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去吧!”刘瞎子的独眼中露出慈爱,忽又皱眉说,“小傻,你真打算办学校?”
大盖帽悻悻然地坐回原位,心里却道:难道真的像杂志上所说那样,高手在民间?
胡四在女人的骂骂咧咧声中从乡里换回来一斤干烟叶,那晚傻子缩在墙角,眼角的泪痕还未干涸,冷眼瞪视坐在门槛上享受神仙ri子的胡四,胡四心底有些毛,也是从那晚开始,胡四考虑将傻子扫地出门。
刘瞎子得到เ消เ息的第一反应随口而出,难以置信地瞪起独眼盯住回来报信的杜大顺,刘纯连惊得从板凳上跳起来,手里半支淮江烟掉在地上也未曾察觉。
老三忽然打了个哆嗦,那ว是他和傻子对视一眼之后的动作,因为他突然现傻子的目光由从前的呆滞无神变得晶亮炯炯。
吞云吐雾的刘瞎子不露声sè,从桌底下伸出三个ฐ手指头按按马兆祥的膝盖,他可不想让人家孙科长再看自己้一次笑话,也难怪,中午在镇上咬牙买的大前门人家连连推脱,整得刘瞎子有些难为情。
过去瓜洼村靠山吃山,从山上挖点药材或是砍些木柴换钱粮,可红卫兵响应“伟大号召”,说什么เ“防止苏修称王称霸、挖掘内部毒草”,将瓜洼村赖以生存的香瓜山砍得一干二净,等待建设防备苏修的雷达站,结果十多年过去,雷达的毛都没见着,只留下光秃秃的沙地和裸露在外被风吹ri晒的岩石。
看着刘瞎子瞪眼的表情,儿媳打个寒颤,忙点点头。
刘瞎子又强调一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原来的老哥几个现在都不在了,知道这事的只有俺跟兆祥俩人,要是谁说出去,别怪俺翻脸不认人,知道吗!?”刘瞎子瞪视一圈,点起烟卷缓缓地说,“那些穿中山装的不是小傻他爹的后辈,是他爹以前的手下,打j来的……”
过了一阵,大门被敲得咚咚响,村里一户人家兄弟俩和老父亲因为分粮不均打了起来,刘瞎子连忙前去调解,留下屋里脸sè煞白、掉魂似的娘仨。
j——
j啊!
那是个什么地方?
正墙上挂着的最高领袖像因为ฦ泥墙渗水变得枯白皱,但和人物的轮廓还清晰在目,刘狗盯着画像,猛地哆嗦一下,那是什么地方?是金子堆成的地方!小时候不是唱过吗?j地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每逢村里粮,总会有人家闹上几回,就像女人每个月来大姨妈一样具备规律xing,老村长处理这方面的工作十分顺手,很快平息了纷争:四十五斤口粮归老人掌管,两房长孙放,儿子儿媳要是敢伸手,村部立刻๑没收。
刘瞎子在回村部的路上,听到村口传来嘈杂声,闻声而去,老槐ຈ树下围了一大帮人,村里的老楞正和小傻因为办校的事争论呢。
对于老楞,刘瞎子心头有很深的歉疚感。
按理说,老楞是村里的一个能人,人机灵还识些字,小时候跟他爹学唱莲花落,还会补锅编柳条筐,他爹死得早ຉ,老楞打小撑起了一个家,走乡串户唱莲花落,帮人修筐补锅,村里都夸年轻的老楞是个“小能干”。
老楞到了二十多岁,人高马大的,虽说本事挺多,可媳妇却难找,因为只有讨饭的才唱莲花落,大伙都嫌丢人。好不容易找了个跛脚女人准备成亲,却又来了运动,老楞被打成“走资派”。
那天,刘瞎子是违心投了一票。
没办法,村里两千多号人都是苦哈哈,让刘瞎子十分为难,可乡里硬压着要村部树个反面典型,属于响应最高指示ิ的伟大任务,必须完成,否则ท就要断了救济粮。村干部们将所有人滤了一边,经过激烈争吵,最终目标锁定了老楞。
老楞很聪明,被押去走乡串村开批斗会时装傻充愣,抱着牛粪当元宝,硬生生躲过一劫被放了回来,可谁还敢嫁给他,天天神神叨叨地坐在门槛上愣,莲花落也不敢唱了,锅也不敢补了,随着年龄增长,渐渐有了老楞这个称呼。
四-人-帮倒台的消息传到เ村里那天,老楞跑到เ爹娘坟前一边嚎哭一边敲着破瓷盆,又唱起了莲花落,当时傻子还跟在后面起哄,村里人这对看着疯疯傻傻的可怜人连连叹息。
老楞是村里识字最多的人,前些天乡里来宣传计划生育的戏词由他一手ā办,自编自导自演,朗朗上口、简单易懂。听完戏词的高乡长都跟着咂嘴可惜,老楞是让那些年给毁了,四十刚出头的人,过得跟六十多岁小老头似的。
常挂在老楞嘴边的是“鸟毛”,在他的嘴里,啥都能跟“鸟毛”扯上关系。只听他又卖弄起尖牙利嘴:“科长算个ฐ鸟毛,三百块又算个鸟毛,丫挺尸的还想办学校,俺看就跟红卫兵说的雷达站一样,到现在十几年过去了,连鸟毛都没见一根!硬是把香瓜山给毁了,还办学校,人家八成是逗你玩的!”
刘ถ小兴有些莫名其妙,从马兆祥家出来准备到山上逛逛,因为呆在满眼泥土的村里他觉得十分别扭,和小雨生手掺手刚走到村头被老楞给拦住了,老楞趿拉着一双张起蛤蟆嘴、补了十八道的破布鞋,伸出脏兮兮、落在刘ถ小兴眼里如同后现代典范的右手,干嘛?
借钱!
俺要借钱娶媳妇!
媳妇是老楞心头的一个ฐ死结,有媳妇才能续香火,才能圆了爹娘的夙愿。可自己้已经四十来岁,没钱没粮没啥大本事,又不是个干部,今早刘小兴手里攥着的一把钞票,顿ู时点起了老楞心底最原始的yu望。
哭笑不得的刘小兴无论如何解释,老楞始终磨着他,胸脯拍得啪啪响,只要小傻借钱给他娶媳妇,哪怕做牛做马都在所不辞。磨了半天仍然没戏,老楞开始挖苦起来。
看不过去的刘瞎子走上前,板起脸冲着老楞大声说:“你还要娶媳妇?拉倒吧!再说了,就算小傻借钱给你,你拿什么还?鸟毛?”
围观的村民哄堂大笑,老楞憋红了脸,脑袋上所剩ທ无多的枯似是要竖起来一般,突然提高嗓门大吼:“老子拿命还!”
这一嗓子震住了所有人,却没吓唬到刘小兴,刘小兴嗤笑道:“你拿命还?那谁还敢跟你过ri子?雨生,走!”
刘ถ小兴带着雨生走了,老楞充血的眼睛里写满了失望和不甘,蓦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老村长长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膀也走了。
围观的人逐渐散去,老楞的嚎哭声没了观众,渐渐停息,抹抹眼泪扯开嗓子嘶吼:“
人到四十守空房,
抱着鸟毛数房梁;
香瓜山上没媳妇,
俺到瓜洼找龙王;
龙王跟俺瞎扯淡,
去他妈的xx党……”
沙哑的声音四散开来,没有任何来由,没有任何前兆,刘小兴忽然觉得鼻尖有些泛酸。
老楞的哭声没有激起他的同情,只当是个神经病,可这段词唱出来,刘小兴的情绪无法控制了。
空气中有怨,有恨,有苦,有痛,光秃秃的香瓜山更是让人压抑,令刘小兴十分烦闷,步履沉重地踏在山间小路上,只想着尽快将学校盖好,立马离开这里出去闯荡一番,等有了资本再回来带领乡亲们家致富。
对于老楞的历史,刘小兴是知道的,他忽然之间明白了一个道理:造成这个时代的原因,谁都有错,谁又都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