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俭其实并不想真的捉它们。乡下这玩意儿太多了，不稀罕。他只是跟它们逗着玩。
虫子玩腻了，直个腰，抬头看天。天上也好玩。有句谚语说：七月看巧云，说的就是立秋后的这个季节。碧蓝ณ碧蓝的天空上，也不知道从哪儿生出来那ว么多的雪白雪白的云，每一朵云彩都是魔术师，它们不声不响地，把自己变成咆哮的狗，变成奔驰的马，变成高低错落的树林，变成飞檐高耸的宫殿，又变成长胡子的老头儿的脸，变成摇篮里啼哭的小婴儿。它们一大团一大团的，在天空中ณ缓慢地聚集，排列，翻滚，而后又迅地分手，裂ฐ变，重叠。它们自己้跟自己้较着劲儿，比赛谁变出的花样最多，谁的造型最叫人惊叹。
如果没有日本人，没有战争，七月乡村该是一幅多美的画。
娘也在抬头看天。她站在田埂上，湿毛巾抓在手里，打个ฐ眼罩，脑袋斜ฒ着往后仰，从后面看，她的身子绷得很紧ู张。
“克俭！”她看了一会儿，回头喊他。“你耳朵尖，帮娘听听，是什么声音？”
娘一提醒，克俭就听到เ了，是天边滚过来的轰隆隆的打雷声。怪事啊，太阳灼灼的，蓝ณ天透亮透亮的，云朵里怎么会打雷？
“克俭！”娘忽然一声撕心裂肺地叫，也不管脚๐底下的瓜藤瓜妞儿了，高一脚低一脚地趟着田à垅奔过来，一把抱住克俭，没头没脑地摁到地上。
“是飞机！飞机要扔炸弹了！”娘趴在克俭身边，喘着粗气，慌张得脸都变了颜色。
果真，从云朵里钻出一架飞机，很低很低，银色的大鸟一样，摇摇晃晃地朝着地面冲下来。奇怪的事是，大鸟的屁股后面着了火，拖出一股黑红黑红的烟。那ว股烟，就像一支巨大的毛笔在天上弯弯曲曲画着符，忽而左ุ，忽而右，没有章法，不受控制，刹้那间，小半个ฐ天空被它弄得乌烟瘴气。
“飞机喝醉了酒！”克俭的身子被娘压着，脑袋别过去，努力地往天上看。
“炸弹要下来了，阿弥陀佛……”娘惊恐地闭上了眼睛。
逃难出城的那一年，娘被日本人的飞机吓破了胆。娘说，最早ຉ飞机过来时，谁都不知道那ว是什么玩意儿，没有见识过，全城老老小小涌到เ空地上看热闹。飞机飞得最低时，能清清楚楚看见翅膀上的红色膏药旗，看见戴皮帽子的日本飞行员的脸。胆大的年轻人爬到เ房顶上，对着飞机吆喝，咒骂，挥拳头，吐唾沫。飞机先不理不睬，忽然从屁股里挤出一个ฐ黑乎乎的大铁蛋，直直地往人堆里砸，轰地一声炸开，火光冲天，血肉横飞。炸死的没了囫囵尸。没炸死的震聋了耳朵，震破了苦胆。娘说，那种阵势，经过一回，魂就没了。
不是为ฦ了躲飞机，娘当年或许下不了决心带三个ฐ孩子逃难。
也因此，娘一听到飞机的轰隆声，止不住地腿抖，心颤。
克俭被娘压在地上，透不过气，很难受。鼻子下面的泥土被太阳晒得滚烫，热气灼人，土层里还带着草根的腐烂味，埋进南瓜根里的粪肥的恶臭味。一片南瓜叶子伸到了他的脸颊下，毛茸茸的小刺๐刮挲着他的鼻尖和嘴唇，痒得他直想打喷嚏。一只背壳油亮的地鳖虫从叶片下爬出来，在克俭眼睛上方停住，跟他对视，琢磨着应该继续前进还是转身退却。
“娘！”克俭抗议道，“飞机还在河对岸呢。”
娘更紧地按住他：“别动！等它看见你了，就晚了！”
可是飞机不可能看见克俭，因为它看上去已经自顾不暇，它的屁股后面拖着可怕的浓烟，在半空里连续地翻着跟斗ç，陀螺一样地直坠下来。一阵耀眼的火光之ใ后，是轰隆地一声巨เ响，河对岸的杂树林里冲出一团裹挟了黑烟的火球，火球被风赶着，呼啦啦地燃烧，腾起的烟雾炙烤着周围的树木，像是从火中ณ伸出无数条舌头，只一舔一卷，青葱碧绿的树干和树叶就成了枯木，没了踪影。
“天爷啊，吓死人啦！”娘遥遥地望着河对岸的大火，手拍着胸ถ口，不住声地念叨。
克俭忽然跳起来，手指着远处的天空：“娘！娘你快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