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子莫若父,老头儿对儿子的心思可说了如指掌,尽管儿子在爱财如命这方面深得自己真传,但毕竟他成天算计的是自己这个父亲,这就难免让人心口堵得慌,但中ณ国人的涵养和面子功夫显然不允许捅破这层窗户纸,因此老头儿只是颤微微地摆着手,吃力地断断ษ续续说:“不中——不中ณ啊。我们老了——身体又不好(此处又卡着嗓子艰难地咳嗽几声)——不能帮——你们——可也不能ม——再给你们添——麻烦呀。”
女人这么多年来在家里好像一个仆役,被自己男ç人呼喝来指使去,早ຉ就习惯了只用四肢,不用大脑,如今号施ๅ令的人突然去了,她感到的不是解脱的自由,而是茫然不知所措。那三个存折被她小心地锁在抽屉里,一想起来就仿佛背上有火烧烤着,心神不安,战战兢兢。她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钱,更没想到这样大一笔钱会突然落到自己手上,这让她寝食难安,出去买菜的功夫都得小跑着赶回来,生怕有贼乘虚而入,把抽屉里的那ว三张宝贝纸片偷了去。儿子一回来,女人便抓住他的手抽泣起来,好像沉船落难的人在茫茫大海上突然抓到เ一块木板,觉得自己้重新有了依靠。
岑星恋旧,觉得旧衣服穿在身上舒服,不到实在不行总不愿意淘汰掉,所以新衣服买回来常常会放上好一段时间,莉黎知道他有此习惯,见他此刻身上穿着过生日时新给他买的那件外套,不免有些意外,是以有此一问。
那ว件新外套是浅米色的,款式简洁大方,衬着岑星白净的肤色,越显得他风神隽雅。虽然比照没结婚时,岑星现在的身材多少也有些福,但因为他原来的身形太消瘦,所以现在反而显得刚ธ刚好。而且男人就是抗老,同样是已过而立之年,女人的姿容是江河日下,日现老态,男人反倒越显得成熟,宛如一杯酽茶,去掉初时的青涩稚嫩,此时方见出本色中的厚重醇香,由不得人不妒忌。
在莉黎这一方面,是觉得自己为岑星付出那ว么多,岑星及他家人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儿,而在岑星这面呢,是觉得在他们的感情中,一直是莉黎主动,他从来没有要求莉黎怎样,有些事既然是她自己愿意,那ว么又何必抱怨?而且他反感她做事目的性那ว么强,她自己虽然不知道,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她付出再多,也很难让他自内心地感激。
仿佛诚心较劲儿似的,岑星的脸色越阴沉,莉黎嘴里的话就说得越狠。她脸色灰白,双目泪流,浑身抖,越说声音越高,越说越歇斯底里,到了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可一张嘴好像录音机一样,仍然在叭叭地说个不停。有一刻,她突然清醒了一下,脑海ร中ณ闪过一个念头:“我在干吗?这是怎么了?”在这一瞬间,她看到了岑星,她忘记了生在他们之间的不快,觉得自己้随时有可能晕倒,想要他抱住她。她想要迈步走向他,可脚步沉得仿佛灌了铅,根本就挪不动,她求助似地望着他。他笔直地站在她面前,面色铁ກ青,眉头紧拧,双拳紧握,仿佛一座黑沉沉的大山,压得她喘不上气来。她这才明白过来,她的痛苦就来自于他。
坐在镜前,将头小心地梳理好,从前莉黎喜欢散开头,现在却经常盘,为的是显得更加成熟ງ。一次从同学嘴里听说岑星认为她不够成熟,莉黎暗中颇为伤心。两个人在一起,似乎总是她做出的改变更多。莉黎又从包里翻出一管用剩的口红,涂抹好后抿抿嘴唇,使着色均匀,随后用纸巾将涂ิ到唇线外面的部分小心地擦去,再用眉笔勾勒一下眉形,对着镜子左ุ右端详,又举起镜子,对光、逆光,前照ั,后照,确认自己光彩照人,这才怀着愉悦的心情走去巷子口的6路公共汽车站点,迎候岑星。
好容易等到岑星出现,莉黎的心态一时扭转不过来,仍是一脸懊ิ恼,但其中也不乏故意使性子的成分,安心想要岑星哄她,只要他开口哄她赔罪,她因为苦苦等待而生的不快就会立时烟消เ云散。可岑星偏偏不说话,两个人默默地走着,眼瞅着到了胡同口,莉黎先前不过是急躁,这时可就真生了气,认真撂下脸来。
大姐?老板娘年纪只比自己大,不能比自己小,而且又肥又丑,凭什么敢管自己叫大姐!莉黎一肚子冒火,任她在后面喊破喉咙也不再理她。
过三十岁生日那天,莉黎为自己买下一条红色的真丝披肩,拿回去给岑星看,他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问问今天是什么日子,而是说:“这种颜色太抢眼,不好搭配衣服的。”莉黎想不清为什么เ自己从他这里得到เ的永远只能是失望,便冷冷地道:“可是我喜欢。”岑星看看她,不愿再说,起身要去书房。莉黎见他又在躲自己,知道岑星生活节俭,她便故意激怒他道:“你猜多少钱?”岑星愣了一下,回转身道:“多少?”“198元。”莉黎说,像一个侦察兵观察前沿阵地的敌情一样,仔细留意着他的脸色,准备一逮到借口就伺机作。岑星看出她意图不善,便道:“哦,好啊,你喜欢就好。”
郑伟国一见,赶紧ู抢上前去,说:“我来吧,我来吧。”接过她手中的水桶。那ว女生方才直起腰来,在走廊一盏昏黄的灯下,岑星这才认出那ว正是宁馨。
取来的两个灭火器果然都不管用,岑星心中ณ又是一急,趁着郑伟国撬锁的当儿,他赶紧ู上到阶梯上面,敦促剩下的学生迅离开教室。大家显然都不太情愿,在岑星的一再勒令下,一个胖墩墩、脸上长满青春痘的男生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嘟็嘟囔囔地道:“这个时候,让我们到哪儿去找座位呀?!”岑星不愿意跟他解释前些天师大一间寝室因学生偷着使用煤油炉着火,烧死三个学生的事情,当时春城各个高校传得沸沸扬扬,他不相信他不知道,只焦躁地道:“哪怕一会儿火彻底扑灭之后你们再回来呢,可这会儿都必须给我马上离开。不愿意走的可以到走廊里等着,但必须马上离开教室。”剩下的几个学生磨磨蹭蹭地站起来。偌大的教室里只有四盏日光灯,因为使用时间太长,其中两ä只灯管的堵头黢黑,还有一只因为ฦ接触不好,一闪一闪地忽亮忽灭,灯下的学生不约而同地都把书本留在座位上,岑星以为他们是无意中ณ落下的,便指着道:“书!书怎么不带走?”其中一个学生回答道:“不能拿走,不然一会儿回来这地方就该被别人占去了。”一瞬间,岑星心中又急又怒又痛。急的是一旦火势蔓延,众多人的生死不过瞬息之间,可这些危险中的人们苦苦惦记着的居然只是灯下的一个座位;怒的是他们身为大学生,竟如此冷漠麻木迟钝,和他们在日本人枪口下被活埋时还得自己挖坑跳下去的祖辈相比,竟毫无二致;痛的是面对这样一种根深蒂固强大深重的民族心理,艰苦卑微挣扎求存的生存困境,作为ฦ一个渺小的个人,纵然有满腔热血、冲天抱负,又能改变什么เ?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星星之ใ间的轨迹
而是纵然轨迹交汇
却在转瞬间无处寻觅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瞬间便无处寻觅
而是尚未相遇
便注定无法相聚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是鱼与飞鸟的距离
一个在天,ไ一个却深潜海ร底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是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
却不能在一起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
却不能在一起
而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想念
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
放在心里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想念
却还得故意装ณ作丝毫没有把你
放在心里
而是用自己冷漠的心
对爱你的人
掘了一道无法跨越的沟渠
记得当时他还把最喜欢的一句写在旁边的空白处。翻到那页ษ,果然上面还留有那句“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泛黄的纸张,墨染的字迹,记录着年少岁月的孤独和惆怅。那时,他多么เ向往两心默默相知的境界,仿佛秋日撒落在落叶上的一道金光,那是对人生一切苦难的慰藉和补偿。那ว时,他也像一切年轻人一样,对未来和人生感到迷茫,时常一个人沿着寂静的林荫道漫步,既不知道如何排遣当下的苦闷,更不知道未来的方向,忧愁如野草,在年轻的心灵中滋长。他为自己幻想出一位朋友,不知为什么,她总是女性的形象,温柔恬静地微笑着,听他心头的絮语,或是坐在他的身旁,陪他一起看夕阳。他以为ฦ自己需要的只是温柔恬淡的友谊,岂不知异性之间的这种友谊,往往正是爱情的端。他把朋友搁在心灵深处的一个角落里,需要的时候,就唤出她的形象,一段时间,那曾经是他生活中ณ很重要的一部分,外人却无从知晓。也许,每个人的内心都像浩翰的海洋,里面埋藏着许多只有自己知道的情愫和秘密。
不过,岑星重视自我约束克制的天性并不允许这样的时候太多,有时,过于绷紧ู的神经偶尔需要放松一下,那时他才会放任自己去幻想,对于他来说,那就像儿童的简单游戏,可以让他自得其乐,但他并不沉湎于此,周围人的愚妄无知、自私自利、装腔作势,早ຉ已令他对人性感到失望,年纪轻轻,他却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世事,历经沧桑。同时,偏重理性的性格,也使他对于梦想与现实之ใ间的差距看得非常清楚,既然断定前者只是属于心灵的一片隐秘天空,那ว么现实生活当中,他必然选择后者。更何况建功立业的雄心、时不我待的焦急感也在时时鼓动着他,让他不敢虚度光阴。他娶莉黎,固然是迫于压力,但其中,也是他的性格使然。莉黎当时是系里女生的翘楚,同时以她不顾一切追求他的热情,好强争胜的个性,将来必定会支持他的事业。事实上,莉黎也的确做到เ了他期望于她的一切。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婚姻生活远远比他预ไ想的复杂。对于简单生活的渴望,使岑星对于人与人之ใ间复杂的矛盾纠葛,怀有本能ม的深深厌恶,恨不得远远避开。
他的温和忍让一方面固然是出于天性,另一方面,却也正是他逃避矛盾的一种方แ式。由于对物质生活没有过高要求,所以生活本身的烦难还不足以对岑星构成太大的压力,但自己父母兄弟的不断索求以及莉黎对生活的不满和对于自己家人的愤恨,却让他疲于应付。虽然在莉黎面前总要为自己家人辩解回护,可心底里,对于家人,尤其是大哥的贪得无厌,岑星也未尝没有反感。对于弟弟劝诫自己自立的话,岑星大哥总有各种推挡的借口和理由,虽然更多透着自私无赖的成分,但因为其中不乏无奈的实情,也就多少总能博得岑星的同情,不时为他提供些帮助。莉黎现在视岑星大哥如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提起他就恨得牙根痒痒。“种地一年挣不了几个钱,做点其他什么เ吧,一没本钱,二没门路,你让他怎么办呢?”对于岑星的劝解,莉黎总是恶狠狠地脱口而出道:“他死活关我什么事?!我还不知道自己怎么เ办呢,凭什么管他?”
电å视节目里岑星最喜欢看的是《动物世界》。物种繁富的世界,却只遵循着一些最简单的规则,看着虎豹在原野上悠闲自在地休憩á散步,他的心里总是充满羡慕。动物只在饥饿时才捕食,它们追逐猎物,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基本生存,而人类不是,伤心、嫉妒、愤怒、仇恨,欲望,名利,任何一个理由,都可以让人类失去理性地互相撕咬。
他久已不再做梦,也就渐渐忘记了从前的梦境。然后,多少年以后,那个本来他以为只是幻想出来的朋友突然走进他的视线。如风过林间,吹动树梢,他的心中ณ再难平静。
一思及宁馨的形象,他就感觉温暖。他在教室前面讲得神采飞扬,那天他到底说了句什么话呢?他自己都想不起了,他只看到笑意从她的眼里流出来,然后她的笑容就像花朵一样绽放开来。她看着他,眼里闪耀着晶莹的亮光,有一丝惊喜,有一点儿好奇,也有一抹沉思。她的眼睛会说话。还有那天晚上,她在走廊里吃力地悠荡水桶的样子,白皙的脸上微泛红潮,四周那些麻木迟钝的脸庞反倒将她的眉目衬托得更加生动,看得出来,她当时非常着急。现他也在那里,她看了他一眼,然后安静地闪到一旁。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呢?没说一句话,但却传达出多少语言都无法表述清楚的心绪。从她身上,岑星体会到一种他久已渴望但却从未真正经历过的感觉,那就是不说话,你和对方也可以彼此清楚地了解。
“可是太晚了!”岑星满怀遗憾地想。
可是来得再晚的相知,也还是让人不能不珍惜。也许正是因为来得太晚,才更显得可贵。
晚上莉黎洗碗的时候,现冰箱里前几天剩的一盘豆芽坏了,便随手倒进垃圾桶里。嫌它散出不洁的味道,一俟把厨房里的器具清洗完毕,料理停当,她赶紧套上外套,把卧室、厅里垃圾桶上的塑料é袋拿下来,系紧,又去打开书房的门,书房的废纸篓就在门边右。岑星正坐在桌前,莉黎道:“我来拿垃圾袋。”岑星没回头,只“哦”了一声。莉黎知道他最近在赶几张图纸,以为他在画图,抬起身的时候瞥了一眼,才现桌上摊开一大张宣纸,旁้边摆着一方砚台,原来岑星正在练习书法。
岑星的字写得很好。刚刚交往的时候他曾经对她讲起,做学生的时候,别人心情不好就喝酒打牌,他遇到เ心绪烦乱ກ、看不进去书的时候,因为不愿意浪费时间,常常一个人躲在一边练字,没有钱买宣纸,就在班级过期的废报纸上书写。
“报纸吸墨,用来写毛笔字很好呢。”岑星颇为自己的这一现而沾沾自喜。兴致来时,他也会侃侃而谈:“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那是不用说了,完全是神来之笔,……另外我还非常喜欢智永禅师的《真草千字文》,笔意灵动,圆熟自如……”听到他的话,莉黎蹙眉道:“禅师?——那不就是和尚吗?”同样一个词,她想到的是迷信,他想到的却是暮鼓晨钟,僧衣芒鞋,穿行于俗世之中ณ,却又不染红尘。他们之间总是不同。
下到二楼的时候,莉黎心念一动,突然停了下来。设计时间那么紧,岑星怎么会突然拿出这么宝贵的时间练习起了书法?难道他心中有什么事吗?她忽然模模糊糊地觉得不安。
整个晚上,岑星脑海里转的其实都是一个念头。他担心宁馨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