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了。
五天前的消息，国民政府发表公告，承认外蒙独立。虽然外蒙早在清末就已脱离掌控，但这回确是法理上的独立了，秋海棠自此变作大公鸡。
大家都在狼吞虎咽，我却进退两ä难，也正因这样，听到了空气中ณ隐隐的鸣声，似远处的轻雷，又像开锅前的水滚——我突然想起一个老劳改犯讲过的事故征兆，这是透水啊！“鲁道夫！”我无暇解释，一把拉着鲁道夫就跑。他的黑面包没吃完就掉地上了，正要揍我，轰，一声巨响，巷道侧壁被外来的大水冲塌，很多来不及反应的人都给溃水冲倒卷走了，我俩一边跑一边水就追上了膝。
我们意犹未尽地刚躺下，舍门咣一声打开，直接滚下来几个ฐ俄国战俘——德俄双方互相对峙了一会儿，各自默默躺下，昔日战场上的敌手，此刻๑阶下的囚友，人生再没比这更讽刺的了。
亲爱的妈妈：
好了，妈妈，我们要上车了，不知道开向何处。祝福我吧。
“这些花配不上你。”
女生们还在激动地怀念白天的场景，我也回忆着我的往事。
弗……我长长地吹了一口气。又做这个梦了。
“海因茨！”她越落越远，最后小得只剩ທ一个黑点。
我凭着印象尝试着做了第一台手术，然后是第二台，第三台，阿芙罗拉为了确认我不会杀人，陪着我做到第五台时，撑不住了，那些战俘们嚎叫的声音比地狱还恐怖。我向她保证，我肯定不会杀人了，比起一刀杀，更为享受的是很多刀慢慢地割，慢慢地挖，慢慢地锉，但是必须ี像穿鞋带一样在皮肉上粗粗地狠狠地缝，没打麻药的德国鬼子叫得越大声越凄厉越好听，我的技术越来越娴熟ງ，越发地热爱这项实习工作。
解围之后，可能ม上级发现在我手下死的人太多了，于是把我跟阿芙罗拉这两ä个低水平的人，一起打发到了集中营。这里的鬼子，大部分都是白俄罗斯战役中被俘的，也就是说，是他们杀了我全家。我看着他们赤-裸着被冲倒在雪地里呻-吟呼号，我觉得远远不够，看着他们被牲口似地剃毛，这也还不够，我顺手拿起一把尺子狠狠抽在一个德国鬼子的伤口上，这也不够……我浑身哆嗦，桌上有刀，我可以捅进去……
“当然不是。”叶夫根尼说，“抽多少下都不解恨。”
德国战俘们被剃成秃瓢，连下-体的毛也不放过，这固然是卫生所需，却更是羞辱所要。白花花的一片男子袒裎在我面前，头颅ๅ上剃出的道道血印，狗啃似的下-体，身上豁开的伤口，各类红斑、水肿、脓疮……我目瞪口呆，不忍直视，这已无关情-色，分明只是个修罗场。
恩叔和慧云的皮鞋被乱民踩花了，留学英美的人最重的便是仪表，当下便直奔擦鞋摊去。整整一排，十几个擦皮鞋的，擦鞋布上下翻飞，好不壮观，可旁边立着拿枪的美国兵——这些埋首擦鞋、一身破旧绿军装的汉子竟然全是德国战俘！
恩叔用漂亮的美式英语跟美国兵打了招呼，坐下与旁้边享受擦鞋服务的大兵们分享他的最爱lucນkystrike——好彩香烟，听这烟名就是个广东老乡译的！白烟盒，中ณ间一个大红圆，看着就像鬼子的膏药旗，唉。
恩叔的黄铜打火机在大兵手中传递着，慧云也点了一支，顺手将烟和打火机甩给了我——蹭亮的黄铜机身，上面印着一张四分之一的柏林地图，轮廓似极了一个ฐ侧面低头的人，图边清楚地刻着英文“美国占领区”。
“小姐，您坐下来好吗？”一个ฐ声音轻轻地说。
我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一直站着，于是坐了下来。
“您先擦哪只？请抬脚放上来，好吗？”那个ฐ声音包含着一种似曾相熟的语调，如此动听，而声音的主人一直低着头，我砰然续，大气也不敢喘。
“您擦吗小姐？”声音的主人终于抬起了头，一张年轻英俊、满面尘灰却又陌生的脸孔。
我似乎微叹了一口气，又似放了心，又似失了望，“不，我不擦鞋。”我没法高高在上，俯视一颗在枪口下低着的高贵头颅。
“您会说德语？！”他惊喜着，“……我帮您点烟好吗？”
我看看身边翘脚吸烟的慧云和她身下佝着腰的战俘，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小姐请吧……”小伙子麻利地点了烟。
“谢谢我不抽。先生站着跟我说说话吧。”我把烟递给了他，“您抽么？”
小伙子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拿烟的手都抖了，站起来悠悠地抽了一口，长长吐了一个烟圈，身边所有战俘都直着眼睛瞪他。“真好……”他脸上是满足的笑容。
“您初来纽伦堡么เ？一定是记者。”
“嗯……您被俘多久了？”
“两ä年多了吧。”跟海ร因里希一样长，若是他当初在西线被俘，是不是如今便在这儿擦鞋了？
“可爱的小姐，您看起来有心事，我能帮您吗？”
“恐怕不能ม……”我见恩叔和慧云都擦好了，便也站起身来，抽烟的擦鞋匠赶快帮我提起了行李。我忽然有点冲动，问他：“您认识海ร因里希吗？海ร因里希·安布鲁斯特。”
不出意外地，他摇了摇头。
我们一行人找了事先联系好的民宅安顿ู下来，发现宅子附近竟然也有中国人的地盘，浙江老乡们支起一爿小店，几张桌椅，三两道家常菜，熏田à鱼，蒸膀皮，山粉刨，“人总要吃饭，中国人走到哪里都能活。”他们一厘一毫地挣着，不计较辛苦和时间，胼ภ手胝足，发誓要扎下根，开辟一个新天地。我知道这就是中国人的坚忍与坚韧。
纽伦堡的法院奇迹般在在炮弹下几乎ๆ完好地保存了下来，是以才能成为审判战犯的场所，每天人来人往，吸引了众多讨生活的德国民众。有一个摊子是卖蜂蜜胡椒饼的，其实就是从前在茨威格老师家中ณ吃过的姜饼，只不过口味更加松软。说是饼，却又有点像蛋糕，说是胡椒，其实还有大量的其它香料，肉桂、豆蔻、丁香，特别是其中添加的姜粉，令人在寒冷的冬季吃了暖洋洋的，圣诞还早ຉ，小贩们已๐开始将姜饼做成了各式星星、雪人甚至小屋的模样。大大地咬上一口，蜂蜜滋味加上姜ä粉的刺激，甜中带辛，正如这劫后的德国人民，苦中ณ作乐。我很钟意这味道，特意多买了两包带给恩叔和慧云品尝。
恩叔吃了一口，“昵个ฐ几多钱？”
“十文。”
恩叔呸道，“咁鬼贵！不如去抢。”他把姜饼塞还给我，“仲係我哋嘅蛋黄月饼最好食。”
其实也有不少人完全不能接受把粽子、月饼、汤圆、豆花儿做成咸的、蛋黄的、肉的。成见既深，便很难扭转，譬如恩叔与慧云对德国的轻蔑，又或者如我，因为专业的关系又或者……，嗯，看这里便样样亲切，再不好也是好的？
“天哪！怎么能这么浪ฐ费粮食！”一位三十来岁西装ณ笔挺的绅士捡起一袋丢在地上的姜ä饼，气愤地说。我一看，正是自己刚才捎回的点心，多半是慧云嫌弃下的，虽说英国战时也曾食物紧缺，但开战的这几年她都在美国读大学，自是不知饥饿的滋味。
几枚新鲜的姜饼沾了泥巴，绅士雄地痛骂：“上帝不会宽恕！”居然拿手抹抹就落了肚。我略๓显吃惊，瞧他的衣着完全不是街上的贫苦百姓。绅士看出了我的意外，解释道：“别看我现在是个律师，也是过过苦日子的，十几年前德国穷的时候，大家都捡过垃圾、淘过阴沟，我们就是饿大的一代。”他把剩下的姜饼往口袋里一塞，鼓鼓囊囊地上庭去了。
这位律师姓弗莱舍，后来我多次见他在预ไ审庭上慷慨陈辞，在英美法苏四国律师的围攻下，努力替那ว些背负罪名的德国人争辩，“德国有错，该我们负的一分也不会少，但凭空捏造的谣言我们也决不接受。”
转眼采访结束，我与恩叔、慧云前往火车站，正要登车，听到เ一个声音叫我：“小姐，小姐，不擦鞋的小姐！”
我转过头，远远地看见当初ม那个为我服务的战俘，因为ฦ他站起来大声叫喊，狠狠挨了美国兵一枪托。“不！”我飞快地跑了过去，那ว年轻人捂着流血的额头蹲了下来。
“别打他别打他，我认识他。”我用英语对士兵喊着，一面弯下身子问那战俘，“你还好么？”
他指缝里全是血，“您终于来了……我们有个战友，认识一位女士，她现在住在柏林，她也姓安布鲁斯ั特，您或许可以，说不定她认识那个海因里希。这是地址。”
他交给我一枚拆开的沾着鲜ຒ血的好彩烟盒，上面是烧焦的火柴梗划ฐ出来的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