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郑伟国突然就有些后悔。岑星毕竟是系主ว任，遇到这件险些酿成大祸的事情，他不可能不追究，如果他问起是谁扔下的烟头可怎么办？出卖哥们，那太不义气，可就算自己不说，也总会有人说。自己今晚和岑星单独相处过，到เ那时难免会被大家怀疑，背上告密的黑锅。当时情急之下，又兼对岑星充满好感，竟没有想到这层关系，如今看来，倒是不该邀请他同来才对。
两个人都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走了一段路，岑星突然开口道：“那个女生头脑倒很清醒冷静，很难得。”他已经知道了宁馨的名字，但不知为什么，他并不愿意叫出来。郑伟国一直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岑星的盘问，没想到他说出的竟是这样一句话，惊讶过后，旋即又感到释然，笑道：“啊，宁馨啊！那可不是一般的女生。”岑星沉吟道：“是感觉和一般女生很不一样。她好像很不喜欢出风头吧？”郑伟国笑道：“她那个ฐ人看上去很文静，但其实非常有主见，有个性。”“哦？”郑伟国想起往事，轻声笑道：“咱们学校很重视政治，这您是知道的，学生一入学便都要写入党申请，当时我们班就她一个ฐ人没写，团支书武铙就来约我一起去做她的思想工作。在寝室里不好谈，我们就把她叫到楼下的花圃那儿，武铙跟她谈了来意，告诉她全班就剩她一个人了，所以应该如何如何，她一直安静地听着，但看得出来那是出于礼貌，一等武铙说完，她就说：‘政治太肮脏，我对那些不感兴趣，所以不会参加任何政治组织。’她的语气很温和，但说话的方式直截了当，一点儿不拐弯抹角，这点当时让我感觉非常惊讶，也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武铙那个ฐ人呢，怎么说呢——”郑伟国笑着想了想，“总以为自己代表着组织，拥有权威，看不出来个人的高低深浅，他就说：‘不是让你入党，那是有名额限制的，一般人想入还入不了呢，得积极要求进步、各方แ面表现都非常优秀才行，但入党申请必须ี人人得写，这是个态度问题。’宁馨显然对他的话感到很恼火，冷笑着说：‘换句话说，只要我写就行，反正写了也不会让我入，是不是？’武铙还以为她被自己说服了，连连答应道：‘对，对，是这么回事。写份申请交上来就完事了，不是真让你入。’宁馨笑道：‘必须写，写完又不真让我入。那干吗？逗我玩儿？’——我就站在一边，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其实我觉得有些话宁馨完全可以说得婉转些，但她就不，当时我还以为她涉世太浅，不懂得人情世故，后来接触稍稍多些，才知道她的个性就是如此：真实率性，但很孤傲，有些事情她明明知道怎样做好，可就是不屑于那样做。”
人在一种状态中ณ生活久了，形成习惯，就很容易觉得一切都自然而然，只有原有的环境被打破，他们跳出来之后，才会惊讶地现一些自己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到เ的东西，岑星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郑伟国的话在他心中激起一种复杂的情愫，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平静其实蕴藏着多少世故和冷漠。他突然想起自己初ม中时的一件事情。
那时他们班的语文老师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正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年纪，她丈夫是县委宣传部的部长，妻以夫贵，于是她举ะ手投足之ใ间，便都俨然一副小城名流的姿态。在物质还很匮乏的年代，她却几乎每次来上课都要换上一套新衣服，但她最大的爱好还不是把教室当做她风华翩跹的舞台，而是为了展现自己的珠玉之声，抓住一切机会，饱含深情地为学生朗读课文。那天他们学的是《澜沧江边的蝴蝶会》，她举着课本，在前面优雅地来回踱着步，顿ู挫有致、深情款款地朗诵道：
“我们走的仍然是来时的路程，仍然是那条浓荫遮天的林中小路，数不清的奇花异卉仍然到处散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在路边的密林里，响彻着一片鸟鸣蝉叫声。透过树林枝干的空隙，时时可以看到大片的平整的田地，早ຉ稻和许多别的热带经济作物的秧苗正在夕照中随风荡漾。在村寨的边沿，可以看到เ坝树林和萨提林的巨人似的身姿，在它们的荫蔽下，佛寺的高大的金塔和庙顶在闪着耀眼的金光。
“…………
“我们走到一片茂密的坝树林边。在一块草坪上面，有一株硕大的萨提树，它的向四面伸张的枝丫和浓茂的树叶，好像是一把巨เ大的阳伞似的遮盖着整个草坪。……”
岑星的同桌轻轻地用胳膊肘捅他一下，俯下身子，将脸藏在端举在桌上的课本后面，轻声道：“她读错了吧？是菩提树吧？”岑星不满语文老师为了显示自己，一直剥夺学生的锻炼机会，以及她长期以来矢志不移地用矫揉造作的语调折磨大家，对她读大白字倒觉得稀松平常，因此不以为意地道：“是菩提树，她读错了。”那ว个学生不放心，又追问两遍，岑星道：“是菩，菩萨的菩嘛，错不了。她指定是把那两ä个字弄混了。”同时示意同桌赶紧噤声，不要引起别人注意。那ว个学生还是信不实，从白的黄色军用书包里掏出一本包着蓝色塑料皮的破旧《新华字典》，查找起来。走到教室门口的语文老师向他们这边瞥了一眼，又回转身向窗户那边踱去，尽管因为长时间朗读，她柔美婉转的音质略略打了些折扣，但语调却依然是那么地情深意长：
“在一刹那间，我们好像是进入了一个童话世界；在我们的眼前，在我们四周，在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美妙的自然景色中间，到เ处都是密密匝匝、层层叠叠的蝴蝶；蝴蝶密集到这种程度，使我们随便伸出手去便可以捉到几只。天空中好像是雪花似地飞散着密密的花粉，它和从森林中飘来的野花和萨提的气味，混合成一股刺鼻的浓香。……”
“哎，真的是‘菩’哎！”同桌兴奋地又捅了一下岑星道，同时硬把字典塞到เ他手里，让他看打开的那页。岑星没看，合上字典，摇头示意同桌安静，因为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知道语文老师读错了，但他觉得没有必要为此大惊小怪。语文老师又向这边扫了一眼，她是个ฐ自我感觉极其良好，心胸极其狭窄，报复心极强的女人，从她的眼神，岑星看出情形不妙。
果然，当她拖长声音，回味无穷地读完结尾的那段“我们所生活、所劳动、所建设着的土地，是一片多么เ丰富，多么美丽，多么奇妙的土地啊!”后，快步走向讲台，将书啪地一声扣在上面，右手一挥，指向岑星他们这边，厉声道：“你们——你在底下叽叽咕咕干什么，给我站起来！”她知道岑星是班上学习非常优秀的学生，一般说来，学习成绩好或家庭有背景的学生在学校总能享受到特殊优待，比如上课时会被多提问，同样在课堂上说话不会受到批评等等，出于对自己所处社会等级感到的骄傲，语文老师觉得学生中由成绩、出身等划ฐ分出的上等阶级也理应享受到特殊的尊重和待遇，所以虽然本来想两个一起教训，但最后手指一晃，指向岑星的同桌。岑星同桌只得垂着头站起来。
“老师在上面辛辛苦苦地讲课，你们——你却一点儿不懂得珍惜老师的辛勤劳动。尊重别人就是尊重你自己，这点儿道理你都不懂吗？说，刚才你在底下干什么来着？”岑星同桌嗫嚅着。语文老师怒喝道：“大点儿声，我让你给我学蚊子哼哼呢么？”那个学生低声嘟囔道：“是菩提树，不是萨提树。”旁边听到的学生霎时都变了脸色，赶紧低下头去。语文老师只顾生气，仍没听清，在她的逼迫下，岑星同桌只好又重复一遍，语文老师愣了一下，旋即哂笑道：“笑话！你以为我连个ฐ字都不认识吗？教了这么多年课，要是真错了，那么多届学生人家怎么都没提出来，你以为就你聪明呐？什么菩提树，那ว分明是‘菩萨’的‘萨’嘛ใ。”岑星同桌急了，说道：“老师您不信的话，自己看看字典。”说着不顾岑星焦急的暗示，从他手里拿过字典，急忙找到那页，递过去。语文老师以她一贯坚信自己正确的姿态，毫无畏惧地接了过去，她很乐于找到เ可以用来羞辱学生的铁ກ证，但扫过一眼之后，她的脸色倏地沉了下来，想也不想，蓦ย地将字典扔回到那个ฐ学生桌上，冷笑道：“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当然知道那个ฐ字念‘菩’，不过是刚才读课文的时候看走眼了而已。”岑星同桌这才知道要想和她讲道理是多么地愚蠢，涨红了脸，咬紧ู牙关，听凭她斥责数落，再一言不。
语文老师道：“我不是反对你们提出不同看法，但凡事要讲究方法。一堂课总共就45分钟็，你说你什么时间说不行，偏偏占用这么宝贵的时间，不仅影响我讲课，最重要的是还耽误其他同学听课。你可以不爱学习，但你没有资格影响别人学习，我也绝对不能允许你这样一只臭鱼烂虾就坏了一锅汤……”她先前还想做出一副宽容大度的姿态,所以采用了一种比较和缓的声调,但结果却越说调门越高,越说越激动。
岑星头脑里尚无现实的利害观念，他先前之所以不愿意和语文老师较真，是因为觉得和她这样的人认真毫无意义แ，倒不是害怕得罪她，他那时毕竟还小，不懂得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更不懂得不让人看透自己内心的关键之一就是要严å格控制ๆ好自己的面部表情，所以当语文老师怒喝道：“岑星，你给我站起来！”时，遵从命令的习惯让他本能地站了起来，但其时他还一头雾水，根本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刚才你们两个人说话，我看没看过你们一眼？后来我又只叫他一个人起来。老师给你们留แ脸，可你们自己不要脸！你说，你刚才那ว个表情是什么意思？”愤怒化成一阵红潮，袭涌上语文老师白皙的面颊，她的目光仿佛两把带勾的铁器，剜得人的肉生疼。
“表情？我做出过什么表情吗？”岑星快地回想着。“哦，是了，她说‘最重要的是还耽误其他同学听课’时，我很诧异她居然这么能强词夺理，好像她多懂得为别人着想似的，其实她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学生的学习？为了打击别ี人，不惜给人扣上大帽子，这种信口雌黄的话亏她也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明明是自己错了，被指出来不承认不算，还倒打一耙，诬蔑我同桌是‘臭鱼烂虾’，这种恶毒的话也就她能说得出来，还整天以为自己有多好，多了不起！我当时在心里对她感到又轻蔑又厌恶，然后——”岑星这才想起来，然后他的眼皮和嘴角就配合心里的想法动了一下，距离太近，一切都没能逃过语文老师因为ฦ愤怒而变得异常敏锐的眼睛，于是他就犯下了滔天大罪。
岑星并没有害怕，一俟想明白前因后果，他的心反倒稳定下来。岑星心地单纯，从来不惹是生非，但真的遇到危险和困难，他也并不逃避。而且他那时到底年轻气盛，语文老师那句长年累月挂在嘴边用来辱骂学生的口头禅“给脸不要脸”一下子就杵进他的心肺，激起了他的怒火。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和这样一句话有什么เ联系！
“你说，你刚才那ว个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岑星冷冷地道。
“什么没什么意思！你分明就是瞧不起老师！”
岑星冷着脸不言语。他不明白一向愚蠢的语文老师怎么对事物突然也有了正确认识，岂不知越是愚蠢狂妄的人越是不能忍受他人的轻视，因此也就对之越敏感。
岑星冷漠而强硬的态度越令语文老师怒火中烧，她口不择言地道：
“还好学生哪！什么好学生！好学生要品学兼优，会像你这样没事儿就翘尾巴吗？！还敢瞧不起老师来了，没有老师，你以为ฦ你那好成绩都是从哪儿来的？小小年纪，就不知天高地厚。怪不得老人总说一代不如一代，我看你们这代人天生就是素质差ๆ……”
岑星双拳紧握，死死地抵住桌子，语文老师施展开一副伶牙俐齿，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组织起最猛烈的火力，话语不再经过大脑，直接由á喉舌间汩汩涌出，如滔滔洪水，恨不得瞬间就将岑星冲垮淹没。岑星蒙头转向，到了后来，根本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เ，他从小到大跟人斗ç嘴的次数都极其有限，更不用说打架了，这时却觉得胸间有一股恶意在升腾，恨不得抬手一拳将她打倒。不，不是为了打倒她，只是想让她闭嘴，彻底闭嘴！
教室里非常安静，只有语文老师高亢的声音在回响激荡。教室的门呀地一声开了。班主任经常暗地里过来看看情况，以防任课老师厚此薄彼，糊弄自己的班级，这时闻声出现在门口，问道：“怎么了？”语文老师仿佛受到天大的委屈，赶紧凑上前去，换成一副无辜受难的腔调说道：“你说说现在的学生，我朗读课文时不过看错一个字，他们就在底下嘲笑我，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们留面子，他们居然给脸还不——不自觉……那个ฐ岑星，我平时瞅着那ว小孩儿不错呀，居然用那样轻蔑的语气和我说话，而且还用眼睛抹搭我……”班主ว任低头听着，等语文老师叽里呱啦地总算泄完了，才抬起头，用一种沉重而忧郁的眼神看一眼自己的爱徒，说道：“岑星，你跟我到办公室来一趟。”
语文老师要求岑星和他同桌写出书面检查，要不然就上告到教导处，岑星班主任百般斡旋๙，她才勉强同意接受口头道歉，但岑星死活不肯低头。
“凭什么เ？就因为她是老师就可以不讲理了吗？她明明就是读错了，还强词夺理，攻击别ี人，说了那么多难听话，我们就算错了，也没有她错的多，要道歉也应该她先道歉。”岑星不服气地对班主任说。
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ç人，坐在窗下，黧黑的脸上眉头紧ู锁，说道：“你还小，很多事还不懂，有些事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哇！她现在是老师，背后又有人撑腰，说句话连校长都得给她几分面子，你不过是个学生，现在和她生冲突，你错了是错了，对了也是错了。严重的后果咱先不说，就是她找借口整天找你谈话，你说说你这个书还怎么เ念？明年就中考了，如果因为这些事受影响，学习成绩滑下来，到时候岂不是得不偿失？而且还未必这么เ简单。所以你必须ี明白，老师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千万别ี一时意气用事，毁了自己的将来。道个歉，就完事了，一个小孩子，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就是我们这些大人，不也常常得委曲求全嘛——”
岑星早就听到传言，说是班主任虽然教课带班都很好，但因为不善于阿谀奉承，在领导面前不讨好，工作虽然做得很多，好事却从来轮不上，甚至还受到排挤。听老师刚才的口气，看来事情竟是真的了。
班主任用粗大的双手搓了一下脸，叹道：“哎！你还小，很多事还不懂。韩信胯下受辱，你以为那ว滋味好受吗？可人有时得能忍一时屈辱，先得生存下去，这比什么都重要。哎，你还小，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ฦ——”
“都懂呢。可我就是不愿意向那个女人低头。”岑星想。
看着班主任刻满沧桑的沉重面庞，岑星心底突然起了一阵冲动，他想要拥抱一下班主ว任，安慰他，告诉他无论那些飞扬跋扈的势利小人如何对他，他都一样地尊敬他，爱戴他，但他没有动，因为知道这样的举ะ动在他所处的文化传统中是不被允许的，在班主任看来都会觉得怪异和唐突。
班主任把能说的都说了，见岑星始终不吱声，只得道：“话我只能说到这份儿上了，如果你还是不肯认错，我只能找你家长，让他们来做你的工ื作。”
这最后一句话彻底打中ณ了岑星的软肋，一直以来，他都是家里最懂事的孩子，只知道替父母争光，还从来没有给他们抹过黑。
给语文老师当众道过歉的那ว天晚上，岑星用被蒙住头，偷偷地哭了一夜。回想起来，正是在那天夜里，他关闭上内心深处的一扇门，过早地告别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后来他又改变过多少呢？离家到เ异地求学，工作，结婚，生子，慢慢地，他学会了保护自己，尽管不愿像其他人那样言不由衷、似是而非，但在虚伪势利、险恶人心的包围下，他学会了用沉默来掩盖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用只浮在面部表皮最外层的微笑来敷衍虚言浮词，在迫不得已的场合跟随形势人云亦云，他不再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反能呼吸自如，在越来越熟ງ练地躲过人生的暗礁潜流之后，他知道，自己离当初那颗敏感单纯的心灵已๐越来越远。
可是在同样的世事里，有人就没有改变。岑星突然想起初ม次相遇时宁馨在台阶上旋转伞柄时的如花笑靥，原来他那ว时的心疼并不是没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