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娘语时，含悲带愤，泪随声出，顷刻间怀满琼瑶，若梨花之战雨。梦霞泫然答曰：“冤哉，卿以此事为果真耶？此纸实为余所手书，但诗非余作，且非书以寄卿者耳。余闲居无聊，辄喜弄笔，襟袖间常污墨渍。此纸乃ี余在校中课余时戏作，所录乃余友某君无题诗四律也。书后即已弃诸败簏，彼乃拾而藏之ใ，即假此以欺我知己้。当作此时，漫不经意，距料此无聊之ใ遣兴，即深种夫祸根。奸人设计之ใ险毒，真有为人意想所不到者。一笔铸成大错，此亦余疏忽之咎，致卿遭此奇辱，余实无以对卿矣。”梨娘乃ี如梦醒，拭泪言曰：“余固疑君决不至躁率若此，孰知其中竟有如许变幻，今已๐水落石出，则君复何罪？余复何怨？但终有所不解者，彼必先知两ä人之秘密而后设计相欺，是果谁与之ใ隙，又谁为ฦ之谍耶？”梦霞曰：“然，容徐思之。”
李乃沿堤归，喃喃自语曰：“是儿狡哉，乃ี敢所讳言欺余。若其母与梦霞而果无关系者，则彼方แ持书而入狂呼阿母之时，书可以为ฦ人所共见，梦霞何为作嗽示意？后鹏郎突被余之诘问，忽露惊惶之状，噤不能ม答，久ื之ใ，乃ี以家书对。是中之暖昧，不问可知，而是书之为其母所，亦可断言。今既为ฦ余于无意中ณ撞见，余必欲侦破其秘密，俾情妇奸夫，知余之手段。然侦探之ใ手续，不能ม不以交欢鹏郎，为入手办法。今日不得，则继以明白，明日不得，则继以后日。威胁之而无效，则ท以计诱之，不惧彼狡滑之孺子，不堕余之ใ术中ณ也。”
两面船窗开不得，乱ກ愁攒似乱山多。
床头喋喋，枕角斑斑。剑青见梦霞声泪俱下，亦为之ใ黯然，徐慰之ใ曰；“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天下多无可奈何之ใ事，人生有万不得已๐之情。古今来情之ใ一字，不知消磨几许英雄豪杰、公子王孙。此爱力界ศ中ณ，原非可以贸然挺身而入，吾弟以多病之身而与至强之ใ爱力战，其不胜也必矣。况乎ๆ梨花薄命，早嫁东风，豆之ใ多情，偏生南国。彼既已蠲除尘梦，诗心不比琴心，弟何必浪ฐ用爱情，好事翻成恨事。白日劳形，欲报恩而无自；寒宵割臂，更非分之贻机。是可痛矣，甚无谓也。兄非故作此煞ย风景语，自等于无情之物。但历观世之ใ痴于情、溺于情者，到เ头来恶果已成，无不后悔。三生痴梦，空留笑柄于人间，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得失分明，乌可不慎之ใ又慎。阿兄生平自问他种学问，皆不如弟，惟于情爱关头，尚能把持得定。数年来所遇之ใ佳丽不为不多。而接于目者，不印于心；现于前者，便忘于后。弟生本多情，心尤易感，孽缘巧合，便尔情深一往，恨结同心。须ี知撒手悬崖，当具非常毅力；回头苦海，是为ฦ绝大聪明。吾所爱之弟乎，名花老去，拍手徒嗟，好梦醒来，噬脐เ何及！此时摆脱，犹或可追，望弟之悟也。况彼美之ใ所以为ฦ弟计者，亦可谓情至义尽。遗恨还珠，且斫同心之ใ树；良缘种玉，别栽如意之花，此意良佳，此计殊妙。弟勿迷而不悟，甘以身殉痴情。弟年已及冠矣，吾家门衰祚薄，血裔无多，父死亦应求嗣，母老尤望抱孙。此事若谐，则一可以慰慈母，二可以慰知已，三亦可以自慰，一举而三善具，亦何乐而不为哉？”剑青语时，注视梦霞之面，急待其答。梦霞则ท频点其，默不一语。
劝侬勉作画眉人，得失分明辨自真。
恶感在心，好言入耳。柔肠欲断，异想忽开。梨娘闻筠倩言，忽思得一接木移花之计、僵桃代李之ใ谋，计惟借助筠倩，方足以对付梦霞。以筠倩之年、之ใ貌、之ใ学问、之志气，与梦霞洵属天然佳偶。我之爱筠倩，无异于爱梦霞，就中为ฦ两人撮合，事亦大佳。梦霞得筠倩，可以相偿，筠倩得梦霞，亦可以无怨。我处其间，得以脱然无累，荐贤自代，计无有善于此者。此时梨娘，心地大开，病容若失，一种愉快之颜色，猝然见于面。旁坐之筠倩，方恐以前言伤梨娘心，注目视梨娘，觇其喜怒。既见其梨容含笑，心中若甚豫者，正不解其作何思想，有何感触，而遽改病态为欢容也。梨娘思忖半晌，心虽快而口难宣，筠倩亦默不一声，四目互射，相对无言。
今请先略๓述筠倩之历史。崔父生子女二人，长为鹏郎之父，次即筠倩也。筠倩十岁丧ç母，茕独无依，视梨娘若姊，梨娘亦视之若妹，时梨娘亦年仅十八耳。梨娘出自大家，素า娴文字，筠倩质美而秀，慧根种自前生，于是又以梨娘为师。闺房之内，衣履易着，几案同亲，其融融泄泄之ใ象，即求之同姓之ใ姊妹，恐亦无此亲昵也。乃未几而梨娘遽丧所天，衔哀终古。筠倩仅此一兄，中途分手，悲恸与梨娘相等。凄凉身世，孤苦零丁，两ä人同嗟命薄。从此亲爱有加，相依若命，大有一日难离之势。平日间虽不无外家姊妹、邻舍娇娃ใ，慕两人之慧美，时来闺中ณ伴寂寞，忸怩作狎昵态，两ä人殊淡漠遇之ใ，不甚与之ใ款洽。而若辈犹相嬲不休，或招赴踏青之游，或约共斗草之戏，两人由是益厌之，竟谢绝焉。尝笑相谓曰：“此皆俗物也，胸ถ无点墨，貌丰而肥，涂ิ脂抹粉，丑态毕露，见之令人作十日恶，那有闲心情与若辈周旋哉！”噫，谚有之：痴人多福。若辈俗则俗矣，而命乃独隆，一生饱享家庭之幸福。彼不俗者，才清貌秀，矫矫不群，不为恶物摧残，定遭天公妒忌，负才毕世，饮泣终年，千古红颜，竟成惯例。“世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呜呼，小青之言验矣，彼梨娘与筠倩，非皆小青之流哉。
闻卿抱病，恻然心悲。卿何病耶？病何来耶？相去刍å墙咫尺，如隔蓬岛万重，安得身轻如燕，飞入重帘，揭起鲛ຑ绡，一睹玉人之ใ面，以慰我苦恼之情。阅《聊斋》孙子楚化鹦鹉入阿宝闺中事，未尝不魂为ฦ之飞，神为之ใ往也。虽然，终少三生之果，何争一面之ใ缘，即得相见，亦将泪眼同看，那ว有欢颜相对。睹卿病里之愁容，适以拨我心头之ใ愤火，固不如不见之ใ为愈矣。嗟乎梨姊，梦断ษ魂离，曩时仆状，今到เ卿耶！卿病为ฦ谁？夫何待言。愁绪萦心，引病之媒也；誓言在耳，催病之符也。我无前书，卿亦必病，但不至如是之耳。梦霞、梦霞，无才薄命不祥身，重以累吾姊矣。伤心哉！此至酷至虐之ใ病魔，乃ี集之ใ于卿身也，此可惊可痛之ใ恶耗，乃ี入之于我耳也，此偌大之ใ宇宙，可爱之ใ岁月，乃ี著我两人也。我欲为卿医，而恨无药可赠；我欲为卿慰，而实无语可伸；我欲为卿哭，而转无泪可挥。我不能ม止卿之不病，我又安能保我之不病耶？近来积恨愈多，欢情日减，今又闻卿病讯，乱我愁怀，恐不久将与卿俱病耳。尚有一言幸垂爱察，但我书至此，我心实大痛而不可止，泣不成声，书不成字矣。我之誓出于万不得已๐。世间薄福，原是多情。我自狂痴，本无所怨。卿之终寡，命也；仆之终鳏，命也。知其在命而牵连不解，抵死相缠，以至于此者，亦命也。我不自惜，卿固不必为ฦ我惜矣，卿尤不宜为我病矣。痛念之余，痴心未死，还望愁销眉霁，勉留แ此日微生，休教人去楼ä空，竟绝今生余望。
顾影应怜太瘦生，十年心迹诉卿卿。
既ຂ入校，校中人咸来问讯，学生均趋前致敬欢呼，面有喜色，此可见与梦霞平日感情之ใ厚矣。是校共有教员二人，一即李某也。石痴未行时，每日亦授课一、二小时，去后所遗钟点均归梦霞独认。梦霞病假，全班课程由李一人庖代。李为新า学界人物，颇染时习，与梦霞不甚相洽。且喜自炫己长，捏人之ใ短。梦霞亦不与之较，特心鄙其人而已。李闻梦霞至，欣然就见。梦霞谢之ใ曰：“小病数日，遂致旷职，劳君独任，我心何安？”李谦逊毕，且曰：“幸君病愈，近日天气和燠，风日晴朗，大好旅行之时，闻鹅湖各校成绩甚佳，弟意拟于明日星期，率学生赴该处旅๓行，调查其成绩之ใ优劣，藉收观摩之ใ效。且时值初夏，万绿丛生，随地观察，对景留แ连，亦可增进实物上之知识。特恐君新病之ใ后，不禁跋涉แ，如许同行，实所深愿。”梦霞诺之，散课后通知学生，约期于明日辰刻๑齐集。
幽芬绵邈à，清气吹嘘，静沉一室，暗袭重衾。梦霞闷极无聊，闻此奇香，神志为之一清，胸襟为之一爽，不啻服一剂清凉散也。感念梨娘以此花相贻，是真能ม知我病者，是真能ม治我病者。其用情之深，不知几许，我亦不虚此病矣。虽然，我病若此，梨娘必闻而惊惧，此数日中ณ，其善蹙之眉头，正不知为ฦ我添几重心事也。乃取枕畔ึ函，拆而阅之。斯ั时梦霞为ฦ兰香所熏，心地豁然，病已๐去其大半，非复昏闷之状，转身向外，摊书于枕上而读之ใ曰：醉歌方แ终，病魔旋扰，深闺闻耗，神为ฦ之伤。只以内外隔绝，瓜李之ใ嫌，理所应避。不获亲临ภ省视，稍效微劳，中心焦灼，莫可言宣。闻君之病，中ณ酒也。然中酒者，病之ใ所由起，而伤情者，则病之ใ所由á来也。鲜ຒ红一掬，此岂可以儿戏者？情海茫茫，君竟甘以身殉，而捐弃此昂藏七尺乎ๆ？呜呼，君亦愚矣。君上有老母，下无后嗣，一肩甚重，莫便灰颓。梨影诚不敢以薄命之ใ身，重以累君也。君果爱梨影者，则先当自爱，留此身以有待，且及时以行乐。眼前虽多烦恼，后此或有机缘。谚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言虽小，可以喻大。请君即其旨ຈ而深思之。愁城非长生国，奈何久居不出，以自困而自囚哉！昨闻医者亦谓君病系心疾，服药不能见效。夫心疾须ี以心治之，一念之苦乐，生死之关头也。但使灵台不昧，何须ี药石为ฦ功。制恨抑愁，以熄情火；清心平气，以祛病魔。言尽于此，愿君之勿忘也。芳兰两种，割爱相赠，此花尚非俗品，一名小荷，一名一品，病中ณ得此，足慰岑寂，且可为养心之ใ一助焉。临颖神驰，书不成字，纸短情长，伏惟珍重。书尾更誊以二诗，诵其词乃分咏二花也。诗曰：
事业少年皆不遂，堂堂白日去何堪。
几回伤别ี复伤春，大海ร萍飘一叶身。
骂煞东风总不知，葬花心事果然痴。偶携短笛花间立，魂断斜阳欲尽时。
自此之后，梦霞之耳竟成一蓄音器，每一倾耳而听，恍闻梨娘哭声，呜呜咽咽，嘤๒嘤咿咿，洋洋乎盈耳也。梦霞之ใ日竟成一摄影箱，每一闭目而思，恍见梨娘人影，袅袅婷婷，齐齐整整，闪闪然在目也。尤可艳者，梦霞既于无意中窥见梨娘，次夕，却有意泄其事于鹏郎，且曰：“‘人美于玉，命薄于花，又多情，又伤情。’此四语，可赠汝母，汝其识之ใ。”鹏郎旋归寝，则谨以先生之ใ语告诸其母，依样葫芦，一字不易。时梨娘方悄对菱花，自窥倩影，一闻梦霞赠言而惊、而悲、而叹、而泣、而点、而支颐，一寸芳心，棼然乱矣。而彼梦霞亦复如此，其最终之心事则惴惴焉，惟恐鹏郎传言于梨娘，梨娘或有愠意。于是自悔孟浪ฐ，毋乃失言。一夜思量，寝不安席。呜呼，此夕梨娘，夜况何如？则正与梦霞同病耳。
己酉三月青陵恨人题
萧萧落叶掩重门，断ษ送秋光暮气昏。
芳草斜阳终古在，天涯犹有未销魂。
镜里浮ด花梦里身，烟霞不似昔年春。
锦城不少闲花柳，从此风光属别人。
吟声凄越，山鬼和泣。雁过中ณ天，迟徊而不敢遽度，倦飞之归鸟，亦正相与扑簌作新า枝之投。黄昏将迫，景象益惨，凛乎其不可留也。旋掩双扉，不遽入室，踯躅于庭阶之畔ึ。时一钩新า月已上檐梢，庭中ณ木笔、梨花，各剩ທ枯枝败叶，对月婆娑，若互相吊者。而注目假山石畔，则更见荒冢草黄、断ษ碑藓紫。地下花魂何时才醒？梦霞至此，不禁悲从中ณ来，清泪夺眶而出，径趋冢前，尽情一哭。盖梦霞自葬花之后，不啻开辟一断ษ肠之境界ศ，每至极伤心之时，辄赴其处，抚坟一恸以为常。彼日以万斛如泉之情泪，着力培溉此已死之花，且曰：“花魂有知，则ท精诚所聚，将来此冢上必挺生一至奇异之ใ花，以泄此郁久难消之气。”呜呼，此可以喻其痴矣。
吾书今须述梨娘矣。女子之神经每较男ç子为ฦ薄弱，不能多受猛烈之激刺。梨娘以兰心蕙质之慧姝，为ฦ柏操霜节之ใ嫠妇，开东阁门，坐西阁床，艳情绮思，早等诸泡影昙花，消亡殆尽。自怜赋命之ใ穷，敢作白头之ใ叹？而翁虽老迈，尚多矍铄之精神；子未成人，应尽抚育之责任。凡百家政，惟彼一人是赖。以纤纤之ใ手，支撑此衰落之ใ门庭。其困苦艰难之状况，梨娘独喻之ใ。亲友之ใ知者，亦共谅之。平居无恙时，固已戚戚然，无日不在奈何天中消磨岁月矣。乃ี天遣孽缘凑合，更教魔鬼摧残，一缕柔情，复作死灰之ใ再热，而千百种之ใ烦恼，无量数之ใ惊怖，均于以连续生，今更于意外受此绝大之ใ刺๐激。狂风暴雨，阵阵逼人，其脑แ筋之ใ震动、心旌之ใ荡漾，真有为ฦ生平所未曾经过者。既悲身世之ใ颠连，复痛名节之丧失，悔恨交加，死生莫择。欲生，则几重孽障，厄我何堪？欲死，则六尺遗孤，累人已甚。将前尘后事往复思量，一寸芳心，能不凄然欲绝！方其以简招梦霞往也，本有与梦霞决绝之心，及梦霞辨明此事之误会，觉彼之ใ待我，悉出真情，怨恨之心，旋付诸九霄云外。嗣后独处深闺，神情益惘，一念欲抛撇之，一念又复萦绕之，思绪愈纷而愈歧，情丝愈撩而愈乱ກ。当梦霞临风兴叹之时，正梨娘独坐长吁之际。对此满庭秋色，无一不足为断ษ肠之资料。珠帘ຈ不卷，翠袖生寒，一丝残泪，时搁腮边。若到黄昏，更无聊赖，对灯花而不语，借湘管以贡愁。诗曰：
西风吹冷箪，团扇尚徘徊。
寂寞黄花晚，秋深一蝶来。
玉钩๗上新า月，照ั见暗墙苔。
为恐花笑，相思寸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