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转身静静地看着我,半晌后忽地说:“你言而无信,既说了改日来找我,可到现在也没有找过我。”
我继续保持沉默,他道:“看来不是生气了,年可过得好?昨日晚上天照硬拖着我和他们一块儿……”
霍去病呆呆看着一品居,上下三层,里里外外坐满了人,绝大多数是年轻的女子。听着莺声燕语,看着彩袖翩飞,闻着各色胭脂水粉,他一脸沉默。我在一旁้低头而笑。
慎行微露了一丝笑意,看着石风,没有回答我的话。石风哼了一声:“九爷都说了,人贵在真性情,喜欢说话的人就说,不喜欢说话的人就不说,干吗喜欢说还非要逼自己不说?想当年我可是靠着一张嘴吃遍四方แ,我……”我乐道:“你叫住我究竟什么事?难道还要和我在这里讲古?”石风瞪了我一眼:“九爷好像派人去找你呢!”我听完,笑说了声“多谢”,转身就走。
《诗经》、《尚书》、《仪礼ึ》、《周易》、《春秋》、《左ุ传》、《孝经》……这一架全是儒家的书籍,《诗经》好像翻阅得比较多,放在最容易拿取的地方。《黄帝ຓ四经》、《皇极经世》、《道德经》、《老莱子》……这一排是黄老之ใ学。老子的《道德经》、庄子的《逍遥游》和《知北游》显然已๐经翻阅了很多遍,串竹简的绳子都有些松动。
他懒洋洋地站起来,叹道:“女人的脸比沙漠奠气变化得更快。刚刚还晴空万里,霎时就沙尘漫天。”
我道:“色衰日则是爱去时,我们没有办法抗拒衰老,但我们可以尽量延缓它的到来。《黄帝内经》中具体细致地描绘了女子的生理,你可以遵其调养自己้。不过更重要的是……”我清了清嗓子,目光盯着几案道:“更重要的是,其余几部书都是讲的……讲的是……”一直沉默坐于一旁的红姑,微含了丝笑,替我说道:“讲的是‘房中术’、‘接阴之道’。”
我喝道:“你出去!谁让你进来了?”
红姑笑道:“好丫头,真是不让我失望。我已经琢磨好几天了,我这就吩咐人去,只是钱从何处来?”
李妍问:“要我们让出来吗?”
我们进了屋子后,红姑指着几案上一堆竹简:“园子去年的账都在这里了。”我问:“双双姐可是已经走了?”
心情沮丧时,我曾想过是否来错了,琢磨着把包裹里的那ว套楼兰衣裙ำ当掉就有足够的钱回西域。可转而又觉得十分不甘心,阿爹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เ自己้悉心调教的汉家女儿居然会在汉朝的长安城活不下去。
临水自照,波光映倩影。三年时间,从阿爹口中的小姑娘变成了窈窕少女,虽然不能夸自己้是淑女,但我知道自己是美丽的。我朝着水面的影子做了个ฐ鬼脸,满意地点点头,打个呼声,示ิ意狼兄可以回去了。狼兄展了个懒โ腰,起身在前慢跑而行。
左面,急转弯,右面,再急转弯,左面……
霍去病强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问:“你们何时变得如此要好了?你在宫里累了那么久ื,竟然连休息都顾不上?”
两日两夜没有合眼,我早ຉ已累็得不行,刚ธ才碍于李敢,一味撑着,此时再不管其它,身子往后一倒,随手扯了条毯子盖在身上:“我好困,先让我睡一会儿,回头要打要罚都随你。”
霍去病愣了一瞬,面上渐渐带了一丝笑意,走到เ榻旁坐下。我迷迷糊糊中,听到他在耳旁้低声道:“这么放心我?可我却有些不放心自己,万一控制不住,也许……也许就要……了你……”他的气息在脸上若有若无地轻拂过,唇似乎贴在了我的脸颊上,我却困得直往黑甜梦乡里沉去,什么都想不了。
一觉醒来时,已经正午,还眯着眼睛打盹,心头忽地掠过昨日似真似假的低语,惊得猛地从榻上坐起。一低头,身上却还是穿戴得整整齐齐,只鞋子被脱去放在了榻前。
我愣愣坐着,榻旁早ຉ空,究竟是梦不是梦?鸳鸯藤不负我望,一架金银,泼泼洒洒,绚烂得让花匠都吃惊,不明白我是怎么养的。其实很简单,我每天都对着它们求呀求,草木知人性,也许被我所感动,连它们都渴盼着那个男ç子的光临,希望我的愿望成真。
九爷推着轮椅,我在他身侧缓步相伴。步子虽慢,心却跳得就要蹦出来。
“玉姐姐!”随在身后的小风大叫,我“啊”的一声,扭头看向小风:“要死了,我长着耳朵呢!”
“那九爷问你话,你干吗不回答?”小风振振有辞。
我心中有鬼,再不敢和小风斗嘴,不好意思地看向九爷:“刚才没有听到,你问我什么?”
九爷好笑地问:“想什么เ呢?我问你和天照他们什么时候那么要好了?你一个人说话,三个人帮腔,似乎我不随你来园子逛一趟就要犯了众怒。”
“谁知道他们三个干吗要帮我?也许落个人情,等着将来讹诈我。”
说着话,已经到เ了我住的院子,我回头看向石风,石风朝我做个鬼脸,对九爷说:“九爷,以前到玉姐姐这里都没有仔细逛过,今日我想去别的地方แ逛一圈,看看这长安城中贵得离谱的歌舞坊究竟什么样子。”
九爷笑说:“你去吧!”石风朝我比了个钱的手势后,跑着离去。
一院花香,刚推开门,九爷已低问了句:“你种的金银花?”我朝他紧张地一笑,没有回答。
一架枝繁叶茂花盛的鸳鸯藤。夏日阳光下,灿如金,白如银,绿如玉,微光流动,互为映衬,美得惊心动魄。
九爷仔细看了会儿:“难为ฦ你还有功夫打理它们,能长这么好可要花不少心血。”
我盯着架上的花,持续几天的紧张慢慢褪去,心绪反倒宁静下来:“金银花还有一个别的名字,你可知道?”
九爷沉默了好一会儿:“因为ฦ冬天时它仍旧是绿的,所以又叫它‘忍冬’。”
我苦笑起来,扶着他的轮椅,缓缓蹲下,凝视着他:“你在躲避什么?为什么不说出另一个名字?因为它们花蒂并生,状若鸳鸯对舞,所以人们也叫它‘鸳鸯藤’。”
九爷笑道:“我一时忘记了,只想到入药时的名字。你今天请我来园子不是只为看花吧?我记得你们湖边的柳树长得甚好,我们去湖边走走。”
我握住他欲转动轮椅的手:“我真的只是请你来看花,我不管你是否会笑我不知羞耻,我今天就是要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你。这些鸳鸯藤是我特地为你种的,前年秋天种下,已经快两ä年。九爷,我……我喜欢你,我想嫁给你,我想以后能ม和你一起看这些花,而不是我独自一人看它们鸳鸯共舞。”
九爷的手微微颤着,手指冷如冰,他盯着我的双眼中,痛苦怜惜甚至害怕,诸般情绪,错杂一起,我看不懂。我握着他的手也开始变冷。我祈求地看着他:我把我的心给了你,请你珍惜它,请——珍——惜——它。
九爷猛然用力抽出了自己的手,他避开我的视线,直直盯着前面的鸳鸯藤,一字一字地说着,缓慢而艰难,似乎ๆ每吐出一个字,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我不习惯陪别人一起看花,我想你总会找到一个陪你看花的人。”
那颗心怦然坠地,刹那粉碎。我的手依旧在空中固执地伸着,想要抓住什么,手中ณ却空落落,一个古怪的姿势。
他伸手去推轮椅,却似乎ๆ手上根本没有力气,推了几次,轮椅都纹丝未动。
我抓住他的袖子:“为ฦ什么?难道一直以来都是我自作多情?你竟然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你怕什么?是你的腿吗?我根本不在乎这些。九爷,一个人这一辈子可以走多远不是由他的腿决定,而是由他的心决定。”
九爷扭过了头,不肯看我,一点点把我手中的袖子抽出,嘴里只重复道:“玉儿,你这么好,肯定会有一个人愿意陪着你看花。”
我看着衣袖一点点从我手中ณ消失,却一点挽留的办法都没有。原来有些人真比浮ด云更难挽住。
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的确会有人愿意陪她看花。”
我一动不动,只是盯着自己的手。他怎么能这么狠心地推开它?一次又一次。原来最大的悲伤不是心痛,而是没顶ะ而至的绝望。
霍去病走到九爷身前:“石舫孟九?”姿态高傲,脸色却苍白。
九爷向他揖了一下手,神色极其复杂地看了他一瞬,面色越发惨白,侧头对我说:“玉儿,你有朋友来,我先行一步。”推着轮椅就要离去。
霍去病道:“我叫霍去病。”九爷轮椅停了一瞬,依旧向前行去,嘴里说着“早ຉ闻大名,今日幸会,不胜荣幸。”人却头都未回。
“人已走了。”霍去病淡淡说。我依旧没有动,他伸手来拉我,我甩脱他的手,怒吼道:“我的事情不要你管,谁让你随便进我的屋子?你出去!”
霍去病的手猛然握成拳,砸在了鸳鸯藤架上:“你不要忘了你也请过我来赏花,鸳鸯藤?你只肯告诉我它叫金银花。”
几根竹竿折断,眼前的鸳鸯藤架忽悠忽悠晃了几下,倾金山,倒玉柱,一声巨响后,一架金银流动的花全部倾倒在地。
我不能置信地摇着头,怎么เ会倒了?两年的悉心呵护,怎么เ这么容易?一场梦就散了?
我恨恨地瞪向霍去病,他似乎也有些吃惊,怔怔凝视着满地藤蔓,眼中些许迷惑:“玉儿,你看这一地纠缠不休、理也理不清蒂蔓,像不像人生?”虽然让种花师傅尽全力救回金银花,可伤了主藤,花儿还是一朵朵萎谢,叶子一片片变黄。我看着它们在我眼前一日日死去,感觉心内一直坚信的一些东西也在一点点消เ逝。
红姑看我只顾着看花,半晌都没有答她的话,低低唤了我一声。我面无表情地说:“让他们回,我不想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