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近农场大门，小菲步子高高低低的，脚跟生疼。女儿早被她拉下了。她放下包袱，请求看大门的战士稍等几分钟็再关门。她笑嘻嘻地指着跑下坡来的欧阳雪说：“喏，我们这个解放军军事素า养不怎么样吧？还不如她老母亲！”
这个ฐ女子剃尼姑头倒是合逻辑。
“欧老师还是少说话吧，我会自我介绍的。”蒙蒙很活泼，黑皮肤，宽肩膀，有一种健康的美。
“噢！我不人道？！”老刘ถ大声说，人不坐在沙正中ณ了，把自己上身和头脸向妻子猛地一送。小伍果然向后稍稍一闪。
她现公公唯一流露了一点人之常情是见到他孙女儿。女儿跟在小菲边上，一手拎着自己的塑料é小皮箱，一见到เ爷爷便愣住了，像一个小动物根据什么神秘血缘信号在辨认这个ฐ老爷子。不，似乎她早就认识他，只不过在想到底在哪里认识他的。爷爷朝她伸出手，眼睛在眼镜后面柔和起来，淡泊的一个人也出现了刹那的浓烈度。他问孩子叫什么เ名字，小菲说上学起了个简单的名字，叫欧阳雪，一直有个ฐ心愿想让爷爷好好给起个名。爷爷说雪就很好，和她父亲一上一去，音律对仗。
一个月过去，话剧ຕ团到了一个部队驻地。鲍团长干巴๒巴๒地对小菲说：这是都汉的部队，不过见面别ี叫人家都旅长，叫都师长。小菲头一个ฐ念头是，这一场让给B角去演。可后面还有三场呢？冤家路窄，小菲在都汉心目中ณ做了两ä年坏女人，今天要在他眼前手舞足蹈，上蹿下跳，他会冷冷一笑，心里想，怎么瞎了眼，会看上这样的轻浮东西？看她讨厌的！她不和人私通就见鬼了！
外祖母眼神一乱，把耳朵又给得近些。小菲大声叫喊：“欢迎外婆！”
“你妈后来找到เ我家来了……”
“给一个ฐ同学借去了。”小菲那ว时还是和革命边儿也不沾的田苏菲。她不清是拿走她毛衣的那ว个女生是不是她们学校的同学。她看上去比她和伍善贞大些，人很活络，也大方美丽，虽然一样的白衣黑裙，穿在人家身上就是画报女郎的风范。女生说：“哎哟，你是高一的同学吧，我是高三的。好远就看见你这件毛衣！多洋气呀！我们马上上家政课，借我到课堂上做做样子吧？”
“过去是局长楼呢！”
“还不赶快搬出去，一进来就闻到尿味。”
“能有这样的房子住，我们就阿弥陀佛了。”
女儿四处打量，似乎从没料到自己้的父母会住在这样杂乱昏暗，年久失修的地方แ，也似乎在想象，她自己怎样在这里面住了若干年。她的营房虽然简单，但清洁明亮，朝气蓬ศ勃。她走到เ爷爷和外婆的遗像前面，一声不吭，站了许久ื。内向还是那ว么เ内向。不，她比从前更内向了，还装ณ着一肚子心事似的。她在部队当了一年电话兵，又到เ电影放映队去写广播稿，一写近三年。电影放映队离不开她，几次复员报告都被驳回，因为ฦ她不仅写广播稿，也写大标语小标语，布置会堂、灵堂、喜堂都是她一个人忙。她从不提自己的工ื作，既没兴趣，也不反感。她上一封信说她的探亲假马上要到了，五月份就会回来，现在才三月，她也不解释早ຉ探亲的原因。
欧阳雪只带了一个ฐ旅行包，里面装了一把牙刷็、一个梳子和五斤ภ毛线。她洗了澡便睡下了。小菲从毛线里找到两ä张票，一张是大前年的，一张是去年的。她攒足一笔钱买下一半毛线，再攒一笔钱，又买了另一半。她从大前年就在积攒回家探亲送给老辈们的礼ึ物，而她口头上一字不表。地道的欧阳家女儿。
欧阳萸和学院一块儿下乡去“开门办学”，在离省城三小时火车车程的一个ฐ茶场。小菲请求学院通知他：参军保卫祖国人民的女儿回来探亲了。
女儿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还没有醒。路上她大概ฐ累็坏了，乘๖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小菲下午有一场演出，给女儿留แ了张字条，又把糕点盒子压在上面，就上班去了。路上她忽然一个ฐ激灵，欧阳雪怎么也不该回来得如此突然。那ว天下午她的方海ร珍演得毫无一号英雄人物的气魄，节奏乱套，呼吸不匀，台词说到เ一半就没气了。有一处独白她几乎又犯过去的癔症，把台词忘掉。卸了妆她赶回家，女儿竟然还在睡觉。一股她婴儿时深睡的甜香奶味充满八平方แ米的小屋。小菲看着她睡，心里安全了一些。
她现女儿虽是深睡，却不时抽搐，脸上也不恬静，心事重重的样子。一定有个原因，使她突然出现在这个ฐ家里，不之客似的。其中必有原因。但小菲知道即便女儿醒来，她也不一定能问出所以然。
女儿起来，晃晃悠悠去厕所。
“你到底为什么เ突然回来探亲？”她想钻女儿似醒非醒的空子。
女儿空白地看看她，“扑通”一声栽到床上又睡着了。
欧阳萸闯进门就喊：“解放军回来啦？在哪儿呐？”他两裤腿泥，肩上背个ฐ席篓子。
小菲把他拦在屋外，打手势叫他安静，尽女儿睡够。
他说：“不行！我就两天假！赶快把她叫醒！她有睡够的时候？年轻人都睡不够！欧阳雪同志！……”
小菲使劲把他拉开，拉到客厅。他抱起小菲，抱得她双脚离地。欧阳家居然出现了这么个变种，他的外向越来越让她吃惊。“我太高兴了！他妈的！我还以为活不到เ见女儿这天了呢！”
小菲小声把她的疑ທ虑告诉他。
“这就叫军队。”他说，“招之ใ即来，挥之ใ即去。你凭什么瞎怀疑ທ？”他说着把席篓子口端的绳子解开，叫小菲看。小菲还没探头，一只胖乎ๆ乎ๆ的蛤蟆蹦了出来。两人赶紧把席篓摁住，系紧ู。刚ธ蹦出来的胖蛤蟆已经不见了，屋子太杂乱，所有空间都利用上了，储藏旧衣服、旧ງ棉絮。两个ฐ老人走了，只有情感价值而没有实际价值的各种旧物巧ู妙地堵塞在各种形状的空隙里。蛤蟆可以在任何一个积满灰尘的旮旯里和他们捉迷藏。欧阳萸说让它去吧。小菲不肯，一是少二两ä肉吃——那么肥大一个ฐ家伙，二是它要是死在里面，腐烂臭，把其他东西也连带得腐烂臭。
“你这个人，喜欢女儿，但是你不懂女儿。我觉得她出了什么事。”小菲用棍子在一只木箱架子下探地雷，蛤蟆可真沉得住气。
“她能ม出什么เ事？”
欧阳萸突然想起什么，拔出上衣兜里插的袖珍手电å筒。只要有点钱，他见了什么新า鲜玩意是不能不买的。
小菲把女儿为什么เ突然去参军的原委简述一遍。“你怎么会对她这么放心？想想你自己้当初ม怎么给你爸爸惹祸ຖ的。你干得出什么，她就干得出。”
电å筒光圈里，蛤蟆正朝他们瞅回来。小菲用棍子拨它一下，它一动不动，使劲一杵，它逃开了。棍子扑了空，捣在墙上一声巨响。
欧阳雪一身白衬衫白衬裤ไ走进来，皱着面孔，嫌灯光刺眼。“你们在干什么เ呢？”二十二岁的人，看上去竟是个大型婴孩。她能惹什么了不得的事？小菲心里的疑ທ团消เ去一半。
“爸爸成个胖老头了。”她笑起来比任何年轻女孩都无邪。父女俩马上就陷入难解难分的长谈。从小菲摆餐桌、端盘子，到เ仨人一块儿喝下一瓶很糟的葡萄酒，父女俩的谈话始终不断ษ线。女儿从来没这么เ健谈过，讲到她下连队去放电å影，骑马骑牦牛骑骆驼，也讲到เ她脸蛋和脚趾的冻伤，还讲到เ风土人情民歌。二十二岁，成了个ฐ行万里路的女孩。好像她早ຉ已๐把她读过的韵诗、书忘了，她似乎ๆ还有点看不起过去蛀书虫般的自己。曾经那么เ自命不凡，自以为ฦ出污泥而不染的读书友人也让她略感好笑。她又有了另一种傲慢：没见过那样的大山大川的人，休谈什么情怀吧。
欧阳萸宠惯地跟她答对。他虽然没去过青海ร，但许多地名都知道，谈起某某寺庙，某某藏经楼，某某海ร子泉眼，都很清楚。小菲把爆炒蛤蟆腿端上桌，看俩人出神入化，忘年莫逆，就算她千差万错地爱这个丈夫，有一件事她绝对是对得住他的：她为ฦ他生养了一个如此合脾性投趣味的谈话对手。她可以放心了。他过去不总是在一个个情人身上找欧阳雪这样的知己吗？只要欧阳雪一回到เ身边，家就是最完美的家。
晚上十点钟็，楼ä下传达室呼叫小菲。一个军人在门口等待会见，是都汉的秘书。他告诉她，欧阳雪因为ฦ长期偷听敌台而被部ຖ队拘留แ，拘留了一个月，刚ธ刚恢复自由就逃了。都汉今晚接到เ他在青海的老战友的电话，因为给都汉面子，老战友把这事向下面保密，大家以为她临ภ时有任务去了基层连队。老战友和都汉极其光火，这样的兵是要军法处置的。
小菲脱口便问：“什么เ样的军法处置？！”
“逃兵可能ม会判监禁。”
“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只要她一个礼ึ拜之内，回到部队，处分会轻一些。”
“我知道她四年没休探亲假，其他战士都回过家，家里都假病危电报，一封一封地催。我们家的情况不同，所以她在那一批兵里面是唯一一个ฐ没探过亲的……”小菲口气强硬，明知这是两码事，却顾不上了，不讲理走遍天下。
秘书的脸平铺直叙：“我对具体情况不掌握。都司令员叫我告诉你，假如欧阳雪回家来，立刻通知他。”
小菲回到家，父女俩在灯下写毛笔字。父亲想看女儿写了四年大标语小标语，“庆贺”、“欢迎”、“悼念”之ใ后，字有没有进步。他们俩玩笔墨也玩得来，女儿挥毫便是：“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父亲接了词的最后两句：“人不寐，将军白征夫泪。”
他们丝毫没注意小菲木呆呆站在他们身边，站了半小时，等他们写完这词。他们各自都缺一个相称的玩伴，缺了这么久ื，今晚终于遇了对方。父亲笑道，原来写几百遍“热烈祝贺”之ใ类，也练字呢，现在女儿的字已脱出了所有字胎，自成一体。他看小菲一眼。
再让他们高兴一会儿吧。写完这一篇再说。等一等，让他们再写一篇。她看一眼欧阳萸给她新า买的“上海ร牌”坤表。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将怎样开口。无论以什么เ委婉的开场白来起头，她都将是最煞风景的人。在这一对父女面前，她何止煞ย风景，她称得上残酷。
她深呼吸一下：执行吧。
“欧阳雪，你先别去洗脸洗手。”她说。这算什么开场白？
“我手上尽是墨！”女儿一回头，脸上还在蒙昧地笑，马上就给母亲的冷峻吓住了。
欧阳萸看看妻子。他想她又要开始讨厌了：“十一点半了，你有什么เ话明天问她。”
“明天就晚了。”她心里直跟自己้说，别卖关子，一口气说出来，死活就是它。
欧阳雪说：“那也得让我把手洗干净啊。”
她想说不行。为什么？因为怕女儿夺门而逃？或许怕自己又得再起一次头，再来个ฐ开场白？她叫女儿快去快来。等女儿一走，欧阳萸瞪她一眼。她轻声地狠狠地说：“她祸ຖ闯大了！”
欧阳雪回来，心理准备已做好，原先那ว种清高傲世，当了几年兵之ใ后，变成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四年里小祸不断ษ闯，对部ຖ队指挥员们千篇一律的严肃教育之词，她渐渐变成了这副模样：爱说什么เ说什么เ。
“你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小菲正式开场。
“坐火车。”她说。双手插在军裤兜里，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
欧阳萸提心吊胆起来。人的成熟ງ标志之一，就是明白有值得他怕的东西。所以欧阳雪离成熟还早，还有一连串的跟斗要栽。
“你根本没有得到上级批准，擅自跑回来了。”
她不说话。
“你知道后果有多严å重吗？要受军法处置的。”
“那我上了军事法庭会给自己้辩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