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黎饿着肚子，闷声不响地搭坐在屋子尽里头的床角上，岑星的一件衬衣腋窝处挣开了线，她正拿在手里缝补。因为离灯光太远，看不太清楚，这时听到岑星舅舅的话，心里越烦躁，气恼地想：“他还知道没有被褥不行啊？！那怎么不想想东西他拿走了，岑星可怎么เ办呢？他以为自己外甥是钢筋铁骨吗？”一不留神，针尖一下扎进手里。手指被刺๐破的地方渗出来一大滴鲜血，红艳艳的，莉黎把指尖伸进嘴里，用右面的一颗犬齿用力咬了两下，吸吮着，碰到味蕾，嘴里立刻感到一股又腥又甜的味道。
做完活儿，她不愿意再听下去，便走到隔壁去和秦姐说话。秦姐正半仰在床上看《读者》，伸手可及的地方แ还摆着一碟蜜饯，莉黎见状笑道：“哦！你可真会享受！”又看了看她手中的书，道：“你也爱看这个ฐ？以前在家的时候我也爱看，几乎期期都买。”秦姐坐起身，一边让座，一边笑道：“我才不会花钱买这些东西呢，不当吃不当喝的，就是闲着没事儿随便翻翻，这是跟前院里小昭借的。”莉黎摇头道：“小昭是谁？”秦姐道：“咦，你怎么能不认识她呢？晚上出去买菜经常能看见的，年轻小丫ฑ头，打扮得妖妖趫趫的，一边耳朵上带着三个大铜耳环。”这么一说莉黎果然想起来了，笑道：“啊，她呀！”又道：“那女孩多大？那一身打扮可真够招眼的。一个耳朵上就带了仨耳环，倒还真没见过这种打扮，也不知道坠得耳朵疼不疼？”秦姐笑道：“可不是？这若在以前啊，那就叫奇装异服。脸整天都让浓妆给盖着，我还以为她怎么都得二十四五了，那天好信儿一问，你猜多大？”虽然屋里只有她们两个人，秦姐还是拿出女人之间互诉衷肠时的亲密劲儿，俯身向前，压低声音道：“——才十九！别看才这么大点儿，说出来可能你都不信，男朋友少说也得处过十来个啦！”莉黎惊诧地道：“我的天呀！这样的女孩子将来可谁敢要啊？！”秦姐笑道：“那你可就说错喽！现在越是这样风骚的女孩子才越有人追呢。你还以为ฦ是从前哪，女孩子还讲什么纯洁！现在老老实实过日子的女人在男人眼里那叫不懂风情！那些比咱们小上个十三四岁的，也就是独生子女那一辈的，嚯！那家伙！那和咱们简直就是两代人。一个个从小被娇惯坏了的，自私得谁都不想，就顾ุ自己。唉，像咱们这些人，整天忙工作、忙家庭，里里外外，样样得管，累得跟个ฐ黄脸婆似的，还不落好，和人家一比，那ว简直就算是白活了！”
其时莉黎正在门口用煤气炉煮方便面，头用一根橡皮筋随便地拢起，因为外面天气已๐经冷了，身上罩着岑星以前的一件旧外套，下面穿着一条做家务时专用的黑色裤子，由于烟熏火燎，上面布满油渍，一边用筷子把下进去的块面挑开，一边和里正在炒菜的邻居秦姐说笑着，带莉黎妈妈过去的年轻女人喊道：“莉黎，有人找你！”莉黎闻声转过头来，脸上还带着笑意，一看到母亲站在面前，不禁愣住了，半晌才轻轻地叫了一声：“妈！”
在2o世纪8o年代以前，绝大多数中国人的居住生活状况也就大多如此，对比从前，现在还算有进步，因为可以用煤气罐做饭，少受了生炉子买煤之ใ苦。但自从莉黎爸爸当上一家大中ณ型企业的副厂长，按照级别待遇分到一所宽敞明亮的大房子，后来又阖家搬到楼房之后，莉黎妈妈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走进过这样阴暗狭窄的小房子里了。每天晚上坐在自家敞亮舒适的客厅里，看着电视上的俊男靓女开着跑车，一会儿海滨，一会儿郊区别墅，没事儿也誓要折腾出些事来地谈着恋爱，莉黎妈妈尽管嘴里嘲笑着“现在的导演净会瞎编，找遍全中国，能有几个这样的人”，但心里却也着实想象不出真的有人还在过着自己当年早ຉ就过怕了的日子。
“…………
“在一刹那间，我们好像是进入了一个童话世界；在我们的眼前，在我们四周，在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美妙的自然景色中间，到处都是密密匝匝、层层叠叠的蝴蝶；蝴蝶密集到这种程度，使我们随便伸出手去便可以捉到几只。天空中好像是雪花似地飞散着密密的花粉，它和从森林中飘来的野花和萨提的气味，混合成一股刺鼻的浓香。……”
又跟他商量搬回去住的事情，岑星道：“好啊！你愿意搬回去就搬回去吧。”莉黎先前还有些担心，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答应了，一想到能ม够脱离这里，重新回到เ自己้熟悉的生活环境，心情愉快，便笑道：“我房间里是张单人床，不过咱们可以把它扔了，再买张大的。那边离我上班的地方，离你学校都近，你干脆ะ走读好啦。这个房子退掉，能ม省下一笔房租不说，和父母一起过，另外还能节省好多花销，这样咱们将来还能攒下些钱。”这边莉黎兴奋地盘算着，不料é岑星接口道：“你愿意就搬回你父母家，我不去。”莉黎一怔，道：“为什么？”岑星蹙眉道：“没什么，我就是不喜欢。你搬回家后，我搬回学校住，这个房子一样可以退掉，这样不光能省下房租，我的学习时间也能多些。”莉黎气得眉毛倒竖，冷笑道：“有这样的夫妻吗？要这样，那你当初ม又何必结婚呢？！”
一时之ใ间，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半晌，岑星方道：“我只是觉得你没有必要在这种地方受罪，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又想到哪儿去啦？”莉黎立刻笑着还口道：“你还知道我在受罪啊？不想让我受罪好啊，那你就让我过上好日子呗！”岑星“嗨”了一声，扭头不再说话。她也知道他现在没有能力，不过是想借机刺激他一下，要他一句话好让自己放心，没想到他不但不说，反而觉得她随便说一句话都别有用心，话不投机。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莉黎最终也没能搬离这里。
本来可以摆脱困境，现在因为岑星的固执，不得不继续留在这儿，那让莉黎心中充满气恼。先前那种无忧无虑的心境逐渐被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和怨怒所代替，同样的屋子，同样的日子，再过起来却都和从前不一样了。辛苦工作一天吃不上一顿像样的饭菜，屋子又黑又小，泛着潮气，转个身就能撞到墙上，刚扫干净的地面，倒完垃圾一回屋，又看见几块刚掉下来的墙皮，电å灯灯丝断ษ了，刚让隔壁秦姐爱人帮着换上个灯泡，煤气罐又没了气，总之一切都让人灰心丧ç气。更不用说每天早ຉ晨排着队上厕所了，体内急得不行，可跟谁商量，谁都不肯让一让。更可恶的是不知哪个败家女人，上厕所居然还领着一只大狗，一次莉黎正蹲在那里，那条此刻๑比她高出半头的脏兮兮大狗呲着一口长牙就凑到她的脸上，吓得莉黎都要哭了……
最初接触这里的人觉得他们既朴实又充满生气，现在却觉得他们目光短浅，整天大吵大嚷得让人心烦，斤斤计较于鸡毛蒜皮的小事，连为大家的自行车到底应该摆放在哪儿都能争吵，为了不妨碍走路，谁都不愿意把它们堆放在自家门前。管教孩子更是不讲究个方法，伏天傍晚，时常能ม看到院子里的两个年轻爸爸光着膀子，站在当院，呼来喝去，每天喝点小酒，稍不顺意，就把孩子打得鬼哭狼嚎。女人不是胆小怕事，从早到晚闷头干活，还受丈夫的气，就是像秦姐那ว样，整天能说会道，东家蹿蹿，西家看看，专爱打探消เ息，传播闲话。最初的新鲜ຒ感消失之后，生活再次显现出它单调乏味的本来面目，让人厌倦，看不到希望。
少女时代时常占据着莉黎心灵的空虚无聊又回来了，而且这次更加令人无法忍受，因为那时她还没有遇到爱情，还能有所盼望，以为她的爱人总有一天会从天而降，拯救她脱离人生的苦海，去品尝生命的极乐。而现在，孤枕难眠，听着夜雨敲落屋檐，一滴，两滴……永远不变的节奏，永远不变的声音，更加凸显出寒夜和生命的漫长。她的睡眠越来越不好，常常独自哭泣，有时疯般地盼望岑星回来，想跟他说一说话，可真见了面，没说上几句，两ä个人便都没了兴味。
莉黎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鲜花、快乐、爱情、幸福，原来这些都是一钱不值的谎言，即使得到，也不过稍纵即逝，纷扰和苦难才是生活永恒不变的主题，可是以前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给她真相。她对周围的一切都开始看不顺眼，觉得一切都在跟她作对。
尽管越来越不喜欢自己้现在生活的环境，莉黎却越来越像这里的人，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抱怨唠叨个ฐ不停。一次秦姐听了她讥讽岑星那些农村亲戚的话，跑去笑着问岑星，岑星气得脸色趣青，当时没言语，过后却好长一段时间没理莉黎。莉黎不再像新婚时那样，一看岑星不快就小心地去哄转他，而是硬着心肠，和他僵持到底，同时她也打定主意，再也不跟秦姐说这种掏心窝子的话。想虽是这样想，可每次聊上一会儿，莉黎的心理防线就渐渐溃退，赞叹莉黎的付出，同情莉黎所承受的痛苦，指责岑星家人的可恶，或是咒骂男人的负心、不知感激，总之，快人快语的秦姐总有办法让孤单憋闷得心都快要炸开的莉黎觉得她是自己的知己，从而一股脑地将心里话又倒了出来，虽然秦姐前脚踏出房门不过五分钟，莉黎就会后悔，日夜悬心有些话是不是又会传到岑星耳里。他会怎么看她？以为她没有品行，言语恶毒？一念及此，她的心中ณ就无明火起。他为什么就不能想想，她为ฦ他失去了一切，又付出那么多，而他对她竟如此不公，她总得泄一下心里的积郁呀？！莉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反倒认为今天的一切都是岑星造成的。仿佛看到เ他瞧不起自己้的神气，为了给自己打气，她就预先透支给他更深的怨毒。
莉黎已经很久不去车站接岑星了。一次房东大娘笑着说起：“有时早晨坐在门前择菜，一抬头就看见你们两ä个手牵着手走进院子，那样子真好看。怎么最近不看你去接岑星了？”莉黎吃了一惊，她早已忘记他们之间还曾经有过那样的好日子，如今想起来，遥远得倒像隔了几生几世似的。
到了年底，包工ื头拖欠工资，岑星舅舅出外辛苦打工几个月，一家老小都等着这几个钱过年呢，伙同工ื友一起追讨，没想到เ包工头携款卷铺盖跑了，岑星舅舅没有办法，只得来找岑星借钱。莉黎现在是惊弓之鸟，一提起岑星亲属就怕得要命，没想到越怕却越躲不开，气得几乎没疯，最后还是勉强给凑上3oo块钱。
春节跟岑星回了一次老家，按照礼俗，新า娘第一次见公婆，岑星父母以及家里亲戚好歹应该给些压岁钱，不料é岑星父母这方面也有自己的盘算，觉得熬尽辛苦，总算把儿子培养成才，现在理应轮到自己一家人坐在大树下乘凉了。儿媳妇管公婆叫第一声“爸妈”，意味着从此走进男方家门，婆婆应该给儿媳妇的改口钱，这在春城有些说道，都是一个整数带一，比如“一万零一”“壹千零一”“一百零一”，寓有“万里挑一”“千里挑一”“百里挑一”之意，至于到底是多少人里挑出这么个儿媳妇，那得看男方家境而定。莉黎不敢奢望“一万零一”，“壹千零一”的可能性好象也不大，估计自己只能得个“一百零一”，想想周围再不上数的女人结婚也不过就是如此，不由心中委屈，可再没想到的是，岑星父母竟分文未给，对待她的态度也警觉而疏远。思及路远迢迢来到这里，除了带来的钱物之外，对岑星家人来说，自己不过是个毫无意义แ的陌生人，莉黎不由á悲从中来，彻夜痛哭，自此算是彻底看清楚了自己的命运，伤心愤恨之余，对生活感到彻底的绝望。
转过年的五月节，莉黎爸爸单位的红枣粽子，老两口吃不了，莉黎妈妈惦记着给女儿送点儿，一来却现女儿变了。从前开朗明快的性格，现在却变得抑郁寡欢，对谁都没个笑脸，连老太太都觉得女儿越来越不招人喜欢，不由á暗暗担心，想要劝劝她，没说上两句，就被莉黎硬梆梆地挡了回去。问起岑星，已๐经有两周没有回来过了。从前女儿心心念念都在岑星身上的时节，莉黎妈妈巴不得他们之间出现嫌隙，好让女儿把心收回来些，现在情形真的如她所盼，她才明白，人无法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即使女儿对岑星灰心绝望，她和女儿之间也已๐经无法再恢复到岑星没有出现之前的那种亲密，伤心之ใ余，也感到万分焦虑。一则她怕女儿的婚姻出现问题，因为在她这种年龄的人看来，离婚究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再则，从前父母是莉黎的天，后来只有岑星一人是命，如果这两样都失去了，莉黎妈妈想不清女儿还有什么。
莉黎妈妈觑着女儿的脸色，小心翼翼地笑道：“既ຂ然嫁了，不管好坏，男人总是你一生的依靠。你别整天冷着个ฐ脸，小心他不爱看。”莉黎冷笑道：“爱看不看！有能耐永远也别看，我才不在乎呢。”对比女儿从前甘愿为岑星舍命的劲头儿，她如今恩断义แ绝的口吻让老太太听得分外惊心。
其时莉黎正在想死，她看不出自己为什么เ要忍耐眼下这种生活。然而命运没有容她选择，而是把设计好的道路摆在她的面前。
有些天莉黎身体非常不舒服，一天早ຉ起她正在呕吐的时候，被秦姐看到，秦姐笑道：“怎么了？不是怀孕了吧？”莉黎先时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吃了什么腐坏的食物，听罢不由一愣，仔细一想，这两天早起必要吐上一番，倒真不像普通的饮食不适，因为对生育知识知之甚少，一时倒没想到这上。桌上有一小袋新า买的榨菜，还没打开包装，秦姐看见笑道：“我最爱吃咸菜啦，我打开夹点儿再给你拿回来啊。”说罢也不等莉黎答应，拿着咸菜笑嘻嘻地自去了。莉黎呢，则根本没有听清楚秦姐后来说了些什么เ，她的心思都在自己้是否怀孕了这件事上。
检查结果出来的那天，莉黎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她在路上慢慢地走着，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因为是一段繁华街市，到处都是急匆匆的行人，脸上千篇一律，都是冷漠呆滞的表情，各种车辆从她身边急驶而过，有一瞬，她又想站到马路上，伸开双臂，迎接迎面疾驶而来的汽车，耳中听到车辆紧急刹้车的声音，看到自己้怦然倒地，莉黎面上浮起梦幻般的笑容，向台阶下迈出一只脚๐。与此同时，她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了捂肚子，这个动作突然让她惊醒了，她低下头，看到自己已经踏到机动车道上的脚๐，吃了一惊……
“妈妈，妈妈！我饿了。”鹏鹏拉着莉黎的手，仰面轻声道。莉黎定了定神，想了一下才明白儿子说的是什么。这是一家服装ณ百货商城，不卖食品，出门左拐走出二三百米才有一条饮食街。莉黎犹豫一下，道：“咱们赶紧给爸爸挑件衣服，然后去加州牛肉面那儿吃饭好不好？”
孩子打小和莉黎最好，大了，却越来越像岑星，连从来不愿意给人添麻烦的性情都如出一辙，现在既然开口，一定是已经饿坏了。
莉黎用过一次朋友的羽西口红，心下惦记已久，要等这月开支给自己也买上一款，没想到临时出了这么一档子不如意的事，几百块钱一下子打了水漂，口红自然也就跟着泡了汤。一楼ä是化妆品专柜，她本来还打算去看一下，虽然不能买，也聊以慰藉一下自己，这时怕鹏鹏饿坏了，只好放弃。
家里三口人当中，她欲望最大，花销最小，同时也最劳累。和孩子之ใ间，她有时虽然也会焦躁抱怨，但那毕竟是自己的责任，但和岑星之间，她却无论如何不能ม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