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黎正在卧室对着镜子画眉，听到厅里父子俩互道再见，赶紧ู赶出来问道：“那件蓝色的毛衣已经有些小了，给鹏鹏换上我今年新给他织的那件黄色的没有？”岑星道：“嗯。你昨天不是就说过么？”莉黎道：“哦，我是怕你忘了。”看了岑星一眼，又道：“咦？那ว件衣服你怎么今天就穿上了？”
岑星没再言语，转身去了，留下莉黎独自慨叹。
最近接连几次被迫往外掏钱的恼火和那天岑星舅舅走后蹲在地上擦洗痰迹时的恶心以及刚ธ才替岑星哥哥扔鞋时的憎恶混搅在一起，令莉黎肝火大炽，虽然明白岑星本意是在努力和她沟通，但他对她一贯的浑不在意却和这时为了自家人的倾心吐胆形成了鲜明对比，让她一阵阵心寒，何况她自小任性惯了，遂针锋相对地冷笑道：“哦？谁不是父母养大的？你父母不容易，难道别人就容易吗？还说什么自私不自私！一样是人，你们又拿又要的时候为别人想过吗？那么เ无私，你们又都对别ี人做了些什么？帮助别人？说得好听！归根结底，还不是帮你们家那些破烂人！我呐，我家里人呐，因为你们，我们陷在一个什么处境里，你们为什么就不想想？”
莉黎看见一惊，心想：“他想打我？他竟然想打我？”一边战战兢兢地观察着他的脸色，一边却像一辆失控的火车，明知道前面是万丈深渊，却依然不停地在往前冲，口里不依不饶地道：“你们不就是想着我家里面条件好吗？条件再好，没拿你们一分一文，凭什么就得帮你们！人家有钱那是人家挣的，一样长着双手，有能ม耐你们也去挣啊！又没谁拦着你们！一群臭农民，愚昧自私贪婪懒惰，眼皮子浅，又没见识，自己没能ม耐，烂泥扶不上墙，还痴心妄想，躺在别ี人身上等着过好日子，一想都让人恶心……”
逢到เ周末，莉黎早早地起来洒扫，将米淘好放到电饭锅里，然后去门口的小菜摊上买菜。巷子里只有一家卖肉的，稍微晚一点儿就买不到。回来将菜洗好做完，这才换上一条乳白色上面绣着绿叶大红牡丹花的连衣裙，岑星一次无意中说起过喜欢看她穿这条裙ำ子。莉黎偏爱鲜艳的色彩，这是她服装ณ里仅有的一件颜色素淡的衣服，当初买它的时候还是因为看中了上面那几朵绚丽ษ的牡丹，而岑星却天生喜好素雅。
站在路口，有时等上好几辆车，也看不见岑星的踪影，莉黎就会变得心浮气燥，想要脾ຆ气。
“这种颜色就剩最后一件了，大姐，你要是诚心要，价钱咱们还能再商量。”老板娘见莉黎意欲要走，赶紧追着道。
莉黎怔怔地盯着镜子里的人，镜子里的人也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过了三十岁的女人，你还能怎么样呢？
这边郑伟国依言刚要走，突然看见从楼梯那边拐上来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大水桶。水桶太重，她单臂拎不动，只能将手臂在胸前左右来回摆动着，水桶荡向左ุ边的时候，她就从右侧往前紧蹿两步，等水桶荡向右边的时候，她就赶紧ู从左侧向前挪动。她走得太急，桶里的水又装ณ得满满的，不免泼洒出来一些，弄湿了她的裤腿和鞋子。
坐在教室里看书的学生其实早就知道着火了，但中国人典型的天塌下来有大个儿顶ะ着的心理使他们并不着忙，况且火还没真着起来，等形式确实不妙的时候，再往外跑也还来得及，至于说那时会给学校或其他人造成什么样的严å重后果，只要自己毫无损，那就不在他们的思想考虑之列。关键是别让其他人都跑光了，自己却被留在危险里，那就太愚蠢啦！所以他们一边看书做作业，一边也留แ心观察着烟雾的浓度和周围的动静，这时知道果然有人出面解决，更是放下心来，泰然自若地忙着自己้的事情，也有三四个ฐ学生，听到下面人声喧闹，按耐不住，笑嘻嘻地走下来看热闹。
孟昱财张张罗罗，仿佛操了不少心，其实把葬礼办得极其简单省钱。既然心里已经把老头儿的遗产划归到自己名下，现在多花一分，对他来说都等于是在花自己的钱。老头子反正已经死了，让他风光，却得自己้掏腰包，这种买卖他可绝对不干。
一俟葬礼结束，孟昱财便把能ม卖的东西都折旧变卖，加上老屋，总共折成一万多元钱，暂且也交到母亲手上。因为ฦ走时匆忙，他来不及到有关部门询问遗产分配的规定细节，这时早已委派妻子打探得一清二楚。按法律规定，老头儿的遗产应该按以下方式进行分配：12由配偶继承，另外12๐由配偶、子女等法定继承人平均分配继承。这对孟昱财来说不啻于当头一棒，因为按照他原来的想法，只要老太太肯跟他，所有遗产自然应该由他来继承。他和妻子在电话里几番商量，最后决定不让大家知道这一消息，以母亲和三个ฐ妹妹的头脑，相信她们不会比他们此前了解得更多。现在要的任务是要尽快地将母亲安全带走，虽然妻子立新า只想要钱，并不同意他把老太太带回去。
果然不出孟昱财所料，三个妹妹也以为既然哥哥愿意抚养母亲，遗产自然全部应该由他来继承，对他的做法毫无异议。三个妹妹家庭都非常困难，两个在国营企业工作，每月不过一百多元钱，最近厂里吵嚷着要让多余人员下岗，眼瞅着这一百元钱也要没有了，因此闹得人心惶惶，一个还没有工作，在家总受丈夫的气。尽管平素看不上她们的老实软弱，但这次如此轻易地就欺骗了她们，还让她们以为哥哥独力承担奉养母亲的责任，替自己้减轻了负担而心存感激，毕竟是一奶同胞，孟昱财良心上多少也有些过不去，便人前人后地夸赞几个妹妹心地善良，又让母亲从卖房子的钱里拿出三百，给了她们每人各1oo元钱，以赎取良心的安宁。老太太一辈子没掌管过财政大权，如今手里攥着这么一大笔钱，激动之余，越看是越觉得那些纸票亲，如今让她拿出来，尽管是给自己的女儿，也还是颇感舍不得，不过她现在是惟儿子马是瞻，也就依言行事，三个妹妹由此对哥哥更是感激涕零。
买家已经来看过几次房子，一等他们离开就要搬进来。毕竟是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地方，走的那天，老太太依依不舍地把窗台和屋角剩下的一个ฐ红木柜子擦了一遍，流下几滴眼泪，但一想到儿子许诺给她的、在省城等着她的明亮楼房，也就不再感觉那么伤感。出门的时候，稍微慢了一点儿，等得不耐烦的孟昱财呵斥了她几句，也许是因为ฦ一贯和顺ิ的儿子脸上严厉的表情，也许是暑热渐消เ天气转凉的关系，总之老太太的脑袋突然清醒了一瞬，她猛然想起老头子临ภ终前的叮嘱，迷迷瞪瞪地立在院门口。
孟昱财已经走出六七步，回头见母亲还站在原地，便焦躁地道：“快点儿走啊！傻愣愣地站在那儿干什么เ？！火车不等人，一会儿赶不上可就坏了，立新还在那边车站等着接咱们呐。”
“包太沉啦！”老太太可怜巴巴地陪着笑说，把胳膊弯里的布包带子放到手里，急急忙忙地赶上来。她不是不想思考一下，可是每次都现大脑像生锈卡死的齿轮一样，根本就动不了。如果能够理清思绪，清楚表达自己的感受，老太太一定会说，她现在就是个木偶，线在儿子手里，他怎么เ牵，她就只能跟着怎么动。可惜的是，她看不明白，也说不清楚。她只知道，一看到儿子黝黑阴沉的脸膛，她的头皮就像过电似的，一阵阵麻，心脏突突跳，腿肚子攥筋，不知不觉中，脸上就浮上讨好的、似痴若呆的笑容。孟昱财最烦的就是母亲那样笑，那会让他的心中充满狂暴情绪，恨不得一巴掌把她的笑容打掉。可是他的内心越愤怒，母亲就越害怕，于是那种笑容在她的脸上就出现得越频繁。
一出火车站台，便看见孟昱财的妻子立新冷着脸迎上来。过天桥的时候，老太太因为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看着下面熙熙攘攘的车流感到心慌，脚在一块翻起的厚胶皮垫上绊了一下，几乎没跌倒，好容易站稳，老太太仿佛做错事似的，胆怯地笑着解释道：“光顾看下面了，就没顾上看脚下。”从始至终，立新就站在婆婆身边，冷眼看着，一动不动，连伸手扶一下的意思都没有。听到婆婆这句话，更是轻蔑地横了她一眼，嘴里出两声冷笑。孟昱财两手都提着东西，因为不愿意看见老娘在那儿丢â人，便烦躁地对妻子道：“哎呀，你就扶一把嘛。”立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拔起腿，噔噔噔地自己先下了梯阶。
晚上夫妻两个吵得天翻地覆，孟昱财的意思是为了钱暂且忍耐一下，立新立刻反问：“钱当然得要！凭什么เ不要呀？！老头儿死了，咱们继承遗产天经地义แ。可你为什么เ弄来这么个没用的老太太！”孟昱财怒喝：“我看你脑子有问题！不要老太太，钱咱们能都拿到手吗？不得分些给我妹妹她们吗？”立新า冷笑道：“哦？这么说，那ว你现在把钱都拿到手喽？”孟昱财压住火气道：“还没有，在老太太手里。可她现在到了咱们这儿，什么事还不是咱们说了算吗？”
老太太虽然将近七十岁，因为成天干这干那，经常活动，所以身体依然很康健，耳聪目明，儿子媳妇光顾吵嘴，谁也没想到把门关严，也或许他们根本就不在乎ๆ，不免有一句半句落在老太太的耳里。老太太仰面躺在床上，为ฦ了少占地方，小心地紧贴着床边，左侧已经睡熟的小孙子伸手摊脚，人虽小，却占去大半张床。儿子许诺给她的宽敞房间根本就是没影的事儿，到了这里之后再没提起过一句，她也不敢问。就是这张小床，还是儿子做了一个晚上的工作，小孙子才勉强同意让她住的。饶是上了床，孩子还一个劲儿用屁股拱着老人说：“哎呀，真烦人！你挤着我啦。”怕孩子事后学给父母，老太太仿佛深刻理解并宽容孩子的顽皮似的，呵呵笑着，慈爱地摸了一下孙子的头，这时一想起来，却忍不住涕泪横流。
第二天，儿子便借口要给母亲买床添东西，来跟老太太要钱。和对待女儿不同，老太太这时是痛痛快快地掏给他。她知道自己้现在就是个囚犯，儿子就是掌握着自己生杀大权的法官，只要能让儿子媳妇一家三口高兴，不嫌弃自己้，老太太现在是什么เ都愿意做。如此一来，不出半年，老太太手里的钱便都转到了孟昱财账下。
年纪大的人和年轻人总是没有共同语言，不久校里老师便听说，为了怕母亲孤单，通过合适人搭桥，孟昱财又把母亲介绍给一位退休老干部，于是在七十岁的年纪上，孟昱财的母亲在钱财被盘剥一空之后，只得又做了一次新嫁娘。
这几年，孟昱财通过种种手段，把不同人的钱都揣到了自己腰包里。随着腰包越来越鼓，他的身形也变得越来越臃肿笨拙，肥阔的脸上泛着油光，本来就小的眼睛现在被挤得只剩ທ下两道缝，眼珠深深地裹藏在厚厚的眼皮下，从那里射出的光暗淡浑浊，充满肉欲和贪婪。人性的特征在他身上已经消เ失殆尽，阴险、狡诈、毫无廉耻，这些兽性却被扬光大。自从逼着七十岁的老母亲出嫁之后，他的心中已经再无任何道德观念，用权力来攫取金钱，用金钱来巩固权力，除此之外，他什么都看不见。在毫不留情地掠夺伤害别人的同时，他也将自己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将灵魂出卖给魔鬼的人的下场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