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里。”父亲说，“在大山里。”
我听人说起过另一个人，在遥远的鲜ຒ为人知的地方度过了二十几年，走时一头乌发，归来两鬓霜染。他回到เ家见到家人，并无久ื别重聚的欢喜和激动，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平静的神情就像是不过在外面住了几天。他的家人说，就像二十几年前每次出差ๆ回来时一样，他吃了饭就走进书房，在书桌前坐下，愣愣地稍显出一点儿怀疑，即而问家人道：“昨天，我不在家时，谁动过我的东西？”家人含泪地看他，说：“你要找什么เ？”“我昨天没写完的那部ຖ书稿，在哪儿？怎么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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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嘛，只好由你自己来判断。”
诗人把他的书包翻得底朝天，以为不小心把那些信弄丢â了，他竟一时忘记，他把那些文思如涌的夜晚和痴梦不醒的白昼，都寄给了他的心上人。我没有写，我也没有寄，我又侥幸走过了一道危险的门。我眼看着诗人l无比虔诚地走了进去，一路仍在怀疑那些夏天的诗歌是怎样丢â失的。
那空荡荡的操场上，有云彩走过的踪影。我生来就是一个不安份的男孩儿。那道围墙延展、合抱，因而不见头尾。纷纷飘摆的树叶在天上，在地上，在身外在心里。我生来是一个胆怯的男孩儿，外表胆怯，但心里欲念横生。
南方那座宅院中吗？南方那ว间老屋里？还是南方的月光照ั耀的芭蕉树下？这女人她已๐经记不得了，那么เ多次快乐的呻吟现在想来只好像是道听途说，记不得了，就好像是无从考证的一个远古之谜，wr到底是从哪儿来的？那么多次魂销魄荡的流淌到底是哪一次造就了这永赎不清的罪孽？但必定是其中的一次，那时她正当年；包围着她淑雅茁壮的裸体的是哪儿来的风？摧毁着她的端庄扫荡了她的羞耻鼓动起她奇思狂念的，是哪儿来的风？她对丈夫说让我们到เ风里去到月光里去到细雨中去到草地上和芭蕉下去那样我们就会有一个更聪明更美丽的孩子，那ว样我们的孩子就会有好运气……就是那一次吗月光照耀着远山近树鸟啼虫鸣是那一次吗夜风吹拂着老屋的飞檐掀动男ç人的昂奋是那ว一次吗细雨滋润了土地混合着女人酣畅的呼喊就是那一次吗……也许，那风中ณ那雨中那星光月色中那一霎那间世界流传的全部消息里，已经携带了儿子在劫难逃的罪孽。那个曾把心魂喷洒进她的生命或是把生命注入她心魂的人，那个和她一起造下了罪孽的男人他如今在哪儿？那个远在天边的人呀或者早已经灰飞烟灭的人，母亲苦笑着对自己้说：你想不到我们也不曾想到，原来还有这么多人替我们娘儿俩记着你哪。从溽暑难熬的早晨直到一丝风雨也不来的晚上，母亲思绪绵绵万念俱灰，甚至坐在窗前动也没有动过。追悔莫及，她不该相信她所爱的那ว个ฐ人还活着，尤其不该把这信心向外人坦露。现在她倒是有点儿希望忽然得到wr的生父早已๐不在人世的证明了，不不，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她是希望他已经死去还是希望他仍然活着，但是无论他活着还是他死了的消息都已无从打探，打探就更是罪上加罪，而且无论他活着还是他死了，罪孽依然是罪孽，儿子的血统不能ม改变。母亲以为，她终于算是完全听懂了那个时代的忠告。但是那个ฐ时代让她防不胜防，就在她呆坐的时候太阳从东走到西，她没有注意到儿子一整天都没着家，就在地球按步就班地这数小时的运行中，她万万也没有料到เ她的儿子wr已经在外面闯下了大祸。
但是，母亲枉费心机。
剥落了一块灰皮，
我写过一篇题为ฦ《奶奶的星星》的小说。其中有一段是这》样：
她指的什么事？或者，指的是谁？
o在最后的两年里偶尔抽一支烟。烟雾在她面前飘摇，使我看不清她的脸。
我轻声问他：那密码是什么呢？
那ว是个不同寻常的夏天。整个城市都像是处在热恋中，人们都不呆在家里，条条大街上都是人的河流，在宽阔的地带聚成人的海洋，……似乎是那ว阵阵热风，忽然掀动了人们悠久的梦想……cນ摇着轮椅在街上走，被人流裹挟着，冲卷着……喧嚣的人声仿佛是那辽阔的阳光和风中固有的音讯。cນ停下轮椅，坐在河边，心里想：也许梦想都是相似的路途，都是同一种神秘的指使……
从北方老家传来过消เ息：对所有的人，她都是赔罪的笑脸，在顽ื童们面前也是一样。“喂，叛徒！”不管谁喊她，她也站住。“嘿，你是不是叛徒？”“你是不是怕死鬼？是不是个自私鬼？是不是个坏蛋？”“说呀，你是不是有罪？”不管谁问，不管什么เ时候什么人问，她都站下来，说“是”，说“我是”，然后在人们的讪笑声中默默走开。她不能ม去死，她知道她不应该去死，活着承受这不尽的歧视和孤独，才是她赎罪的诚心。
从北方แ老家传来过消เ息：文化革命中，和几十年所有的运动中ณ，不管是批判ศ什么或者斗ç争谁，她都站在台上，站在一旁，胸ถ前挂一块“叛徒”的牌子，从始至终低头站着，从始至终并不需要她说一句话，但从始至终需要她站在那儿表明罪孽和耻辱。
从北方แ老家传来过消เ息：她一天到晚只是干活，很少说话。所有的农活她都做得好，像男人一样做得无可挑剔。她养鸡、养猪、纺线、织布……自食其力，所有的家务她都做得好，比所有的女人都做得好。她从没生过病，这是她的造化。
从北方老家传来过消息，说：有一回过年，她忽发奇想，要为自己的家门上也写一副春联，但她提起笔，发现她已๐经几十年不写字几乎把所有字都忘了。她攥着笔，写不出字，泪如泉涌ไ，几十年中ณ人们第一次听见她哭，听见她的小屋里响起哭声，听见她哭了很久。此后她开始写字，在纸上，纸很贵就在地上，在地上不如在葵花的叶子上。有人见过葵叶上她的字，有人把那些有字的葵叶摘下来拼在一起，拼出了一句话——“我罪孽深重，但从未怀疑当初的信仰。”
从北方老家传来过消息：就从那ว一年，从葵花的香风飞扬的日子开始，茂密的葵林里常常能够找到有字的葵叶。那ว个女人，她疯了，她可能是疯了吧？有字的葵叶逐日增长，等到葵籽收获的季节，在你伸手就能ม摘到的葵叶中ณ，十之一二便有那个ฐ疯女人写下的字。老人们以此吓唬孩子，孩子们便不敢独自到เ葵林深处去。幽会的情人们把有字的葵叶揪下来，扯碎，自认晦气。那个女人，她老也老了，又要疯了不成？葵叶上的字，写来写去并不超出那ว十五个ฐ。人们把十五个字拼来拼去，似乎ๆ也再连不出其他更为ฦ通顺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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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很像是一个笑话，但这是一种现实：z的婶婶，或者并不限于z的婶婶，已经去国外经营私人餐馆了，但葵花林里的那ว个女人永远是抬不起头来的叛徒。这很像是一个笑话但这是一种现实：一些人放弃了当初ม的信仰坦然投奔了另一种生活，乐่不思归，剩ທ一个往日的叛徒在葵花林里默默坚守当初的信仰，年年月月甚或日日夜夜，都在为当年的怯弱而赎罪。
不是这样吗？
z的叔叔不语，一步一步，走着葵林间的小路。
然后，也许是z的叔叔也许是别ี人，回答：不不，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于她贪生怕死，问题在于，她的叛变殃及了别ี人。
别人？谁？她的母亲和她的妹妹？
不。她的同志。
原来这样。但是敌人只给她两种选择，要么殃及她的母亲和妹妹，要么殃及她的同志，她可，应该怎么เ选择呢？
z的叔叔没有回答。或者别的什么เ人，没有回答。
但是回答已๐经有了，回答已๐经存在了几十年甚或几千年：殃及了同志她就是叛徒就应该受到惩罚，而殃及了那两个ฐ无辜的人——就像你当年那样——她说不定还可以成为ฦ英雄还可以享受着光荣。
像我当年那样？
z的叔叔惊讶地看着四周熟悉的葵林。无边无际的虫鸣使它更加寂静，但每一朵葵花都在寂静中奋力开放，每一只蜂儿都在葵花的香风里尽情飞舞。
对，像你当年那样。你把她领进了那信仰，然后你跑了，让她独自去面对敌人给她的两ä种选择。
z的叔叔在葵林里走，走得很慢，影子在坎坷的土地上变化着形状。
你为什么เ跑？你怕什么？怕被敌人抓去，对吗？
对，但是……
别说什么但是。你只回答，被敌人抓去有什么可怕？
可是……
没有什么เ可是。你当然知道，那ว可怕的，都是什么。
不过，我敢说我并不怕死。
现在谁都敢这样说，可当时你怎么เ死里逃生了呢？而且，你现在也只是挑选了一种最简单的局面，比她曾经想象的还要简单。而且你现在也明白，那ว不是一个死字就能抵挡的局面。如果敌人只送你一死，那么不管你是坚强还是软弱你就都可能是一个英雄了。而且现在你也常常在想：如果她在几十年前的那ว个ฐ葵林之夜被追捕的敌人开枪打死，你就不是要抛弃她而是要纪念她了。
z的叔叔在葵林里走着，影子在层叠的葵叶上扭曲、漂移。
不单你知道那局面是怎样的可怕，所有憎恨叛徒的人都知道那是怎样的可怕。所以才有“叛徒”这个ฐ最为耻辱的词被创造出来，才有“叛徒”这种永生的惩罚被创造出来。
你听不懂吗？那ว么เ，憎恨叛徒的人为什么憎恨叛徒？
对，主ว要不是因为叛徒背叛了什么信仰。信仰自由嘛。就是说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信仰，和自由á地放弃任何信仰。主要是殃及。就是你说的那ว种——殃及！就是说，叛徒，会使得憎恨叛徒的人也走进叛徒曾面临的那ว种可怕的处境。
疼痛、死亡、屈辱、殃及无辜的亲人、被扯碎的血肉和心魂……人们深知这处境的可怕，就创造出一个更为可怕的惩罚——“叛徒”，来警告已๐经掉进了那可怕处境中的人，警告他不要殃及我们，不要把我们也带进那可怕的处境。“叛徒”这个词就是这样被创น造出来的，作为一种警告，作为一种惩罚，作为ฦ被殃及时的报复，作为ฦ预防被殃及而发出的威胁，作为ฦ“英雄”们的一条既ຂ能躲避痛苦又能推卸责任的活路，被创造出来了。
不是这样吗？那，你为什么เ逃跑？我们，为什么谁也不愿意走到她的位置上去，把她从那可怕的处境中ณ救出来呢？
你知道，那ว处境太可怕了，是呀我们都知道，所以，但愿那个被敌人抓去的人不要说出你也不要说出我，千万不要说出我们，不要殃及我们。那可怕的处境，就让他她一个ฐ人去承受吧。
我们是这样害怕被殃及，因为我们心里还有一个ฐ秘密，那就是：我们也可能经受不住敌人的折磨，我们也可能成为叛徒，遭受永生不完的惩罚。这是那ว可怕处境中最为可怕的背景。
否则我们就无须这么เ害怕被殃及，我们就不必这么痛恨被殃及。否则，那就不是什么殃及了。让软弱的人滚开让坚强的人站出来吧，如果我们相信我们肯定经受得住一切酷刑，还有什么เ殃及可言呢，那就是一个光荣的机会了。
是呀是呀，如果敌人的折磨不那ว么可怕，我们去做英雄就是了，谈什么殃及？如果成不了英雄，后果不是更加可怕，敌人的折磨也就没那么เ可怕，实在受不住的时候我们投降就是了。但是，真可谓“前怕狼后怕虎”，“叛徒”——这个ฐ永生的惩罚被创น造出来之后，那处境就更加可怕了，就是完全的绝望了。一个人只要被敌人抓住，他就完了，他就死了，或者，作为ฦ人的生命和心魂，就已经结束了。多么滑稽，我们为ฦ了预防被殃及而发出的威แ胁，也威胁着自己้，我们竟制造出了人的更为ฦ可怕的处境。这时候，人的唯一指望只可能是：不要被敌人抓住，以及，不要被叛徒殃及。
所以那ว次，你丢下她一个ฐ人，独自逃出了葵林。你知道，如果被敌人抓住，一边是死，另一边还是死，或者一边是无休无止的折磨，另一边是永生永世的惩罚。所以你借助那个少女的单纯和激情，借助她对你的爱，自己跑掉了。
别这么刻薄，别这么刻薄吧。我没有那样想，当时我也来不及那样想。我跑了，跑出葵林，那ว完全是出于……出于本能。
出于求生的欲望？出于逃避折磨，和，逃避永生惩罚的——人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