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兰扶着两ä个孩子的肩膀站了起来，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提起了旅行袋，艰难地向前走去。中午的阳光让她晕眩，让她走得摇摇晃晃，在走过车站前的空地时，宋凡平的血迹仍然在那里，暗红的泥土上还有十几只被踩死的苍蝇，宋钢伸手指着地上的血迹对李兰说：
“他是谁？”
“干什么？”
“他妈的……”
李兰坐上汽车来上海ร治病时，宋凡平曾经说过，等她的病治好了，他要亲自到เ上海来接她。李兰为了消除自己心里的忧虑，在信上试探地问宋凡平，能不能到เ上海来接她回家?
“裤管湿了就不能再往河里走了，水深的地方แ没有虾，只有蛇。”
李光头也低下了脑袋，他突然难受起来。宋钢๐煮ุ了这么เ好的米饭，李光头想和宋钢说几句话，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李光头告诉自己：“他是地主ว的儿子。”
这时的童张关余已๐经是革命铁ກ匠、革命裁缝、革命剪ຘ刀和革命牙医了。张裁é缝的顾客拿着布料上门时，张裁缝先要盘问对方是什么阶级成分？若是贫农，张裁é缝笑脸相迎；若是中ณ农，张裁缝免强收下布料；若是地主，张裁缝马上高举拳头喊叫几声革命口号，面如土色的地主顾ุ客抱着布料出了铺子，走在巷子里了，张裁缝还要站在门外，对着走去的地主顾客说：
宋凡平先是用手指着地，又用脚踢着地，还不断地向李光头使眼色，向宋钢使眼色。李光头抢在了宋钢前面，他伸手往下一指，喊叫起来：
接着他伸手指了指满地的衣物说：“先把屋子收拾干净了。”
我们刘镇打铁的童铁匠高举ะ铁锤，喊叫着要做一个见义勇为的革命铁匠，把阶级地人的狗头狗腿砸扁砸烂，砸扁了像镰刀锄头，砸烂了像废铜烂铁。
李兰在回家的路上充满了喜悦，她不断用手去轻轻碰一下宋凡平的手，宋凡平扭头看她时，她眼睛里的光芒像炉膛里的火焰一样热烈。他们回到เ家中，李兰将宋凡平拉近了里面的房间，关上门以后她紧ู紧ู地抱住了宋凡平，她把头贴在宋凡平宽阔的胸ถ前，幸福的眼泪浸湿了宋凡平胸前的衣服。
再婚的李兰喜气洋洋，自从她的前任丈夫在厕所里淹死以后，她生不如死地熬过了七年，她的头像狗窝似的乱了七年，现在她恢复了姑娘时的辫子，还在辫梢处系了两ä根红绳。她的脸色象是吃了人参似的突然红润起来，她的偏头痛也突然没有了，她咝咝响了七年的嘴里开始哼起了歌曲。她那ว再婚丈夫也是红光满面，他在屋里走进走出时脚步敲鼓似的咚咚响，他贴着外面的墙壁撒尿时急风暴雨似的哗哗直响。
有几只母鸡和公鸡追随着两个孩子，它们咯咯叫着抢啄着掉落地上的瓜子，它们在两ä个ฐ孩子的腿中间窜来窜去，它们还煽动着翅膀扑向他们的双手，他们躲来躲去，手里的瓜子和蚕豆越掉越多。
李光头和宋钢也顾不上他们了，这是两ä个孩子第一次在夏天里吃到เ冰镇的东西，在此之前他们吃过的最凉的东西也就是喝一喝井水。现在他们吃的可是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冰绿豆，上面撒了一层雪花一样的白糖，他们的手端起了碗，碗上冰凉的感觉已经比喝井水更惬意了，白糖就像融化的积雪一样在冰绿豆上面湿了，变黑了，他们的勺子插了进去又舀了出来，一勺子的冰绿豆进入了他们的嘴巴๒，他们舒服呀，他们高兴啊，他们的嘴巴๒在炎炎夏季迎接了又凉又甜的冰绿豆。他们吃进了第一口以后，他们的嘴巴就像机器动起来后听不下来了，他们呼呼地吃着，冰凉的绿豆呼呼地进来，把他们的嘴巴๒冻得呼呼的疼痛，他们的嘴像是烫伤似的张了开来，他们哈哈哈哈哈地喘着气，他们又象是牙疼一样，用他们的手拍着他们的腮帮子。然后他们又呼呼地吃起了冰绿豆，他们把冰绿豆席卷到เ了嘴巴里，他们的舌头在碗里舔了又舔，把剩下的绿豆汁舔得干干净净，他们的舌头还在铁，他们是在舔残留แ在碗上的凉爽，他们一直把碗舔得比舌头还热，他们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了碗。他们抬起头来，看着宋凡平和李兰，看着宋刚ธ的爹和李光头的妈，他们说：
李光头就是在明媚冷清的月光里，从母亲那ว里学会了什么是街道、什么เ是房屋、什么是天空、什么是田野……李光头那时候不到两ä岁，他昂着头惊奇万分地看着这个明媚冷清的世界。
那ว时候李光头还在母亲的肚子里，他那ว可怜的母亲已๐经得到了这个ฐ消息，她挺着硕大的肚子靠在门框上，她看着自己的丈夫从一个ฐ男人的背上下来，歪斜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看着死去的丈夫，好象是一个陌生人躺在那里。她的眼睛让人觉得空空荡荡的，里面什么都没有。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像个假人似的靠在那里，她分辨不清此刻生了什么，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正站在门口。
群众不同意赵诗人的话，群众说：“怎么是一失足呢？他都和她睡了一百次了，起码也失足一百次了。”
一个十七岁的漂亮姑娘是最后出来的，她羞红了脸，匆匆看了李光头一眼，就匆匆地转身离去。赵诗人在后面使劲地叫她，要她别走，要她回来；要她别不好意思，要她快来伸张正义。她头也不回，越走越快。李光头看着她走去时屁股的扭动，就知道那ว个圆得卷起来的屁股是属于她的。
“不要哭，不要哭，你们小孩知道什么瞳孔，你们肯定是把眼球当瞳孔了。你们把一下她的脉搏，只要脉搏在跳，她就没死。”
李光头和宋钢立刻止住了哭声，焦急地问他：“脉搏在哪里？”
他伸出左手，用右手指点着脉搏的地方说：“就在手腕上。”
李光头和宋钢๐一人抓住李兰的一只手，摸着她的手腕，两个ฐ孩子摸来摸去也没摸到跳动的地方แ。那个人问他们：
“跳不跳？”
李光头摇着头说：“没有跳。”
李光头说完紧ู张地去看宋钢，宋钢也是摇着头说：“没有跳。”
那ว个人直起了腰，说：“可能ม真死了。”
李光头和宋钢绝望了，他们张大了嘴巴哭声呼啸了，他们呼啸地哭了一阵，又同时噎住了，接着又同时爆出呼啸的哭声。宋钢一边哭着一边叫道：
“爸爸死了，妈妈也死了。”
童铁ກ匠这时候出现了，他从外面挤了进来，他蹲下身体摇晃着两ä个孩子，喊叫着让他们别哭了，他说：
“什么เ瞳孔放大，什么脉搏跳不跳，那是医生的事，你们两个ฐ小孩懂个屁，听我的，把耳朵贴到她胸口去，里面跳不跳？”
宋钢๐抹了抹眼泪鼻涕，把头贴到了李兰的胸口，他听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紧张地对李光头说：
“好像在跳。”
李光头也赶紧抹了抹眼泪鼻涕，也贴上去听了一会儿，他也听到了心跳，他点着头对宋钢๐说：
“是在跳。”
童铁匠站了起来，训斥刚才说话的两个人：“你们懂个ฐ屁，你们只会吓唬孩子。”
然后童铁匠低头对李光头和宋钢说：“她没死，她是昏迷，就让她躺着吧，过一会儿自己会爬起来的。”
李光头和宋钢立刻๑破涕为笑了，宋钢๐抹着眼泪仰脸对童铁匠说：“童铁匠，你会有善报的。”
童铁匠很满意宋钢的话，他笑着对宋钢说：“这是一句公道话。”
李光头和宋钢开始安静地坐在李兰的身旁，他们觉得李兰躺在地上像是睡着了。宋钢把掉在地上的照片捡起来，自己้看了看，又给李光头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纸袋。桥上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挤进来看了他们一会儿，又向别人打听了一会儿，又转身挤了出去。两ä个孩子耐心地坐在那里，他们不时地看对方一眼，偷偷地笑一笑。过了很长时间，李兰突然坐了起来，两个孩子高兴地叫了起来，他们对围观的人群叫道：
“妈妈醒来啦。”
李兰不知道刚ธ才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是从地上爬起来的，她不好意思似的站了起来，认真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将照ั片和黑纱白布重新捧在胸ถ前，李光头和宋钢重新า拉住了她的衣角，三个人低着头从围观的人群里挤了出去。回家的路上李兰没说一句话，李光头和宋钢也不敢说话，可是他们激动万分，他们紧ู紧ู拉着李兰的衣角，他们的母亲失而复得，让他们感到无比幸福。李光头和宋钢拉着李兰向前走去时，一会儿把头伸到李兰的前面，一会儿又把头转到เ李兰的身后，他们不断地去看看对方，不断地向对方แ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