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黎住的地方是个ฐ小院子。一进门三间正房，是主人和两个儿子住的地方，两边私自盖的房子里住的都是房客。郭老太太年轻守寡，从旁边一家小工厂退休，每月没有多少工资，但靠着房租这一项，却也维持着不错的生活。院子里停着好几台自行车，挨在一起，靠在左边房子的窗下，一条长长的铁丝横穿过院子，上面晾满衣服，人只能低头从底下通过，挨近门这边的墙上伸出一个ฐ水龙头，下面是个水泥砌成的四方池子，正是晚饭时间，有几个人在那里洗菜，还有两个ฐ人轮不上，正端着盆在旁边等候。见来了陌生人，一个年轻女人问道：“你找谁呀？”莉黎妈妈道：“关莉黎是住在这里吧？”那女人道：“哦，莉黎呀，住在这边，你跟我来。”说着丢下手里的东西，领ๆ着莉黎妈妈拐过左边的房山头，向西绕去，原来后边还有几间房子，莉黎和岑星租的房子就在其中的第三家。
屋子里总共不过十平方米的地儿，被一张大双人床占去一多半，不知换过多少茬房客，白色的墙壁也就是三四十年前建成的时候粉刷็过一次，现在到处都是污渍，有些地方还掉了皮，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屋门后放着纸篓、簸箕和一个ฐ塑料扫把，床脚的地方摞着几个纸盒箱子，衣服和零星杂物都装在那里面，最下面的纸盒箱子靠墙那端因为受潮变了颜色，仔细一看，才现旁边的墙上竟然长着绿毛。这边窗下有张桌子，桌沿的板条开了胶ด，莉黎用万能胶粘了几次都没粘住，现在就任由它肆意地伸翘着。桌上摆着闹钟、台灯和一个带支架的小圆镜，毛巾因为经常用，又没地方挂，就斜搭在桌角上，还是莉黎从前做少女的时候在家里常用的那ว条，旧是旧了些，洗得倒是很干净。因为ฦ是厢房，又只有一扇小窗，屋里光线不好，白天也得开着灯。
“我们走的仍然是来时的路程，仍然是那条浓荫遮天的林中小路，数不清的奇花异卉仍然到处散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在路边的密林里，响彻着一片鸟鸣蝉叫声。透过树林枝干的空隙，时时可以看到大片的平整的田à地，早稻和许多别的热带经济作物的秧苗正在夕照ั中随风荡漾。在村寨的边沿，可以看到坝树林和萨提林的巨人似的身姿，在它们的荫蔽下，佛寺的高大的金塔和庙顶在闪着耀眼的金光。
岑星的同桌轻轻地用胳ฑ膊肘捅他一下，俯下身子，将脸藏在端举ะ在桌上的课本后面，轻声道：“她读错了吧？是菩提树吧？”岑星不满语文老师为ฦ了显示自己，一直剥ຓ夺学生的锻炼机会，以及她长期以来矢志不移地用矫揉造作的语调折磨大家，对她读大白字倒觉得稀松平常，因此不以为ฦ意地道：“是菩提树，她读错了。”那个学生不放心，又追问两ä遍，岑星道：“是菩，菩萨的菩嘛，错不了。她指定是把那两ä个字弄混了。”同时示意同桌赶紧噤声，不要引起别人注意。那个ฐ学生还是信不实，从白的黄色军用书包里掏出一本包着蓝ณ色塑料皮的破旧ງ《新华字典》，查找起来。走到教室门口的语文老师向他们这边瞥了一眼，又回转身向窗户那边踱去，尽管因为长时间朗读，她柔美婉转的音质略๓略打了些折扣，但语调却依然是那么地情深意长：
两个人声音不高，不急不徐地聊着，可每句话却都仿佛一个炸雷，震得莉黎心惊肉跳。
做完活儿，她不愿意再听下去，便走到隔壁去和秦姐说话。秦姐正半仰在床上看《读者》，伸手可及的地方还摆着一碟蜜饯，莉黎见状笑道：“哦！你可真会享受！”又看了看她手中的书，道：“你也爱看这个？以前在家的时候我也爱看，几乎期期都买。”秦姐坐起身，一边让座，一边笑道：“我才不会花钱买这些东西呢，不当吃不当喝的，就是闲着没事儿随便翻翻，这是跟前院里小昭借的。”莉黎摇头道：“小昭是谁？”秦姐道：“咦，你怎么เ能不认识她呢？晚上出去买菜经常能看见的，年轻小丫头，打扮得妖妖趫趫的，一边耳朵上带着三个大铜耳环。”这么一说莉黎果然想起来了，笑道：“啊，她呀！”又道：“那女孩多大？那一身打扮可真够招眼的。一个耳朵上就带了仨耳环，倒还真没见过这种打扮，也不知道坠得耳朵疼不疼？”秦姐笑道：“可不是？这若在以前啊，那就叫奇装ณ异服。脸整天都让浓妆给盖着，我还以为ฦ她怎么都得二十四五了，那天好信儿一问，你猜多大？”虽然屋里只有她们两个人，秦姐还是拿出女人之间互诉衷肠时的亲密劲儿，俯身向前，压低声音道：“——才十九！别看才这么เ大点儿，说出来可能ม你都不信，男朋友少说也得处过十来个ฐ啦！”莉黎惊诧地道：“我的天呀！这样的女孩子将来可谁敢要啊？！”秦姐笑道：“那你可就说错喽！现在越是这样风骚的女孩子才越有人追呢。你还以为是从前哪，女孩子还讲什么纯洁！现在老老实实过日子的女人在男人眼里那叫不懂风情！那ว些比咱们小上个ฐ十三四岁的，也就是独生子女那一辈的，嚯！那家伙！那和咱们简直就是两代人。一个ฐ个从小被娇惯坏了的，自私得谁都不想，就顾自己。唉，像咱们这些人，整天忙工ื作、忙家庭，里里外外，样样得管，累得跟个黄脸婆似的，还不落好，和人家一比，那简直就算是白活了！”
两个人越聊越起兴致。秦姐在这院里住了三年，对周围的人物掌故都很熟悉，既然莉黎爱听，她便掰着指头一一道来。
房东老郭太太最是个面善心不善的人，见人不笑不说话，嘴里好话一箩筐，不吃饭都能送上你二里地，其实最吝啬、最能算计人。“知道咱们每月的电费为什么这么贵吗？”秦姐问莉黎。莉黎摇头，她因为在家做女孩时从来不操心这些事情，倒也无从比较，每月房东要多少自然就给多少。秦姐道：“我告诉你吧。咱们这是民用电吧？可老郭太太是按工业电å收的钱。”见莉黎不解，秦姐说道：“民用电是两毛八一个电å字，工业电是六毛七一个电字，这中间差ๆ多少你自己算去吧。”莉黎怔了怔，她一向觉得自己还算精明，没想到被骗了这么เ久居然还蒙在鼓里，便道：“那大家都不知道吗？怎么就能让她这样？怎么没人找她说道说道？”秦姐道：“找啊！怎么没找过？！为这我跟之ใ前住在门口那屋的小蒋还和老郭太太打过一架呢！我就说老太太是笑面虎呢，平时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一听说这事就撂下脸子道：‘以前几家合用一个电表，每月各家都嫌摊到自家头上的电费多，争来吵去地不肯交，我不能总因为这些事跟你们打饥荒，那好吧，咱们干脆各家安上一个ฐ电å表，这回清清楚楚，看谁还有什么话说！可一个电表多少钱你们知道吗？好几百块呢，我上哪儿拿得起这么多钱？房子既然是你们各家住着，那ว这钱当然就得你们各家来出。’我就说：‘你这话不对。房子虽然是我们住着，可每月都照付给你房租，房子应该配备的东西怎么还能再跟我们另外要钱呢？将来房子我们不住了，电表自然还是留แ在这儿，是属于你的，属于你的东西凭什么让我们来给你掏钱？！’老郭太太当时就急啦，说：‘你们住的房子，添东西当然就应该你们出钱，这天经地义，走到哪儿也错不过这个理去。我还跟你说，这房子你们爱住不住，不住趁早给我搬出去，我还真不愁往外租！’于是我们就吵了起来。”
其实当时真正和老郭太太争吵的只有小蒋一个人，虽然私下里议论的时候两个人都显得义愤填膺，秦姐还讥刺其他不敢出头的住户道：“有事的时候脑袋往回一缩，有好处的时候该削尖脑袋往前抢了，这会儿谁都不肯出头，可心里就等着咱们俩跟老郭太太掰扯清楚了，好擎等着借光呢！中国人就这德行！”可从打一开始见老郭太太翻脸，秦姐就知道形势不妙，站在一边，自始至终，一声不吭。不过既然莉黎当时并不在场，也无从知道详情，秦姐就觉得不妨充分渲染一下自己的辩才和英雄气概，把小蒋当时说的话都放进自己的嘴里，说着说着，她自己觉得当时也确实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接下来却有些麻烦，前面的话吹得大了些，一点没提到小蒋的表现，可事实却是小蒋最后被撵了出去，自己则安稳地住到现在。
“唔……后来呢……嗯，后来——老郭太太就记恨我们俩了，唔……小蒋后来不又有什么事得罪了老郭太太，她就借口老家的侄子要来，把小蒋两口子给撵了出去。小蒋已经交完整月的房租，还剩ທ半个多月没有住满，就让老郭太太按天退钱，老郭太太只同意退给她半个月的，剩ທ下那几天说什么不肯再给。小蒋也不是省油的灯，临走的时候把自家屋外那个电表偷摸给鼓捣坏了，他们走后老郭太太才现，整整骂了好几个月，新住户来了，只得又安一个，结果呢，老郭太太把这笔钱又摊到了各家头上。”
莉黎想不到看上去如此愉快和谐的小院里还有这样剑拔弩张的时刻，怔了半晌，道：“那后来把电å表钱交完了呢？”秦姐冷笑道：“交完了？！什么叫完哪？交完了你也还得交！老郭太太尝到甜头，电å表钱出来了她也不肯降电价，谁又敢把她怎么样？谁让咱们住着人家的房子呢？惹不起啊！”想起前情，秦姐恨恨地道：“这个缺德老太太，怨不得她丈夫早死！活该！报应！”
“咱们房山头的男人姓王，一天见谁也不爱说个话，瞅着挺老实的吧？其实贼能ม打仗，成天价喝大酒赌钱，喝醉了赌输了就打老婆，头一个老婆过上不到半年就让他给打跑了，这已经是第二个啦！”秦姐说着伸出两ä根手指头，又悄声道，“好几回我都看到他媳妇脸上有伤，眼睛肿肿的，一问她还不肯说，只说是自己不小心磕的，我估摸啊，也过不长……还有那个ฐ惯能掐尖要强的邢芳，原来家里穷得叮当响，据说当初走后门送礼的钱都是跟好几家亲戚借的，总算把老公弄到厂里管钢材的位置上，也就两年多点儿的功夫吧，厂子垮啦，人家可是啦，买了市里最好地段的楼房，正装修呢，听说再过两三个月就要搬过去啦……住在东边厢房里的谷雨，小姑娘人挺好，原来和丈夫感情也好，可老公公身体不好，成年到辈地生病，整天跟他们要钱，弄得两口子现在也总打架……”
暮色降临，为了省电，这里家家都有台灯，可那点光亮微不足道，虽然对面坐着，对方的脸和神情还是渐渐看不清楚了。莉黎喜欢听秦姐说这些事情，那就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可以让她暂时忘记自己的处境。
“唉，还是俗话说得好啊，‘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啊！有钱的人都得要年轻漂亮的，我这辈子是没机会啦！我就总跟我家的那ว口子说，要是有下辈子，我一定托生得好看点儿，那样打死我也不嫁给他！”秦姐无限感叹地说道。
莉黎心中一动。她不难看啊？她本来是有好多机会的，如果她没有遇到岑星，如果她遇到岑星而没有动心……可人生就是这样，一个意想不到เ的人，一件意想不到เ的事，就会改变你整个人生的轨迹。
“咦？你坐这么เ长时间行吗？岑星这周没回来吗？”秦姐问道。
“哦。他舅舅来了，他陪他舅舅呢。”莉黎道。
秦姐察言观色地道：“那你可得小心。跟没跟你们借钱啊？我跟你说，农村人借钱就是要钱，从来不会还的，这方แ面我有亲身体验。这些农村人才没身称呢，你可别给他们惯那些臭毛病，该厉害的时候就得厉害点儿，要不然他们熊你！”
莉黎听得心中突突直跳，秦姐随口而出的话正中ณ她的心病。她一直都在为ฦ此提心吊胆。一次倒不足为惧，她怕的是没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