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自然是楚儿。虽然我在昨天才见过她，但她的美貌依然使我心惊，我又一次感到晕头转向。这是几年前与我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那ว个女孩吗？这是二十年前曾冲我砰的一声关上大门的那个女孩吗？现在她进入了我的房间！
在明亮的灯光下，楚儿光彩夺目。她坐在我的对面，我的眼睛不敢离开桌面，否则就会去冒犯她的脸。
这位老人是罗虎的孙子罗允枝，他秉承祖业，以撑排为生，惨淡经营。当时罗允枝从杭州购买了各种商品运往始宁。悔堂老人一半出于对越地风情的喜爱，一半是耐不住夜航船的无聊沉闷，与罗允枝作一次断ษ断续续的交谈。
罗允枝说：“撑竹排为ฦ生的，最苦的是冬天，最难的是筹集资金。像我们这种小本经营，在本地赊了货物去杭州、绍兴，连竹排一起卖了，再买了日常用品乘夜航船回去，风险大，没家室的人是赊不到货物的，赊到เ了还怕路上出事，直到回到เ家里，才松一口气，简直就像是死里逃生一般。如今天下太平，尚且要担心盗贼，兵荒马乱ກ年代，撑一次竹排就是拿身家性命赌一次。所以做我们这种生意的，获利比种田à大不了多少，即使平平安安，也存不下钱。为ฦ什么？今天不知明天的事，喝酒进窑子，图快活。”
然后她描述了作为乐่器的鼓，与作为作战壮军威、行号令的鼓的不同打击法，对《诗经》中的“钟鼓乐่之”与《左ุ传》中的“旝动而鼓”作了区别，还举出了师旷、祢衡、曹刿๕、马援等等乱七八糟的名字，最后总结说：
“这里面有文章，大有文章，可以搞一本地方风俗史什么的。”她兴致勃勃地说，“你赶紧去找那个铜鼓，说不定是梁红玉或鼓王崔的遗物呢。”
崔训正，一名巽占，章镇赵宅人，堕民，善鼓，号为鼓王崔。崇祯癸未，迎伍君赛鼓，声绵远凄切，能泣鬼神，同镇冯姓鼓师闻而披靡，远走他乡。康熙十年之赛，二少年不知其所自来，携蛮鼓登船，声闻于天，训正委槌于地，曰：“吾道休矣！”训正后不知所之。顷爆竹引燃神幔，伍君及娥帝船均焚如。
假定鼓王崔后来确如县志所说“不知所之”了，其原因显然不是迎伍君斗ç鼓失败和火灾，而是祈雨时生了差错。这两处记载中含糊其辞的地方，如“二少年”其人，“为ฦ奸人播弄”其事等，在民间故事中却叙述详尽，说“冯姓鼓师”是鼓王崔的师弟冯化生，“二少年”即是冯化生之ใ子。传说还认为，这两ä个神秘人物就是为报仇而来的，终于在赛会上击败了鼓王崔。而且鼓王崔并没有失踪，他老死在章镇。县志之所以这样说，大概ฐ编纂者觉得传说不可凭信。
在崔训正的追问下，俊娘描述了这个人的容貌和动作。崔训正一听就傻了，眼泪潸潸而下。奶奶祝氏则吓得拼命念佛，一面求姚淑人饶恕她，一面许愿，同时连滚带爬地来到姚淑人的牌位前，不住跪拜。
俊娘生气地大声说：“不肯说就不肯说，也用不着哭，也不用逃走。她不在我们家吃饭，自然有地方吃！”
姚淑人生俊娘的那段日子是暗无天日的日子。
她并不十分漂亮，是属于那种容貌清秀的女子。她在崔家的短暂岁月主要是在喂鸡和做针线活中度过的。她让崔训正在南墙外的窗下搭起一个鸡棚，用木头做了一个圆柱状的“狗气杀”，上底开洞以下饲料，柱体用木栅栏围成，鸡可以伸头进去啄食。在夕阳西下之时，她烧好饭，坐在门口一边做针线活等丈夫回来，一边倾听鸡群抢食粗糠，心情非常平和。
祝氏不是一个健忘的人。她很快厌倦了日复一日小心侍奉婆婆的工ื作，幸而婆婆靠姚淑人争回了尊严之后没多久就归天了，使祝氏总算能够“善始善终”。但祝氏早就从心底里憎恶这个多管闲事的媳妇了，谁的眼睛里能容得下沙子呢？她开始试探，开始挑毛病、抱怨、责备和板面孔，希望能藉此显示自己้的精明和尊严，从而建立起作为一家之ใ长的权威แ。姚淑人是一个聪颖的人，她总能一眼看穿婆婆的用心，并且轻易化解；姚淑人又是一个ฐ涉แ世不深的人，她不能很好地伪装ณ自己้、隐藏自己，在老谋深算阴险世故的婆婆面前很快暴露了自己的善良、单纯、宽容和甘于忍耐的性格。
这是大战前夕的一次次边境摩擦，仿佛老虎对驴子的摸底和挑衅。两人的关系日益恶化。在姚â淑人身怀六甲时，祝氏制造了一次口角，拉开了反攻倒算的序幕。
那天窑厂跟伍家的姑娘来看望姚â淑人，她们谈论着倪家的婚姻问题。倪家是赵宅的平民，家境贫寒。伍姑娘听说他们在计划ฐ抢亲，姚淑人吃惊地问：“真的抢亲吗？”祝氏在外听见这句话，立即抓住机会，诬赖姚淑人藐视尊长嘲笑婆婆，她用痛挖自己伤疤的方แ法拍手跺脚๐地哭诉自己的苦命，被崔家这穷窝窝抢亲，遭受世人的蔑视和嘲讽，而且现在又遭到媳妇－－这个凭她辛勤持家才能够花轿上门吹打迎娶ດ的骚货的无情嘲笑，她根本不理睬伍姑娘的辩解，痛斥媳妇的良心让狗吃了，缺少教养，本质恶劣，内心阴暗，还猜测她是狐狸精和枭獍的化身。
就这样，祝氏顺利成章地开始折磨刚刚临盆的媳妇了。她说：“这只碗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你用过了婆婆用，婆婆用过了我要用！对极了，现在让你准备给你自己的媳妇用吧！”
在崔训正出门的时候，祝氏翘着腿坐在椅子上，让姚淑人自己洗尿布，说是年纪大了，弯不下腰。她还几乎吃光了为姚淑人准备的鸡蛋和面条，并将姚淑人饲养的鸡一只只杀了与儿子一起享用，不断叹息说：“我真担心她的身体，她连鸡汤也不想吃！”有时候她还喋喋不休地向姚淑人母女叙述自己生崔训正和另外两个ฐ夭折了的儿子时所享受到的待遇，并最后总结说：“因为我生的是儿子啊！我总是生儿子，一胎一个ฐ，从不生女儿。”
崔训正是一个真正的鼓师，许多年来沉溺于鼓艺，不通世务，一听到เ鼓声他就什么事都忘了。不打鼓时他就整天无精打采东游西荡心神不定。他又是一个孝顺的儿子，秉承了父亲软弱怯懦的性格，总以为自己家是鲜花盛开春色宜人的天堂，浑然不解两ä个女人之间风波诡谲的明争暗斗。他坐在床沿忧心忡忡地看着妻子日渐憔悴的面容，痛苦地说：“为ฦ什么？你为什么连鸡汤也不想吃？”
姚淑人怀疑ທ地看看他，笑了笑，说：“我也不知道。我没胃口。”
他看到鸡蛋和面条迅减少，以为妻子喜欢吃这些，就说：“我明天多买些鸡蛋面条来，你要注意身体，不想吃也要吃一些。”
“不用的，”姚淑人说，“我们没那么多钱啊。”她叹息一声，又说，“买一点米粉来，我没奶水，饿着孩子了。你做一点糊糊给她吃。”
崔训正不是一个会察颜观色的人，他得知真相出于偶然。某日他在外屋隐隐听到妻子的啜泣声，走近房门，听见姚淑人低声说：“不是我们不想吃，是她不让我们吃啊。”他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看见妻子在喂奶，但孩子对没有奶水的r房毫无兴趣，转过头默默地避开了。
姚â淑人见他进来，低下头问：“你什么เ时候回来的？”
崔训正结结巴巴地说：“刚ธ来，刚来。”他看着女儿满脸的皱纹说：“她倒不哭。”说到哭字，声音已经哽咽，泪水流了下来。
过了两天，姚淑人在崔训正的护送下回到了娘家。这样，俊娘终于保住了一条小命。
她娘家的生活远比崔家清苦，因此让她回娘家将养身体是说不过去的。这一行动完全出自姚淑人的计谋。她只能自己保护自己。
那天崔训正的朋友罗明山来到เ崔家，他带来一包红糖，一些猪肉和一挂面条。在聊天的过程中，姚淑人告诉罗明山明天她将回娘家去住，因为“这几天累坏了婆婆，”她说：“婆婆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该让她休息休息。”
祝氏大出意外，措手不及，强笑着说：“不累็不累็，你还是在家里呆着吧。家里自由。”
罗明山也劝道：“你也知道你娘家的境况，再说月子里出门不大好。你婆婆还年轻，累不着。”
姚â淑人说：“你不知道，婆婆的腰不大好，她不爱惜自己，我心里不好受。”
已๐知底细的崔训正说：“她要去就让她去吧，也让孩子见见外婆。”
姚â淑人回到娘家的第二天，祝氏将最后一只鸡一刀杀了，赶了一个ฐ多时辰路，送到亲家的厨房。她的这一举动使她在窑厂跟的声誉一下子展到别的村子。窑厂跟的邻居们都说姚淑人好福气，“她婆婆杀了多少鸡啊！”他们说。姚家热情接待了祝氏，“淑人说了，”姚â淑人的母亲说，“你把家里的鸡都杀光了。”
随着姚淑人日益丰腴健壮，她的母亲终于起了疑心。“你在崔家吃什么？”她说，“你来的时候都瘦成猴子了！”这位富有经验的母亲先想到的就是祝氏，她为ฦ什么不让姚â淑人自己带鸡回娘家，偏要第二天送来？在母亲的盘问下，看看瞒不下去，姚淑人授意崔训正道出了事情的原委，他跪在姚家简陋的堂前间，声泪俱下地请求姚淑人的兄弟揍他：“打死我吧，”他伏地大哭，“我对不起淑人，也对不起姚家。你们打死我，我一点不怨你们。”
在姚â淑人的阻拦和崔训正的诚意面前，怒火中烧的姚氏兄弟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菜刀和棍棒。他们仅仅在崔训正的屁股上踢了两脚就放过了他。但他们转身出门来到赵宅窑厂跟的崔家，将祝氏推倒在地上，用脚踩伤了她的双手，并差点撕破了她的嘴。
祝氏在盛气凌人的姚氏兄弟面前，不敢使用坐地哭闹的伎俩。她忍着痛满面笑容地请他们坐下，一边道歉一边请求原宥一边烧点心招待。姚â氏兄弟掀翻了桌子，看也没看一眼狼籍满地、热气腾腾的点心，余怒未息地回家了。临走时警告说：
“要是再让我们听到เ半句你虐待淑人的放话，我们就一刀一刀将你们狗娘养的母子都打了。”
所以第二年姚â淑人的死差ๆ点酿成轩然大波。
在鼓王崔的传说中，姚â淑人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古典女子，比鼓王崔本人更富有理想主义色彩。她身上综合了所有的美德。所以关于她的死也就成了何仙姑成仙的翻版，说是那位游戏人们的吕洞宾点化了她而白日升天。民间故事的这类相互影响早ຉ已屡见不鲜。
其实姚淑人死于伤寒。
俊娘在母亲死后受到เ祖母祝氏的宠爱。这种宠爱在传说中又被说成是姚淑人托梦警告的结果。始宁人对祝氏这个既代表悍媳妇又代表恶婆婆的老妪充满厌恶，就在传说里让她生活于战战兢兢之ใ中饱受折磨，并对崔训正和他父亲在祝氏面前的懦弱怀有一种恨铁ກ不成钢的恼怒。
与母亲一样，俊娘也喜欢养鸡。在十四岁那年她将那只“狗气杀”掘出来。她唤鸡的声音和腔调与母亲如出一辙。她甚至更进一步，把她家的院子变成了一个养鸡场，鸡冠通红的公鸡在俯贴耳的母鸡群中高视阔步威猛无比。“狗气杀”增加了一个又一个ฐ，鸡棚连着鸡棚。由于俊娘不懂节制的下料和公鸡的过多，养鸡场入不敷出，所产鸡蛋远抵不过饲料的支出。在崔训正的干预下，她不得不开始出售一部分鸡。尽管如此，她也无法维持那ว日益扩大的鸡场。最后，一场鸡瘟使崔家遭受了沉重的打击。虽然随着鼓王崔声誉日隆，他为人打鼓的身价不菲，但还是弥补不了这巨大的亏空。
鸡瘟使俊娘终止了养鸡。在那些鸡成批成批无法控制地死去的时候，她不忍心看到เ这残酷的场面，逃到外婆家躲了一个ฐ月，将善后工ื作交给了奶奶。那时她已经十六岁了。她出奇的美貌在那个ฐ村子里引起轰动，在这一个月里，外婆家每天门庭若市，热闹非凡。鼓王崔在结婚之前已将她许配给罗明山的儿子这一事实并没有起到降温作用，人们只是被她的美貌所吸引，身不由己地拥来。他们相信，要不是她的堕民户籍，她完全可能被皇帝ຓ选中。
关于俊娘的美貌传说迅传到了罗虎的耳中，使这个正处于青春期的少年心花怒放，他想见一见仙女般的未婚妻的欲望日益膨胀，许多天里坐立不安神思恍惚。在一次他即将出撑排去杭州ะ前，偷空悄悄摸到窑厂跟。鼓王崔一大早出门去了。罗虎看见俊娘的奶奶挎着一只篮子到废窑旁的一小块地里摘绿豆，就贼一般无声地溜进了崔家。
俊娘坐在厨房里的一把破旧ງ的椅子上凄楚地怀念她的鸡群，罗虎一闪而入使她吃了一惊，她问：“你是谁？”
“我是罗虎。”他听见俊娘的声音，惊喜地说。他的眼睛不习惯屋里昏暗的光线，因此眯着眼像受着强光的刺激。
“我知道你，”俊娘说，“我知道你爸爸。你有事吗？”
“我来看看你，”罗虎害羞地说，“他们说你非常漂亮。”
俊娘吃惊地睁大眼睛。虽然她的美丽ษ已名闻遐迩，但毕竟没有人会鲁莽到当面告诉俊娘本人。十七世纪的始宁人是很节制很规矩的，谁也不会当着一个姑娘的面评论她的相貌，即使在姚家那一段放肆的日子，人们也只是随便找个ฐ借口和姚氏父子聊天，顺ิ便偷看她几眼，没有谁出言无状唐突佳人。在姑娘面前，可以随便乱说的么？所以俊娘其实是第一次直接听到这一评价。
罗虎没有听到俊娘的回答，显得局促不安十分尴尬。这与他预先设想的场面不一样，他过高地估计了自己้，以为能不慌不忙地高谈阔论。“我明天要放排，”他嗫嚅着说，“可我想在离开前见见你。”
“我知道你在放排。”俊娘得意地说，“你爸爸说过了。”她奇怪地看着这个少年，皱着眉头说：“你为什么不坐下？”
罗虎坐下来，右手不知所措地停留แ在耳朵上，低头看着两脚之间的泥地。俊娘接着很内行地说：“撑排是很危险的，你要小心些。”
这句话使罗虎如遭受一记猛击，嗡地一声，心就像敲鼓般嗵嗵地跳起来，他受宠若惊，激动无比地抬起头，已习惯室内阴暗的眼睛这时看到了俊娘不可思议的美丽，顿时忘记了应答，脑แ子里一片空白。
俊娘又皱皱眉头说：“你的心怎么เ跳得那么เ快？”
罗虎张开口想说些什么เ。他想告诉她他就是那个ฐ将来要娶她的人；或者告诉她他非常非常喜欢她；或者说，他将愿意为她干任何事情；或者说，以后的日子将是漫长的焦急地等待成亲的日子；或者说，最好明天就成亲，他已等不了那么久了；或者说，只要能看见她，死也愿意。
这些话在罗虎的口边翻滚，可是既选择不出哪一句合适，又一句也说不出口，他窘迫异常，头上冒出汗水。俊娘说：“你很热吗？桌上有扇子。”
罗虎站起来去取扇子的动作在中途改变了方向，走向俊娘。他脸上充血涨得通红，粗暴地攥住她的手想把她拉入怀里。这是他急中生智或者是出于本能身不由己地表达喜爱之情的方式。俊娘惊恐万状，用力挣脱右手，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同时又觉得这样对待客人不大合适，问道：“打疼你了吗？”
罗虎喜欢得嗷嗷ç直叫，根本没有听见俊娘表示关切的话，跳起来欣喜若狂地一阵风跑了出去，他感到他的心被融化了，又是害怕又是兴奋，一直跑了好几里路，跳上泊在江边的竹排，无限幸福地将脸埋在手掌之中ณ。
俊娘看着他的背影，不明白生了什么事情，自言自语地说：“这个人多奇怪啊。”
这是这对命运乖๔离的未婚夫妻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唯一的一次肌肤之亲。多年以后，罗虎还在痴痴回味这记耳光的无穷滋味。在崔训正的房子里与崔训正相对默坐之ใ时，他还能ม感到เ俊娘的手留在他脸上的柔情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