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二孩再去多鹤屋里，她总是跟他不着边际地蹦出几个中国字。“不得劲”、“一边去”是跟小环学的，还有“美死了”、“哎呀妈呀”都是小环嘻哈嗔怒的字眼，多鹤都搬进自己嘴里。不过得用力听，才能发现那都是中国话。二孩连“嗯”也不“嗯”了，一任她自己试探，自己回答。二孩只是加紧了办事效率，一夜好几次。他心里恼恨自己้父母，一声不吭也知道他们在催促他。
三个人都闷声不响地各自抽烟。
小环把他一把拖回来，恶狠狠盯着他半闭的骆驼眼。他就那么让她盯，盯了一会儿，小环给了他一耳光。不是真打的，有一点探问，又有一点谴责怨怪。二孩二话不说，一巴掌打回来。小环明白丈夫没有喜爱上多鹤，他理直气壮，绝不吃她一记不白之ใ冤的耳光。
他头也不回地说：“接着使劲去呀！”
“反正不能让小环落话把儿，说她不在家我和日本婆在家……”
“四十里路，万一小环不让你过夜，你还得再赶四十里路回来。”
天又开始飘雪花。人们看见二孩妈跟二孩说了句什么，二孩把脸一别ี。人群里有和二孩熟识的小伙子这时吆喝起来：“二孩你不是有媳妇吗？给咱省着吧！”
保安团的班长说：“扶不直，你没看麻袋不够大吗？”他见二孩妈还要啰嗦，便说，“别耍奸了，你不是就想看看她多高吗？告诉你们实话，能够上你家锅台刷碗！”
多鹤看着他们，眼睛亮闪闪的一看就满是懵懂。解放军又问她叫什么名字。二孩妈在棉被那一面就赶紧帮她回答，叫多鹤。哪个“多”，哪个“鹤”？二孩妈笑眯眯地说：同志不是难坏了人吗？她对字就是睁眼瞎。这时候家里只有二孩在接待解放军，小环又把丫头领到เ镇上去了。二孩从伙房提着刚沏的一壶茶出来，告诉解放军们“多”是多少的多，“鹤”是仙鹤的鹤。解放军们都说这名字文气，尤其是在工人阶级家。他们对多鹤招招手，叫她一块过来坐坐。多鹤看看解放军们，又看着二孩，忽然对解放军们鞠了个躬。
这个躬鞠得解放军们摸不着头脑แ。镇上也有人给他们鞠躬，不过跟这个完全不一样。怎么不一样，他们也觉得不好琢磨。
一个ฐ叫戴指导员的解放军说：“小姑娘多大了？”
二孩妈说：“虚十九……她不大会说话。”
戴指导员转脸看见二孩正低头抠着鞋帮上的泥巴，捅捅他：“妹子？”他们和小环熟，知道小环和二孩是两ä口子。
“是妹子！”二孩妈说。
多鹤走到一床棉被的另一边去抽打。那一刻所有人都停下了谈话，她“噼噼啪啪”抽打的声音在院子砖墙砖地上直起回音。
“日伪时期这儿的小孩都得上学吧？”戴指导员问二孩道。
“是。”
二孩妈知道他的意思，指指棉被后面说：“他这个妹子是个哑巴！”她说着便咧开嘴直乐่。你把她当成说笑话也行。
解放军们把张站长家当成最可靠的群众基础。他们向张站长讲解了他是个什么阶级——是个ฐ叫做“主人公”的无产阶级。所以他们先从张站长家开始了解附近村子的情况，谁家通匪，谁家称霸，谁家在日伪时期得过势。张站长跟二孩妈和二孩嘀咕，说这不成了嚼老婆舌头了？他觉得什么都能没有，就不能没有人缘。对这些村子的老乡们，得罪一个就得罪一串，祖祖辈辈的，谁和谁都沾亲带故。因此张站长常常躲出去，让二孩妈和二孩都别ี多话。
解放军们这天来是向张家介绍一件叫“土改”的大事。他们告诉张家的人土改已๐经在东北不少农村开始了。
当天小环从镇上回来，说你们不嚼老婆舌头，有人嚼得欢着呢。其实戴指导员来串门之ใ前就听说了多鹤的事。镇上早有人把买日本婆的人家举ะ报给解放军了。
张站长在晚饭桌上耷拉着脸，一句话没有。吃得差不多了，他目光凶狠地扫了桌上每一张脸，把一岁多的丫头也扫进去。
“‘对谁也不能说丫头是谁生的。”他说，“打死都不能说。”
“是我生的，”小环嬉皮笑脸，突然凑到เ吃得一头大汗、一脸馒头渣的丫ฑ头面前，“是吧丫头？”她又对大伙说，“赶明给丫头也包个小金牙，敢说她不跟我一个模子里倒的？”
“小环你有没有不闹的时候？”二孩嘴不动地呵斥ม她。
“买日本小姑娘的不止咱一家啊。”二孩妈说，“附近几个村不都有人买吗？出事不都出事吗？”
“谁说要出事呢？是怕万一出事呗。他一个ฐ政府总有他喜欢的有他硌厌的，就是怕这个新政府硌厌咱家这样的事呗。弄个日本婆生孩子，二孩还有他自个ฐ儿的婆子，算怎么回事？”张站长说。
多鹤知道一来一往的话都是在说她，人人事关重大的表情也是因为ฦ她。两年多来她能听懂不少中国话，不过都是“多鹤把鸡喂喂”、“多鹤煤ศ坯干了吗”之类的话。这种又严肃又快速的争执她只抓得住一小半。她正在消化前一个词，后面一整条句子都错过去了。
“那当初您干吗了？”小环说，“不是您的主ว意，去买个日本婆回来干吗？自打她买回来，咱家清静过没有？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