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以客而情孤，时值秋而肠断，以别有怀抱之梦霞，际此伤心时节，更觉闲愁满眼，不招自来。此醉如痴，无以自遣。而天公狡狯，更于此时大布其肃杀之令，倏变其阴晴之态。有时晴光淡丽ษ，秋色宜人，有时阴霾掩日，冷气袭人。庭树因风，萧疏作响；墙花偎露，憔悴泥人。一日之间，荣悴不常，炎凉互易，若为浮ด世人情，作绝妙之写照者。举头一望，半天惨淡；回眸四瞩，万态萧森。梦霞何人？伤心曷极！课罢之后，时往舍后散步，则见夫烟消山瘦，日落草枯，旷野无人，寒风砭骨，一片零落萧条之ใ景象，触于目而不堪，感于心而欲绝。而溪边残柳数株，风情销歇，剩有黄瘦之ใ枯条，摇曳于斜阳影里，上有归鸦几个ฐ，哑哑似送行人。地不必白门，人不必张绪，因时兴感，睹物伤怀，身世之ใ悲，古今一例。多情如梦霞，能不抚树低徊，而兴树犹如此之ใ叹哉！
灯心吐黑，人泪飞红。两ä人愿见之诚，若是其迫切者，至此乃ี相对不一语。鹏郎偕梦霞来，即就寝，俄作一种极细弱之ใ鼾声。此外则有壁上时计摇摆叮当，时时震荡人之耳鼓。而梦霞重叠之心事，此时亦正一往一复，盘旋๙回绕于肠角，无一息停，与此时钟之摇摆声，作心理上无形之应答。三更四更天气，深邃幽寂境地，惟有两个愁颜，写照于不明不灭一粟灯光之ใ下。有若死灰，不作黑狱观，亦当作夜台观矣。含泪互看者良久，梨娘时作微叹，终无一言，其意若深恨梦霞者。梦霞乃先以李之ใ奸谋为ฦ梨娘告，以明己้之无罪。梨娘惊曰：“如君言，君未尝有书寄余，且君之归亦为ฦ彼所卖。余与君皆堕入奸人之ใ计中，余复何怨于君？然彼果何从而知我等之阴事，而播弄两ä人如婴儿耶？”梦霞答曰：“不知。”梨娘略๓作沉吟，忽猛省曰：“否否，君言殊未然。彼固曾以君书之一纸交余，纸上之ใ笔迹，实出自君手，余一见而能ม确认者也。”
江神助风，舟行如矢，午鸡唱罢，便抵家门。梦霞急趋入见其母，母见之ใ亦讶曰：“儿病已๐愈耶？胡昨晚接得汝函谓病重欲归也。”梦霞茫然曰：“奇哉，儿并无此书，必赝鼎也。是何奸人，作此狡狯，使老母饱受虚惊耶！”索ิ书阅之，字体殊艰涩，强摹梦霞笔迹，而时露其本态，则ท李生所为也。梦霞默念吾中ณ奸贼之计矣，顾ุ彼之ใ作此，又欲何为？噫，吾知之矣，方余病时，彼日来视余，后忽绝迹。余初甚疑之ใ，今现此伪函，其心诚不可测也。或余之ใ秘密已为彼所侦悉，故设计遣余归，欲不利ำ于梨娘耶？果尔，则彼必更施诡计以赚梨娘，吾可怜之梨娘将为ฦ奸人所蹂躏矣。梦霞至此几欲失声呼奈何，然终不能以心中所悬揣者，举以告母，则ท为谖以语之ใ曰：“是书乃同事李君伪托，儿能ม识其字迹。渠与儿甚相得，曩见儿病驱未复，劝儿归，校课为儿代。儿未允，彼故为ฦ儿作书，俾以母命召儿，则ท不得儿不归耳。”母曰：“此亦良友之好意，不得谓之恶作剧ຕ。儿既归，姑暂事休息，吾视儿之容颜，固犹带数分病态也。”梦霞唯唯。
只为相思几行字，又拼病骨斗西风。
南国只生红豆子，西方空寄美人思。
梨影之所以为ฦ君计者，今已得之。崔家少女，字曰筠倩，梨影之姑，而青年女界ศ中之ใ翘楚也，初齐额，问年才豆蔻梢头，气足凌人，奋志拔裙钗队里。君得此人，可偿梨影矣。阿翁仅此一女，爱逾拱璧，尝言欲觅一佳婿如君者，以娱晚景。嗣因筠倩心醉自由，事乃搁起。君归去，倩冰人，事当成就。筠倩与梨影情甚昵，君求婚于我翁，我为君转求于筠倩，计无有不遂者。此失陇得蜀之计，事成则ท梨影可以报君，君亦可以慰梨影，梨影之病今愈矣。君能从梨影言，梨影实终身受赐。若竟执迷不悟，以誓言为ฦ不可追，以劝言为不足信，必欲与薄命之梨影坚持到เ底，缠扰不休，则梨影不难复病，此外无可报君，惟有以一死报君矣。然梨影虽死，终不忘君。梨影之魂魄，犹欲于睡梦中ณ冀悟君于万一也。君怜梨影，知君必能从梨影言，终不忍梨影之为君再病，且为君而死也。率书数纸，墨泪交萦，无任急切待命之ใ至。梨影谨白。
阅者诸君尚忆及《玉梨魂》第一章“葬花”一节乎？梦霞所葬者为已๐落之梨花，庭中不更有方开之辛夷乎ๆ？梨花为梨娘之ใ影，而此弄姿斗艳、工妍善媚之辛夷，又为何人写照？知阅者蓄此疑问也久矣。艳哉辛夷，有美一人，遥遥相对，但此人来而梦霞与梨娘之ใ情将愈沦于悲苦之ใ境，记者所以迟迟不忍下笔也。
庾郎未老伤心早，苦诵江南曲一终。
白水从今盟素า志，黄金无处买芳年。
果育为鹅湖最初之ใ校，开办有年，成效夙著。其中任事者，多学界名流、富于学识经验之人。梦霞此行，得与彼都人士握手，心窃为之愉快。既至该校，学生整队出迎，行礼毕，一面唱欢迎歌，一面唱参观歌，以表敬爱之诚。旋散队入室参观。日已๐亭午，由该校留แ膳，饮馔甚精，学生群歌醉饱。膳毕略憩片时，即由该校学生列ต队前导，赴各校参观。一路军乐悠扬，歌声宛转，蜿蜒如常山蛇，随路几折不绝，随而观者，途为ฦ之塞，呜呼，盛矣！参观既讫，时已薄暮，果育校长请同赴旷野，作抛球之戏。梦霞辞以时晏，遽起兴辞，学生亦各兴尽思返。各校学生复联队至江干，欢送如仪。落日归舟，中流容与，一帆风送，双桨如飞，然到校时，亦已万家灯火闹黄昏矣。
夫以梦霞之病、之时，病之境、病之ใ情，极人世之至苦。不病尚难以支持，既病决无幸生之望，而孰知事竟有不然者。三日之ใ前，病见其增；三日之ใ后，病见其减。未几而梦霞已๐离床而起，二竖退舍，占勿药之喜矣。奇哉此病，其来也无踪，其去也无影，阅者诸君，阅至梦霞病中ณ亦曾念及梨娘乎？多情之ใ崔父，犹闻病而时加存问，岂知心如梨娘，平日暗中为梦霞之看护者，今知其病，乃ี视同秦越，处之漠然，不有以分其苦而慰其心耶？梨娘闻讯之后，肠为之断ษ，心为ฦ之裂，以格于嫌疑ທ，不能出而看视，不知于无人处抛却多少眼泪。梦霞之ใ病瘳，而梨娘之心血亦尽矣。
兰黯黯，莲漏迟迟，锦字销魂，玉容沉黛。梨娘此时读梦霞之诗，不能不为ฦ梦霞惜矣，不能ม不为ฦ梦霞悲矣。为ฦ梦霞惜，有不能不自惜；为ฦ梦霞悲，又不能不自悲。如线悬肠，辘轳万丈；如针刺๐骨，痛苦十分。其命之穷耶，其才之误耶，夫是之谓同病，夫是之谓同心，辗转思量，情难自制，而梨娘于是乎泣矣。一吟一哭，一字一泪，啼珠连绵，著纸与墨痕混合为一，悲伤之至，真有难以言喻者。呜呼，因此一念，而两人之情，遂愈觉缠绵固结，不能ม解脱。若有缘，若无缘，颠之倒之，彼苍苍者果何心耶，彼两人者又何苦耶。此书、此诗，为两ä人第二次之通词。梨娘之书，足系梦霞之ใ情，梦霞之诗，更足伤梨娘之ใ心。一声长叹，无可奈何，其感同而其痴一也。前此偶然邂逅，尚在若离若合之ใ间；今则渐入沉迷，竟有难解难分之象。盖经石痴东渡之波折，遂引起两情之动机，有此一番交感，乃真成为生死知己，是石痴实不啻间接为两ä情之主ว动也。
浮生换得是虚名，感汝双瞳剪ຘ水清。
书竟，复朗诵一遍，搁笔沉吟，百无聊赖。继念香魂虽有依归，新冢尚无表识，于心不能无歉。梦霞固擅雕龙之技者，乃ี取白石一方แ，而平之，伏案奏刀，二时始就。其文曰：
流水空悲今日逝，夕阳犹得暂时明。
才人走卒真堪叹，此恨千秋总未平。
说着多情心便酸，前生宿孽未曾完。
我非老母真无恋，卿有孤儿尚可安。
天意如何推岂得，人生到เ此死俱难。
双楼要有双修福，枉把金徽着意弹。
对镜终疑我未真，蹉跎客梦逐黄尘。
江湖无赖二分月，环空留一刻๑春。
恨满世间无剑侠，才倾海ร内枉词人。
知音此后更寥落，何惜百年圭璧身。
今古飘零一例看，人生何事有悲欢。
自来艳福修非易，一入情关出总难。
五夜杜鹃枝尽老，千年精卫海ร须干。
愧无智慧除烦恼，闲诵南华悟达观。
死死生生亦太痴，人间天上永相期。
眼前鸿雪缘堪证，梦里巫ใ云迹可疑。
已๐逝年华天不管，未来欢笑我何知。
美人终古埋黄土，记取韩凭化蝶时。
风雨撼窗，鸡鸣不已。梦霞方披衣而起，觉有一丝冷气，自窗隙中ณ送入，使人肌肤起粟，乃ี起而环行室中数周，据案兀坐，悄然若有所思。所思维何？思夫梦境之ใ离奇也。畴昔之夜，风雨潇潇，梦霞独对孤灯，兀自愁闷，阅《长生殿》传奇一卷。时雨声阵阵，敲窗成韵，夜寒骤加，不耐久坐，乃ี废书就枕，蒙衾中，以待睡魔。而窗外风雨更厉，点点滴滴，一声声沁入愁心，益觉乡思羁怀，百端怅触，鱼目常开，蝶魂难觅。
正辗侧无聊之际，忽闻枕畔ึ有人呼曰：“起，起！汝欲见意中人乎？”梦霞曰：“甚愿。”随所往，至一处，流水一湾，幽花乍ๅ开，粉墙围日，帘影垂地，回顾则ท同来人已失。阴念此不知谁家绣闼，颇็涉แ疑惧。徘徊间见帘罅忽露半面，则ท一似曾相识之ใ美人也。见梦霞含笑问曰：“君来耶。君意中人尚未至，盍入室少待？”梦霞乃掀帘而进，美人款接殊殷勤，室无他人，既ຂ而絮絮不休，顿厌其烦，夺门而遁。既出，已非来路，平原旷野，方向莫辨。觉背后有人，追逐甚急，欲奔而两足瘫软不能ม进，窘甚。忽望见半里外有一女郎先行，步履蹇缓，状类梨娘，急大呼：“梨姊救我！”即觉健步如飞，刹那间已๐追及，细视之，真梨娘也。时梦霞气咻咻而汗涔涔๒矣，因同据道旁大石上小憩á，大喜贺曰：“好了，好了，今可脱离虎口矣。”言顷ั，旋觉身摇摇若无所主，同坐之ใ大石已不见，茫茫大海ร，一望无际，两人同在一叶舟中ณ，樯倾楫摧，波浪大作。梨娘已惊惧无人色，梦霞见有断ษ篙半截在手，立船头慢慢撑之。一失足堕入海中，大惊而号。则ท身在藤床，残灯荧然，映入帐里。衾冷于冰，为惊汗层层湿透，窗外风声雨声闹成一片，犹恍惚如在惊涛骇浪中也。
梦去影留，历历在目，惊魂乍定，暗泪旋๙流。此夜梦霞不复能ม寐，无情风雨，伴此愁眠，惟有伏枕耸寒，拥衾待旦而已๐。夫梦者，心理造成之ใ幻境也。心理上先虚构一幻象，睡梦中乃实现此幻境。其心清净者，其梦不惊，故曰：“至人无梦。”以梦霞近日之心理，正如有千百团乱ກ丝，回环萦绕于其际，紊ฐ乱复杂，至难名状。忽而喜、忽而忧、忽而悟、忽而迷，刹那之间，心理上叠呈无穷之ใ幻象，宜其夜睡不安，有此妖梦也。是梦也，至奇，至幻，梦霞既以心理造成之ใ，可以假，亦可以真。试以梦境征诸实事，而预推两ä人后来之ใ结局，苦海同沉，不必有是事，固已不能ม逃此劫矣。然则此幻境之实现于梦霞之ใ梦中，可以为目前怨绿啼红、锁愁埋恨之证。即可以为异日乌啼花谢、月落人亡之券่。心能造境，果必随因，梦霞寂寂追思，茫茫后顾，而决此梦之ใ必非佳兆，能ม不魂销残雨，泪咽寒宵？正不必谓梦霞亦殉愚夫之迷信，而诮曰妖梦是践也。
终风苦雨，不解开晴，客馆愁孤，形影相吊。断梦留痕，亦如风片雨丝，零零落落，粘着心头，不能ม遽就消เ灭。以多情之公子，为说梦之痴人，乘休业之星期，寄诉愁之ใ花片。梦霞乃ี以梦中ณ所历，一一宣诸毫端，为ฦ梨娘告，更书两绝句以记其事：
分明噩梦是同沉，骇浪惊涛๙万丈深。
竟不回头冤不醒，何年何地得相寻。
一念能坚事不难，情奢肯遣旧盟寒。
可怜万劫茫茫里，沧海ร干时泪不干。
梨娘得书，亦窃叹梦境之奇。其梦耶？其真耶？以为梦则真亦何尝非梦，以为ฦ真则ท梦亦何必非真。情缘草草，孽债重重，无论天公之见怜与否、姻ี事之ใ能成与否，两ä人总属情多缘少，神合形离。生惟填恨，冤沉碧海之禽；死不甘心，魂化青陵之蝶。嗟嗟，钗断ษ今生，琴焚此夕，热泪犹多，痴心未绝。此梦也，幻梦也，实警梦也。可以警梦霞，亦可以警梨娘，且可以警情天恨海ร中ณ恒河沙数之痴男怨女。惜乎，其沉迷不悟，生死轻拼，虽有十百之警梦，曾不足以警醒其万一。明知希望已绝，不肯回头，纵教会合綦难，还思见面是可痛矣，岂不惜哉！此时梨娘心旌摇曳，恍如身入梦境，与梦霞同飘荡于大海之中。长叹一声，泪珠万颗，支颐๖不语，半晌而和作成矣。
凄风苦雨夜沉沉，魂魄追随入海ร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