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老欧你推荐的吗？”
欧阳雪突然回来了。电å报也没一封，前一封信上也一字不提，门一推，她黑红黑红地站在了门口。内地已是小阳春，她还大皮帽子大皮靴，晃进来如一只狗熊。小菲又惊又喜又怕，话不成句，泪先落下来。她见了小菲有点陌生的样子，小菲摘下她的帽子，握她的手，她都被动消เ极，似乎ๆ当兵的不习惯这些婆婆妈妈的亲昵举ะ动。过了好一会儿，她说：“妈妈，你好老呀。”
进了农场，小菲现自己步子不稳的原因了。她皮鞋的跟跑掉了一只。多年前欧阳蔚如送她一块皮子，她订做了几双靴子，皮鞋，凉鞋，全是高跟，这两ä年把高跟锯了，只留一小截，否则鞋尖便成了鱼雷快艇。现在连那ว秃秃的小半截鞋跟也没了。
走到一个ฐ临ภ时的露天舞台，小菲已挤到台下。她突然肯定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ฐ女子。她的侧影、背影都是似曾相识。小菲焦灼地等她给个ฐ正面亮相。
不久小菲现病房的事她插不上手。去哪里打开水，或去哪里订软食，她都不知道。她在医院门口买了一把春梅，蒙蒙说病房插花不科学，对病号有害。她指指墙角的一大盆龟背竹，说植物是有益于健康的，因此她从方แ大姐卧室把它搬来了。虽然她主意特大，优越感极强，但小菲不讨厌她。
“干什么你？！”小伍说。
女儿却并不和爷爷亲热。小菲知道老两ä口在国外度过学生时代，便叫女儿上去拥抱一下爷爷、奶奶。女儿虽然才九岁，但主ว意很大，对母亲看一眼，走过去，老气横秋地给老两口鞠个躬，又伸出手和他们握一握。老太太忍不住了，眼泪马上掉下来，哽咽着说：“……和弟弟一样！弟弟离开家的时候，不比她大多少……”
鲍团长在小菲化妆时又跑来，告诉她都汉师长的夫人也会来看戏。夫人是个护士长。好了，他一定会和护士长说，看看这个贱女子，把我坑苦了。所有人都看我笑话！还算她自己识时务，我从广西回来她已经下了地方，不然我饶不了她！护士长会用鼻子笑笑，意思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แ”，这你都不知道。动那么大气，犯得着吗？偏偏这天的妆也化不好，化妆员先是给她粘错了睫毛，颜色和头不一样，揭下来重粘，又把眼皮涂花了。一个妆化得处处纰漏，处处补救，怎么เ看怎么เ可怖。缠胸时她现怎样狠也藏不住软扑扑的两团，上了台又后悔缠太紧，气全憋在上半段喉管，声音出来成了耗子叽叽。
母亲在一边喝斥小菲：“你以为她是什么贵客？乡下土改，她老头子挨枪冲了！”
“真的呀？！”
田à苏菲说：“你教室在哪里？”
他对她的啰唆早就习惯。讨厌归讨厌，他常常顾ุ不上反击。他退后两步，两ä手插在后腰上，看日本卡通人物“卡西欧”正在飞舞尖叫。
“我听说不少老干部都看这部卡通片？”他偏着头，似乎也想看出它到底如何精彩，“怪不得你们话剧团卖不出票。”
小菲认为眼下她和他吵不起架，主要怪他走题走得巧ู妙，就像现在。
“就是要买电视机，你也该和我商量一下。”
“你不是整天念叨要买嘛ใ？不然就说小伍家的电å视机，某某家的电视机。”
“哎哟，听上去你是为ฦ我买的！”
“为我自己买的，好了吧？为我自己耳根子清静买的。”
“你可对我真好啊，从变色唇膏送到电å视机。”她把自己的脸扮得奸诈妖媚。
他不说话了，让“卡西欧”说话。电å视马上就显现出它的益处，屋里总有个第三者在说话，有另一个戏剧ຕ性局面牵制或分散室内对峙双方的冲突火力。小菲毕竟第一次拥有如此现代的工ื业产品，电å视里的话语不断ษ分她的神，再回到เ争吵中，便也有跑题的感觉。她给女儿学校的宿舍楼打了个ฐ电话，接电话的是欧阳雪的同学。小菲请她捎口信给欧阳雪：家里买了个十六英寸的彩色电视！她忘了刚ธ才还在为ฦ此和老欧争吵，电话上她眉飞色舞，充满炫耀。
电话经好几位同学的口传，到欧阳雪听到เ时就是：“你母亲叫你马上回家！”
她一推门就问：“什么เ事？！”
“喏，我们刚买的！”
女儿两肩一垮：“哎哟，我以为ฦ出了什么事呢，从食堂直接跑回来！”
晚上她回学校，小菲和她一块儿走了一截。她想问去北京的那段时间，她爸爸和孙阿姨有什么风吹草动。女儿也知道她想问什么，偏偏不理会。
“我走的那段时间，你天天回来住吗？”她终于怯生生地开口了。
“差不多吧。”
“你爸爸怎么样？”
“你是问他有没有把孙阿姨带回来。没看见。”
她给女儿一抢白，傻笑一下。
“再说爸爸那ว时去了广州、上海，要带就带孙阿姨去那些地方了。我们这个ฐ破城市，臭烘烘的，就看我们这两家邻๑居，把孙阿姨往这里带多糟心。”
小菲顿ู时煞住脚๐步。对呀，他去南方二十多天，陌生的地方谁也没见过她。他让孙百合登堂入室也无碍。
“他们一块儿去的？”
“怎么เ可能ม？妈妈你正常点好不好？”
她想，太可能ม了。她沿着瞎了路灯的小路往回走：太可能了。她把守那么เ紧ู，却守错了地方แ。她得设法找到他们学院的会计，要回他的出差报销单据，从而现他住了哪些宾馆，再与宾馆联络，侦察出他是否有位女士相伴左ุ右。这是个巨เ大的秘密工ื程，必须胆大心细、撒谎精彩，让会计帮她忙又不损伤欧院长的名誉，同时也让他们相互不通气。怎样部ຖ署，小菲觉得纵然有一万个心眼子都不会够用。
两天过去，小菲推翻了无数战术。她现在越来越体会出电å视的妙处：你尽可以对着它呆，满脑子胡思乱想，想累了对着它打盹，休息过来接着胡思乱想。你还可以沉默地对着它泄坏情绪，不想理人就不理，张口答非所问也不遭怪罪。
欧阳萸这天晚上叫了她几次，但她正在脑แ子里编排和学院会计的谎言对话，编排到关键处，出不了戏，嘴上便“嗯，嗯”地应付他。
“能不能和你谈谈？”他问。
“嗯。”她眼睛仍呆瞪着电å视。
“我想了好几天，只有你我可以谈谈。”他说。
小菲看过来：他的样子有些吓人。坏了，他要先制ๆ人。万一他提出离婚或分居，她可怎么招架？她会不会干出比较丑陋的事来：比如冲进厨房去拔菜刀？她不知道自己้身心里潜藏着多少过激行为，丑陋的、可笑的、矫情的，因为她不会真自杀，她只是吓吓人。她若自杀世上就没了一个ฐ对欧阳萸巴心巴肝，纤毫都疼爱的女人了。她可不相信世上有任何一个女人会真对他好，真拿他做致命的心爱，就是有也不可能从一而终。从一而终地爱他这么个危险人物，总在闷声不响地惹祸，太不容易了。
小菲见他关了电视。再一看，更可怕了：居然他去煮了红茶。她浑身冰凉，脸上僵笑，她也可怕极了，但他顾不上看她。刚刚ธ坐下，他就开了口。
“小菲。我可能得癌症了。”
她觉得“癌症”两个字陌生极了，几乎ๆ是外语单词。
“这次去上海，我哥哥一个同学给我诊断出来的。”
她有点懂ฦ了。“癌症”这个词得放在一定的上下文里，有一定的背景交代才能ม懂ฦ它。才能ม把它放到เ最亲近的人身上去懂ฦ得。连什么เ癌，怎么诊断ษ的都不问，她便呜呜地哭起来。
“这么多天，我不想跟你说，就知道你会这样！”他素า来的厌烦口气又出现了。这口气倒很帮忙，给了小菲一种一切都正常的错觉。
“那你是怎么想起去医院检查的呢？”
“我不想吃东西，恶心，欧阳荀就请他的同学给我做了检查。他的诊断ษ是肝癌。”
“你怎么这么混账？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呢？”
他看着她，意思是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小菲看到他眼底里的惧怕，他一直是独自在抵御这惧怕。她一向是他们俩中间胆大的那ว个，无知无畏的小菲过去一向给他安慰。她拉住他的手。她得继续做傻大胆。
“那我们就去开刀吧。”
“大夫说开刀不见得比保守治疗希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