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清静幽雅，铺着纯色毛毯，四角悬饰夜明珠，散柔和色泽。车壁隐隐透出檀香，注入谢开言心肺间，令她生出不少安定气息。她规规矩矩坐在右侧，斜对坐榻之上的卓王孙。
主问客必答，她点点头回应。
女旦赫然是一个时辰之前站在赵宅门口骂街的牙婆，短短时间内，她竟然换了两张脸，两套衣衫。小小巴图镇奇人异事如此多，谢开言看到这些，微觉有趣。
母亲大人的寿宴上居然闹出暴|乱，让贵客看了笑话，赵元宝早就急得一身汗。他急匆匆跑下楼ä，冲着少年大喊：“盖飞，你好大胆哪，今天什么เ日子，也敢来赵府冲撞？”
队伍里充作保镖的刀客闲散着聊天：“这个ฐ巴图镇不简单啊，底下村民饿得要死，那乡绅赵元宝还在帮母亲做寿宴。我刚听小飞他们说，除去连城镇，杨柳、春水十六个ฐ村子一粒谷子都收不到，村民忍不住了，打算抢粮食。”
谢开言放心地走向赵府。路过镇中街道，她的耳朵源源不断ษ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其中最热闹的就是粮栈里的算盘声、分筹码声、吆喝声。掌柜的对挑粮的桩夫说：“赵老爷又新า开了两个粮栈，缺人手。你去镇子里把两百户少年郎组织起来，拉成个ฐ队伍，别让他们整天跟着小飞乱ກ跑，来我们这里，赵老爷还能赏口饭吃。”
谢开言边听边爬。
由于没了袖罩的遮蔽，她的双手攀爬上石壁时，紫色伤痕条条突起，在苍白肤色映照下，显得狰狞。
谢开言目视苍老的脸，运气鼓声，用腹语说道：“前辈是何人？”
谢开言稍稍抬起眼睫，瞳仁中便倾泻出微光。据她残存记忆，谢族百年来没有正式族长，历年由刑律堂长老代理职责。因为自谢族在越州乌衣台开创根本起，就立有规矩：族长必须ี由前一任委以信物，诏令天下，方能ม行使统领全族之权力。
天劫子嘿嘿一笑，拂袖而去。
谢开言弛然而卧，沉淀心神，于细微处抓到一股游风，听风穿过藤蔓，疏忽一下，尖利地传来回响。
花双蝶看着谢开言秋水明镜中的容颜，叹了口气。“可是，我却知道你一定去过百花谷。因为你身上的伤痕，只能ม是通过我们百花谷的毒瘴才能ม染上，那些雾气剧ຕ毒无比，一旦吸入了肺腑，就会在皮肤上渗出紫藤一样的经络。我们谷里的人从来不敢踏入花瘴那里一步，没想到你进去过，还活了下来。”
谢开言内心泛起波澜，这才明白了自己时不时阵痛的缘由，原来是十年前去过百花谷。她一点也不记得那些灿烂百花、皑皑雾气生得何种模样，但听花双蝶担忧的语声，她推想自己้可能是中毒极深了。
叶沉渊站在台阶上，俯视低头侍立一旁的车夫，说道：“详细说来此人情况。”
“有。她眼瞎了。”
殿内岑寂，叶沉渊垂袖而立，烛光将他的身子剪落了一道侧影。锦袍玉带的老者修谬等了又等，不见回音，只能抬手作揖，开口说道：“请殿下示下。”
万康是当今病得奄奄一息的皇帝定的年号，后改制，称为安开。左迁听在耳里，旋即明白是太子推断那名劲敌被困的时间。
但他们的公子还在执著地捶打着，风雪声卷进他的嗓音，呜咽了一些颤抖。“我不甘心将理国拱手交给叶沉渊……谢一，倘若你还有知觉，就出来帮帮我……”雪花飘落在他头上、眉峰、肩膀，将他装扮成一个ฐ白色的雕塑。那两ä名下属急了，齐齐跪在颤动的冰地上，大声道：“公子，你就是不挂念自己的身子，也要替仙逝的聂宰辅想一想啊，倘若宰辅知道你这样糟蹋自己，他一定不会含笑九泉的！”
聂无忧看着岿然不动的冰墙，说道：“我要亲眼看着她醒过来。”
谢开言很想知道，句狐为ฦ什么知道那段南翎往事，鉴于卓王孙在场以及他的华朝贵族身份，她没有急着询问。眼见崖底山石逼近，她击出一掌撞在河边树冠上，舒缓了俯冲力道。一旦落脚站定，她侧耳倾听，顺着隐约人声走去。
华朝北部巴图镇外有处天然马场，气候干燥，地理形势复杂，众多绿林流民藏在这方峡谷山壑中，默默滋长势力。马场前身是三座废弃的城池，最先到达关外的马一紫ใ花费财力将城郭推倒，增补吊桥沟壕，开创了现今集牧马与防守于一体的连城镇规格。
连城镇名不虚传，由三座古城连缀而成，秋色横卧，如同酣战过后沉醉沙场的将军。城中设置三层高楼镇守，大当家马一紫盘踞在碉堡一般的主楼ä里，正笑呵呵地看着满载而归的盖飞。
盖飞蹲在虎皮地毯上，一一清点钢๐网中ณ的珍珠壶、珊瑚柜等物，回头冲着主座上一扬眉，笑道：“大当家，这些宝贝足够马场吃几年了，不错吧？”
穿着紫衣的马一紫搓着双手，脸上笑出一团和气。他的原名叫马官才，弃武从文后没考取功名，干脆把名字也改了，改成富丽堂皇的紫字。这十年来，马场规模越来越大，他的脾气却越变越小，全靠“和气”两字支撑。逢人就作揖，说话必然赔笑，口头禅一定是：“莫动怒，莫动怒，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马一紫知道这趟车的主ว人是卓王孙，搓着双手不大愿意劫道。盖飞鼓动他那唯一的儿子马辛同去，穿上狄容部ຖ落的兽皮衣服，栽赃成狄容打劫的样子，他想了又想，经不住盖飞的蛊惑，最后派出一队人赶赴巴๒图镇。
盖飞带回大量珠宝珍玩，只损失了两ä个ฐ人，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已๐经很不错了。但是，马场素า有威信的车把式盖大看起来却不怎么高兴。
马一紫ใ眯眯眼睛，笑着对盖大说：“盖大啊，累着你白跑出巴๒图镇七十里了，你下去歇歇吧。”
盖大连忙作揖，顾不上满身的风尘。“大当家的说得客气了，我不累。”
句狐歪在梨木椅子里哼哼：“盖大是怪小飞小孩子不懂ฦ事，劫了自己大哥的车。”她一手拿着菱花镜，一手捏着绢帕角，正调试着水粉胭脂ฦ遮住脸上的淤青。
盖飞噌地站起身，叉腰道：“哥，你就是这个乌龟脾气！做事温温吞吞的！赵大肚子囤积粮食换钱买了彩礼，不顾ุ镇民死活，摆的是为富不仁的奸商嘴脸！奸商家的东西自然人人抢而快之ใ，我们劫过来是替天行道！”
马一紫听后频频๗点头，看着大厅里盖飞等几名少年郎虎气凛凛的面孔，心下又安定不少。
盖大先向马一紫作揖告辞，再低喝一声：“你跟我出来！”
句狐扬起手帕朝盖飞笑了笑，做了个打板子的动作。盖飞横她一眼，大步跟上兄长的身影。两人穿过主楼侧的碉堡石头桥，站在台场上说话，四周风声呼喝，清冷得无一丝人烟。盖大这样安排，自然也能提防第三者的靠近。
盖飞扯下一根茅草咬在嘴角，斜ฒ着眼睛看盖大。
盖大沉声道：“小飞，你这次太胡闹了，竟然唆使大当家出手，你知道会给连城镇带来无妄之灾吗？”对待自己้的弟弟，他当然是不吝啬言语教诲，不似在外人面前那ว般沉默。
盖飞咬着草根，翻了个白眼，神情很是不以为然。
盖大道：“我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求个安稳。”
盖飞呸地吐出草根，道：“安稳安稳，咱们南翎国都被叶沉渊灭了，还想怎么安稳？再说你在这里躲了十年，应该安稳够了吧？”
盖大沉默良久，才道：“但不能冒进。”
盖飞嗤笑连连，双手叉腰，脚下无聊地踢着石子。见兄长双目沉痛，他撸撸额，大声说：“好了，好了，最多我下次不偷跑出去抢粮抢钱了，再有什么事，我一定先提前告诉你！”他了通牢骚，针对马一紫的“和气做法”较多，越说越愤恨，一脚踢上石头护墙，震动塔台粉尘簌簌。
盖大叹道：“小飞，我知道你不服气，马场主虽然生性怯弱，但终究是我们的恩人。十年前，我背着你从定远府连夜逃出，一路北上，历经千辛万苦，直到เ进了关才有人敢收留我们。当时你快病死了，没饭吃，我脸上的伤口溃烂，一直流着血，常人见了我们，只会把我们撵得远远的，哪里像马场主那样大义，二话不说就让我们进了马场？”
“他高义？”盖飞扯动嘴角讥笑，“如果他高义，怎么会让你赶了十年车，喂了十年马？像个马夫一样地伺候他？这两年他带着马辛躲在城里海吃山喝，只赶着你在外面劳作，看你有能ม耐了，竟然派你去巴图镇组运车行，明着说是扩大马场经营，暗着怕是猜忌你会夺他的位子吧？”
“胡闹！这样的胡话你也说得出口！”盖大一声怒喝，压住了盖飞不以为ฦ然的口风。盖飞知道兄长骨子里的忠义，只扯了扯嘴，不说话了。
盖大走到护墙边，一掌掌拍向垛口石块，眼色阴沉得说不出话。
盖飞在他身后站了会，轻声说：“哥，我们走吧。这个鸟地方我再也不想呆了。马一紫ใ只图眼前利ำ益，对狄容那边畏手畏ั脚的，我看着气不过，又没办法。不如走吧，眼不见心不烦。”
盖大长叹：“小飞，你还是个孩子，不懂ฦ得外面的辛苦。”
盖飞上前两步，与兄长并肩看着长河落日的晚景，萧索说道：“马场的势力本来在十年前就占据了巴图镇，结果狄容一来，马一紫就将地盘拱手相让，退到这北边偏僻的连城镇养马。那ว狄容也不过是理国流散出来的马夫难民杂姓军，仗着弓箭功夫了得，竟然对我们步步逼近。现在十月到เ了，他们肯定又要来马场打劫，要我们交‘岁贡’，这种窝囊气，你受得了吗？”
盖飞说的是一段连城镇马场历史，在关外并不新奇。他们所处的地理位置极为ฦ微妙，朝下走是巴๒图镇，朝北上是域边高山，朝东迁则是理国门户伊水河镇，在夹缝中ณ形成一种观望的姿势。天下初定，三朝流民混杂行走于北疆ຆ边镇，各自隐没了所属国籍。在他们看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每个人都是华朝的子民或奴隶，但盖飞并不服从这条规则。
他屡次抗争闹出事端，从来不受官吏约束。在连城镇长大后，他想壮大马场声威，却现遭遇到เ了最大的抵抗：狄容轻骑来去如风，每每水草丰ถ盛之ใ时，便进攻连城镇方แ圆百里的地方，抢掠各种人力财力。
马场当其冲，然后是巴图镇。赵元宝将粮食贩卖给军营，带领ๆ全家躲在中军帐里，这几年来落得有惊无险。马场没有军政庇护，只能自组织队伍抵抗。只是狄容有支轻骑队伍过于迅疾剽悍，每次对着马场冲杀过去，势如破竹，令马场损失惨重。两次之后，马一紫派人去峡谷求见大领，主动讲和，这才保住了连城镇的地位。
日暮水清，残阳斜ฒ照。
盖飞诉说着怨气，盖大只是默然听着。他有他的抱负，却不能轻易对外人说，更不能对苟安连城的大当家说。看着盖飞年轻而生机勃勃的脸，他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盖飞说得口干舌燥，抹了把汗，甩在垛口边。“哥，那丫ฑ头怎么เ来了？”
盖大顺ิ眼看过去，现谢开言站在城池边缘的树下，带着一股熟悉的安详气息。夜风掀不开她身上的貂裘斗篷，转到脚边，吞吐着沾染了风霜的靴子。
盖大对上那双黑得沉静的眼睛，说道：“她总是出人意料é。”
塔上的两人自然也不知道，耳力绝的谢开言能听清楚他们的对话，甚至是在堡内与马一紫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