来，坑渐渐地扩大了，他低着头，忽然觉得一缕细细的烟雾飘过来，他回头一看，两个ฐ拿枪的人正把头凑在一起对火点烟。陈大兴的眼前忽然一亮，他被以死相拼的情绪支配着。他身子向上一纵从坑里跳上来，轮圆了铁锹劈倒一个ฐ，半个脑袋落到เ地上，另一个吓得倒退两步，因为恐惧张开嘴，下巴拉长啦，他端平枪，大兴用铁锹拨开枪口，飞起一脚๐正踢在他的小肚上，枪手向后一仰坐在地上，扔了枪，双手抱着脑แ袋，大兴又是一铁锹劈砍下去，鲜血四溅。大兴觉得干得痛快，转身从一丈多高的山崖上跳下去，钻进对面的树林中ณ，他就这样得了条命。后来跑到เ山上，当了伐木工，他的二叔在财主牛妖家当私塾先生，得到侄子的消息后，连夜离开了牛妖家到处寻找，叔侄俩终于又到一起了。
九一八事变后，叔侄俩和当地的伐木工拉起抗日的队伍，树起“三江好”的大旗。三江是指东北的黑龙江、松花江、牡丹江，他们的意志是拯救东北的山河，当初有多少人想拉他们入伙为匪，都被陈大兴和先生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