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狐嘿嘿笑，眼珠子乱飘：“叫我姐姐我就告诉你。”
谢开言拢袖坐好，只用右手拆分着孔明锁玩耍，不答话。句狐软着腰身哼着小曲，时不时瞟过来两眼。谢开言想了想，提声说道：“我患病十年，服了一帖药沉睡过去，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嗓子变得干哑。待清醒时，曾与人交谈，吓坏了人家的孩子，是以现在不再轻易开口。”
赵元宝眼中露出赞赏之ใ色，低声说：“礼ึ品里共有汉白玉宫雕两尊、羊脂ฦ玉兔偶一对、珊瑚树三架、珍药十盒、东珠百斛ฑ并大小古玩二十件，切莫遗失了。尤其那些玉，是太子殿下的厚爱，无论如何都不能ม损伤。”
盖大连忙俯作揖，说道：“累得赵大人受惊，我实在过意不去。出了这趟车，我就将小飞带回关外，再也不让他进镇来闹事。”
赵老夫人并没有猜错，结合两种规格出行的人物，的确是太子府派出的特使卓王孙。
赵元宝行礼ึ，躬身问道：“不知卓公子大驾光临ภ，有失远迎，请卓公子恕罪。”
沿路返回，伫立于山崖石桌旁，他的衣襟不见丝毫凌乱。天劫子早起探视，还以为他从未离开过。
卓王孙不吃山顶ะ物食，自然也不饮用雪泉茶水。亏得天劫子盛情劝导半天，他也只是抬手掀开杯盏，闻香视色，立刻๑了解一切。
谢开言回想近日身姿轻灵、内息流畅的诸多迹象，忙点了点头。
老族长攒积力气说道：“这个人，肯定很相信你。因为常人一旦散了功，能ม力与孩童无异，甚至有性命之忧。他为了助你突破自身大限，竟然不顾安危，将内力全数拍下，护住了你的顶ะ灵。现在你的额角浮现一块印记，就是他帮你封存的脉ำ门。”
整个世族，只能ม她有如此殊荣，不解箭、不下马，由着众人簇拥着她，任她带走光明飞驰。谢一的名称，生来就是族长的预接号令，她们唤她大小姐，族内弟子唤她大师姐，尽管她年纪最小，不过十六岁。但是，一旦预置令下，她的地位就不能更改，除去刑律堂的谢飞叔叔，无论何人，必须敬她三分。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谢飞叔叔带着她，走向特设的石室。那里，也有满壁的书香、满袖的兰熏，灯烛照ั耀着一道小小的影子，数十年如一日。
谢开言听他声音苍越，激起腹中真气回荡，便知找对了人，态度愈加谦恭。
天劫子道：“娃ใ娃ใ双手沾血，可是杀过人？”
谢一循着原路跑了回去，血液汩汩流动，遍体灼烧。她痛得嘶鸣一声，滚下了谷底。好在巨痛埋身，她还能照顾ุ自己，勉力提气击出一掌，用冲撞气流将她翻转过来，飘到了地面上。她伸出手摸了摸，不出意料摸到一具尸体，已๐经冷冰。
谢一默念了一遍，牢牢抑制住心酸，深恐引起身体的不适。两ä次动嗔动念，险些危及自己，就算再混沌，她也能试出一件事——继眼、口、心之ใ后，上苍抽离了她的七情六欲，迫使她不念悲喜，僵若泥人。
叶沉渊靠在座椅扶臂上，以手支颐๖，淡然道：“准了。”
叶沉渊沉寂片刻，终究说了两个字：“主ว杀。”
李若水听得昏昏入睡，容娘将她的秀编成四股辫，戴上珠玉簪饰，顺手塞给她一本书。她百无聊赖翻开，净是些看不懂的句子。容娘陪侍一旁，指着《桃夭》对她说，华朝的女儿长得还美貌，也比不上我的公主万分之一，不过，进了夫家门，对女儿的要求就是“宜室宜家”。
当时她与齐昭容见了礼，由容娘扶持，迈步进入巍ณ峨正殿，第一次见到了玉阶上的叶沉渊。叶沉渊穿着典雅的玄色衣袍，长裾广袖，上面用朱、白、苍、黄、玄五色丝线走绣着精致的章纹，通身未加衮冕组绶，仅以紫玉冠束，绅带束衣。
简行之只是专注地看着前面。
“她是谁？为什么เ锁在这里？”简行之目不转睛地盯着墙内静止不动的人影，喃喃问道，“她是活的么เ？”
谢开言回，轻抿唇，以示不解。
句狐悠悠道：“我曾在汴陵见过一位画师，岁数半百，头花白。他喜欢听我的戏，替我做了一曲词，就是那《断桥》。我看那词曲韵悠长，容易上口，应他之请，每逢到เ一个ฐ地方，一定要唱这新曲儿。”
“哦？”谢开言轻抬慧睫，直视句狐，运声说道，“狐狸那折戏，我可是深有印象。”除去追问盖飞箭术由谁所授，句狐的《断桥》一直萦绕在心间，让她想忘也忘不了。
句狐吃吃笑着，用绢帕掩住嘴角，表情像是偷吃到了小母鸡的公狐狸。谢开言蓦地伸出手，准确接到了风中抖落下来的一枚干沙枣，扣在指间，毫不犹豫地弹了出去。
句狐哎哟喊痛，捂住额角，泪眼汪汪地瞟着谢开言。
谢开言道：“画师是何名姓？”
句狐撅嘴：“文谦。”
“他讲了什么เ故事？”
句狐嘴巴翘得很高，谢开言又伸了一次手，她连忙跳过去，想压住那只托云藏月的白袖，没料é到谢开言像是一尾鱼滑溜开去，顺ิ便又扇乱了她的鬓。
她弯腰拾起海棠花，精细插在鬓角，叹气说道：“文谦能说什么，总不是告诉我，以前南翎国有个傻姑娘，自愿脱离家族，受了三十杖责，一步步走出声名赫赫的乌ไ衣台，流下的血把地上的石砖都打湿了。自她离开后，乌ไ衣台长满了荒草，校场上的靶台马桩也残破了。文谦说他最后看到的，就是一个蹒跚走远的背影，像你这样倔强地杵着，从来不回头。”
谢开言突然背过身，说道：“你走吧。”
句狐奇道：“咦，你生什么เ气，我只是说你们相似，又没说你一定就是那个傻姑娘。”
谢开言的腹声变得粗粝。“你走不走？”
“好吧好吧，算我怕了你了。”句狐跺脚走开，忍不住念叨，“早ຉ知道唱那曲戏让这么เ多人‘惦记’，还不如不唱。那个文谦也真是可恨，要我做什么不容易，偏偏赢了我的赌约，迫着我唱《断桥》，拈七弄八半天，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走远了，她偷偷回头，看到那ว个影子仍然一动不动迎风站着，又大声说了两句：“晚上睡觉记得盖被子！这里天凉，比不上你们南翎！”
树叶哗哗抖动，梳理着降落下来的月光。谢开言静静听着万籁之音，用了很久才能ม平息心绪。一只沙兔从土窠里钻出，抖落一团灰尘，慌张撞到她脚边，两耳一竖，折身跑了。她看后忍不住笑了起来。肌肤似乎没那么僵硬了，她难以置信地摸了摸嘴角，真的摸到弯起的半弧。
回过神，句狐已经走得不见踪影。
这个人其实有时候和兔子一样漫无心机，有时候又带了一点点狡猾的笑容，无论是不是故交，她都没表现出多大的恶意，因此，谢开言容忍了她留在身边徘徊。既然无恶意，那ว么她即使有过欺骗、有隐瞒，也是无伤大雅之事。因为ฦ三朝子民汇集的连城镇，谁没有一点不想说出口的过去呢？
“文谦文太傅……”念及这个名字，谢开言心海泛酸。句狐不懂《断桥》的意思，她懂ฦ。她没想到十年了，太傅竟然采用作曲流唱的方式寻找她的下落，可能他始终不会相信，她像故事里的那个傻姑娘一样，去后再也不复返。
重伤毒，沉渊十年，始料é未及。
文太傅本名不叫谦，想必流落汴陵民间后，他以贩卖字画为生，同时隐没了自己้的身份来历。众多南翎子民如同草芥一般飘散在华朝大地上，被烈风一扬，又不知要迁徙到何方แ。
十年前，谢开言并不是很了解文太傅，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向大皇子提出三项治国良策，未被采纳，后因触犯权贵萧索ิ退至御花园养花种草。谢飞叔叔对他极为尊崇，曾邀请他前往乌衣台观摩箭阵马仗。坊门前，他笑呵呵地摘走她肩膀上的丁香花瓣，拖着青衫落拓的身影走入长巷中。
回想往事，谢开言思潮纷纷，气息紊乱起来。她踏碎遍地银霜走向城外，平息一波波的悸动。句狐无心之ใ言，勾起她的惨痛教训。刑é律堂前的玉石阶板里，至今浸染着她的鲜血，想必那ว些夹在缝隙里生长的女菀花，更加凄凉无依了吧？
太傅到临的那日，恰逢是她决意离开世族之时。谢飞叔叔沉着脸，焚香从祠堂请出三道脊杖。他不顾太傅的劝阻，用严整声威唤来众弟子观摩，以儆效尤。
先前十棍名曰沙尘棒，将受刑者架起抛掷地上，习尽沙尘之气后开始杖责。十棍过去，众弟子垂哽咽，谢飞叔叔走到เ她跟前，问：悔不悔？
她答不悔。
中间十棍名曰铩羽棒，专击肩胛，如同破去谢族弓箭手羽翼，令她痛不欲生。十棍过去，众弟子皆下跪求情，谢飞叔叔伫立不动，问：去不去？
她答必去。
最后十棍名曰还魂棒，实则敲击下去，带走受刑é者的三魂六魄。她咬着牙不愿昏厥过去，天地万物似乎ๆ都失去了声音。泪眼中，她看到台阶下的女菀花纤细地抖着腰，正迎风摇曳。谢飞叔叔沉默良久，再问：回不回？
她痛得说不出话来。
谢飞叔叔长叹一声：去罢。
她请求收回预备族长诏令。
谢飞叔叔背转过身，不愿看她，只是说，需得闯过荒漠及百花障，才有资格推卸族长一职。
太傅冲过来，唤人将她抬进内堂医治。日暮时分，她竭尽全力站起，蹒跚着走向坊门。踏过第一块金砖，她的鲜血薄如细缕流下，无声淌在街巷里的一方แ方แ石砖角上，模糊了那些镌刻的名字。
此后，谢族放她走向中原大地，不需她担负起五万弟子的教训。
十年后，一切往事如同浮烟，顷刻消散。唯独不变的是沙丘上笼罩的那ว层月光，落下遍地银霜。
谢开言坐在树下，开始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