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主ว意。我们今夜就去。”闵说，“做梦去。”她今天是富贵人家小姐装束，青缎子裤ไ，花边是海湾绿，镶了银线，高吊两肩的袄子是嫩黄绸缎，夹棉，衬出她的腰身。脚๐上蹬着皮靴，却是旗人式的，尤其加上她梳了辫子，盘在脑顶。在北京，她的打扮天天变化，使裘利ำ安眼花缭乱。
她的脸色越来越红润，越看越青春年少，一个在性高潮来临前的闵，样子像一个ฐ刚知晓成年人把戏的少女。
走出山东的山区后，就穿行在华北平原。河北，黄河流域是中国的心脏地带，中国文明的摇篮，现在，目光所触之ใ处却破败得叫他吃惊。冬天的农村，田野光秃秃几乎看不见树木，散散落落全部泥垒的茅舍，房子像牛棚。村头上，大人孩子都是衣衫褴褛，脏脸瘦削。
她认真的态度，使他很高兴，他开始概述英语文坛，上课前的忐忑不安，几分钟็之ใ后就消失了。仿佛整个教室就坐着她一个人，他对着一双黑亮的眼睛讲英国文学作品。而这眼睛会沉思，会微笑，会欣赏地眨动。他记起在剑桥与女同学争论，会把教师扔在一旁้，而这次他是把学生们扔在一旁。
这时，车夫高声叫喊：“小嫚好盘目，小嫚好盘目。”一街人也点头跟着喊。裘利安听不懂ฦ，但他明白那手势，半举在空中的手，竖起大拇指——无非是说女人漂亮，新娘就得让人评论。车夫干脆ะ慢下步子。原来新า娘也按捺不住，偷偷揭起红盖头，掀开一边帘子，从轿子里露出一角脸，看他这个ฐ洋人的热闹。
卡车没法开了，他只能ม等着后面一辆车接过伤员。回到医院，他立即换了一辆卡车开出去。这次他的运气到了尽头：一颗炸弹就在卡车边上爆炸，半边车厢与驾驶室都被炸烂。后面的车赶了上来，把冒烟燃烧的车上活的人与死者抢抬出来。
锣鼓齐鸣，戏开场了，戏院座位上的灯却不转暗，喧闹异常，直到角色上台才略静下来。一个美貌的女子，一身素า衣，披麻带孝。寡妇带哭声地唱出来，声音尖细。
这是古时楚国道家大师庄周的故事，闵轻声在裘利安耳旁解释。丈夫庄周长年在外未归家，察人间世态，观日月风水，以求天道。妻子左盼右盼，没想到待夫君回家乡，却是一口棺材，他暴病身亡，狠心扔下她。庄妻悲痛欲绝。
舞台上出现一翩翩青年男子，他一亮相，眼睛一转，一声叫板，台下哗哗哗一片掌声。坐在他们身旁้的人大声叫“好——”声调还拉得很长，使裘利ำ安非常惊奇。台上那ว男子羽扇纶巾，迈方步，逡巡全场，道白一字一板，拖着长音，自称楚国公子，是庄周的学生。奉楚王之命，请庄周出仕，不料é晚到一步，因此对棺材里的老师一拜再拜，跪倒。他又对庄妻作揖。
中国戏剧ຕ实在新鲜得很，舞台布景太简单，只有一桌一椅，比法国布景大师古坡大胆的最简主ว义布景更胜一筹。演员的唱腔尖锐刺耳，胡琴声太亮太响。但是，他们在舞台上走动如舞蹈，这不只是歌剧ຕ，应当叫歌舞剧ຕ，而且是全靠象征手法的歌舞剧。
楚公子步态举止风雅，他牵着庄妻的纤纤素า手，然后，又打量庄妻，由á上而下，每下一寸，都有一声木鱼，节奏分明地敲出他眼神的舞蹈。他从庄妻的绣花鞋摸起，一寸寸摸，每一寸都有一声小锣。两ä人一来一去，脸都朝着观众，因此秋波要横飞。他们的动作夸张而刺๐激，长袖在抛洒时，擦过脸颊，锣鼓定声定调地帮着，这段调情是好长一段舞蹈。
台下观众，无论男ç女都笑着鼓起掌来。
公子的眼睛递过火种，庄妻脸上丧ç夫的哀伤逐渐消退，捉手，戴玉环。到庄妻爱上公子，双双对舞合唱，山盟海誓，“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并蒂莲”。
台上公子突然倒退三步，喊头痛，一个巧ู妙的后翻，锣鼓铙钹紧ู鸣。庄妻惊慌失措围着公子唱，舞着双臂，摆动着袖子。她的声音哀怨，比丧ç夫还痛苦十分。公子抬起头，他得了怪疾，他有理由á在台上连翻十个跟斗ç，表示ิ痛得死去活来。然后，舞台上走进一个ฐ小跟班，双手递给他一碗茶，让他坐在椅子上喝两口。
裘利ำ安说，“你不是说这戏从头到尾只有两个ฐ角色，这里怎么钻出来一个？”
闵说，“这不是。”
裘利安不明白。
那人端着茶碗下去，公子在庄妻怀里唱了一段，言称只有人脑แ才可救治他，否则难逃一死。庄妻急得问他，到哪儿去弄人脑แ？公子伸出抖动的手，指着屋子停着庄周的棺木。庄妻吓了一跳，惨叫出长长一声啊呀，气如此充沛，台下又是一片热烈的叫好声。
裘利安问，“为ฦ什么เ她那么เ害怕，观众还那么高兴叫好？”
闵说，“这是叫假戏好，不是叫真戏好。”
裘利安说，“你说什么？”
闵说，“哎呀，你们西方人太傻！”
庄妻脱了孝服，只穿单薄的舞服，拿着亮晃晃的斧子，身轻如燕，在舞台上绕圈，圈子越转越小，绕着丈夫的棺木转，最后举起斧ร子，要劈棺。
棺材盖自动打开了，从里面跳出庄周，明显那ว就是楚公子同一个ฐ演员，连装束都没有换，趁观众不注意时，从幕布后钻进棺材。庄妻知丈夫原来在试探自己的忠贞，设下计策。然后是庄周与庄妻的对唱，庄周太理直气壮，庄妻只能用袖掩面，最后拾起惊落在地上的斧子，要自杀。庄周竟然也不挡她，还让她拿着斧ร子比画ฑ着脖子唱上一大段，之后一斧ร倒地。庄周得意地向欢呼的观众谢幕，倒在地上的庄妻也跳起来谢幕，动作依然很诱人，又扔了个ฐ媚眼，这次是朝自己的丈夫。
裘利安和闵在欢呼声里离开座位。过道铺着红地毯一直延续到戏院的大厅。
“这些观众怎么เ乱糟糟的？”裘利ำ安说。
“你说戏场太乱ກ？中国戏场一向这样。台上能喝水，台下能招呼朋友。”
“不，我是说观众的道德标准怎么เ混乱ກ到เ这程度，寡妇调情也欣赏，寡妇自杀也认为ฦ应该。”
“咳，”闵说，“只有道德，戏还怎么演？只有调情，不就翻了天？”刚说完，她就不做声了，取下眼镜，放进盒子里。这只是一出短戏，下面有长剧ຕ，可两人都没兴致再看。
裘利安在门口叫了出租车，司机问，“上哪儿？”
闵说，“让我回家吧，我头痛。”
裘า利安想起京剧，觉得实在太美；想起剧情，却实在笑不出来，这天晚上他们情绪都低落。送闵回家，出租车再送裘利安回旅馆。裘า利ำ安觉得如此下去，自己้岂非也要得狂疾？不过，他知道闵是一等聪明的人，不用讨论这个问题，她会想通。况且，他不好意思地想，他的确太疲倦了，得休息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