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末年，周宣王在位最后一年初春。
这天，天色阴沉，空中飘洒着微雨，还夹杂着细碎的雪花。雪一落到地上就不见了，渗进已经解冻回暖的泥土中。
国都镐京（今陕西长安县）城外的大路两侧，拥挤的人群从城门一直向远处延伸出数里。最远处的人群，大多是些衣服破旧的平民，穿着粗制的麻衣葛衣，在料峭春寒里冻得鼻尖通红。他们之中多有头斑á白的老者，被一个年轻人搀扶着，还有些年轻的妇女，背着两ä三岁的孩子，手里还领着一个ฐ大的，焦急地朝北方แ张望。
在靠近城门的地方，有一段路空着没人，把平民和城门口的一群人隔开了。大批魁梧精壮的带甲武士手执兵器，拥卫着城下的人群。那些人的穿着明显和平民不同，高冠博带，华服轻裘า，腰间佩着美玉。他们都坐在四匹骏马驾着的高车上，低声谈笑，神态自得。中ณ间最大最华丽ษ的一辆车上，车纬掀开，一位体态肥硕的青年男子侧卧在车里，抱着一个小暖手炉。他满脸的不耐烦，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时而欠起身来盯者远处平民中的年轻妇女，看了半天又失望地躺了回去。
他是宣王的儿子，周朝的太子，名叫姬ภ宫涅。
今天是讨伐北方俨狁部落（即后来的匈奴）的军队班师凯旋๙的日子。宣王本想亲自迎接，无奈病得气息奄奄，于是派太子领ๆ百官出迎。
而太子宫涅对此根本没有兴致。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他的父亲宣王为什么เ还不死。宣王在位已๐经四十六年了，时间之久仅次于前代的穆王。太子一想到老而不死的父亲就忿忿不平，恨不得一箭射死他。他不死，宫涅ื那向往多年的王位就不能到手，那ว王者的威仪和制ๆ定已久ื的庞大享乐่计划就不能ม实现。
至于太子身后的百官和贵族们，对这样的迎接仪式更是抱着敷衍的态度而来。班师回来的军队里没有他们的家人，即使有，也是将领，早有信使回来报过平安了。
只有那些平民们，才是真正的忧心如焚。他们的儿子，她们的丈夫，已经出征两年了，音信全无。谁都知道打仗是九死一生，早有传言，这次俨狁又被打回了北方草原，周人却也伤亡很大。他们在心里反复默祷ຕ神灵，保佑亲人能够回来。即使伤臂断足，也胜过战死在那蛮荒之地，魂魄不能还乡。
眼看时近正午，太子在车上已经睡着了。大路的尽头出现了一队人马的影子，愈来愈近。迎接的人群骚动起来。王师真的回来了。侍从忙小声唤醒太子。太子打了个冷战，不情愿地坐起来。
转眼军队到了镐京城外，顿时一片喧哗。王师大将姜我父见城中的平民几乎ๆ倾巢ิ而出，略一迟疑，便下令军队就地解散，让士兵们与家人暂叙别情，过后再到城中集合。命令一下，军队顷刻乱套。幸存的士兵认出了人群中的父母妻儿，相拥喜极而泣。那些战死的士兵只留给家人一点遗物，家人一见放声大哭。人声鼎沸，乱成一团。
太子强打精神，由人搀扶下车。乐正子平一声令下，鼓乐齐鸣。姜我父见了太子，赶忙领两个儿子下车，向太子见礼。太子见姜我父满脸风尘，神情憔悴，就安抚了几句，再献上清酒。姜ä我父谢了太子，一饮而尽。太子只在车下呆了一会，就冻得脸都白了，又爬上车，先回王宫了。
百官及贵族们纷纷上前，向姜我父祝贺。姜我父敬谢不止。他身后两个ฐ儿子也不停寒暄着。大儿子伯虎身材魁梧，气质异常彪悍。次子仲苏略微瘦削，相貌英俊，举止斯文有礼。他的右臂显然受了伤，用红布包裹着吊在胸前。
众人礼毕，乐正子平才过来相见。姜ä我父和伯虎已经十分疲乏，略一寒暄就上了车。仲苏接过子平敬的一爵酒饮尽，正要离开，忽然注意到子平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男子，正含笑注视着他。这人穿着乐่工的衣服，显然是子平的学生之类的人，只是容貌十分秀雅，一双大眼清澈明亮，脸色绯红，唇角上翘，温柔腼腆。仲苏从未见过这样的美男子，不由á多看了一眼。那ว人报之一笑。仲苏心里一动，立刻๑自觉荒唐，拱手告辞，上车进城。
周宣王听说姜我父已经到了王宫，心情大振，吩咐寺人给他穿好衣服，抬着他来到大殿。只见众人都已经到齐，分两列踞坐，太子坐在正北。殿内笾豆杂陈，肉香飘溢，盛筵正要开始。太子面前摆放着九鼎八簋，鼎里煮着肉，簋里盛着黄米饭。这是天子才可享受的规格。其他诸侯或大夫面前或是五鼎四簋，或是三鼎二簋不等，都依制摆放。乐正子平领着乐队等在一旁，编钟，大鼓，琴，瑟等乐器都排列ต整齐。众人见宣王驾到เ，赶紧拜迎。
姜我父快步上前，刚要跪倒，宣王伸手制止，笑说：“你回来了，很好。你一回来我的病就好了一大半。”
姜我父见两ä年之间，宣王已经老病不堪，不由心酸。宣王问：“你的两个儿子呢？”姜我父忙叫伯虎仲苏近前。宣王打量他们，笑说：“你俩更威武了，真是将门虎子。姜我父，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姜我父忙说：“多谢大王夸奖。”宣王说：“一会筵席散了，你先不要走，我要问问你和俨狁打仗的事。”姜我父说：“遵命。”旁边太子宠臣虢石父双眉一耸，对太子递个眼色。太子冷笑一声。
宣王命人宣读了对凯旋๙将士的封赏，各地官职，封邑，奴隶多少不等。姜ä我父身为ฦ齐国之ใ主，又为太师，位极人臣，无可再封，家中财产也是极多，所以只是象征性地赏了些布帛，并让工匠铸一个鼎来纪念此次胜利ำ。伯虎官升至大夫，依旧率领军队；仲苏则被编入虎贲，即王宫的禁军做领。姜氏父子跪谢王恩。
封赏已毕，宴席开始。乐声悠扬，满座欢声笑语。百官都知道姜我父一家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纷纷向他父子三人敬酒，阿谀之辞不绝于耳。三人却并无骄矜之色，反而加倍谦抑，连声逊谢。宣王看在眼里，十分满意。
酒至中巡ำ，宣王命姜ä我父赋诗助兴。所谓赋诗，并非自己创น作，只是引用现成的诗歌。姜ä我父沉吟半晌，赋了一《文王》，是歌颂โ周文王功德的。百官和贵族人人会吟，便和姜ä我父一起大声唱诵起来。宣王虽然病弱，也忍不住小声合唱。一曲唱罢，众人皆欢。
轮到伯虎，他坐直身子，赋了一《常武》，是歌颂โ宣王年轻时期亲征淮夷，徐方叛乱的凯旋之歌。伯虎身躯伟健，声若洪钟，唱得颇有气势。宣王听得满面笑容。百官都暗暗诧异，这伯虎生了副粗鲁相，却不料深通世故，如此会逢迎天子。
宣王渐渐体力不支，倚在寺人身上半睡半醒。太子凑过来，低声说：“父王先回后殿休息吧。”宣王呻yin一声，喃喃说：“我还行呢。我喜欢和大家在一起，不冷清。”太子只得退下。
此时殿内歌声此起彼伏，气氛喜庆融洽。该到仲苏公子赋诗了。众人皆知他颇有文采，都安静下来听他。他微微坐直了些，神情肃然，曼声吟道：“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暮止。”（采薇菜啊采薇菜，薇菜刚刚ธ芽；说回家了想回家，一年又到了尽头。）众人茫然不知所云。乐正子平也愣了，这诗他从未听过，显然是仲苏公子新า创的一。既未听过，自然也无法配乐。他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个年轻男子，那ว男子凝视仲苏，双眉轻锁，全神贯注地思考着什么。
仲苏所作的这《采薇》很长，他缓缓唱着，越唱越声调悲凉。诗中诉说了这次北伐俨狁的艰辛，以及渴望回家的心情。殿内寂然无声，众人都觉得在祝捷的宴会上吟唱这诗不妥，只是碍于姜我父权势太大，谁也不敢表现出不恭。忽然，有人拨动琴弦，音调雅正，略带凄凉，正与仲苏所吟之诗相和。仲苏一震，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乐工ื正低头抚琴。他心头一热，顿ู生知己之感，吟得更加动情。诗的最后一章是：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随着仲苏声音停歇，抚琴之ใ人也在弦上划出一串低音，如同数声叹息。诗与琴曲丝丝入扣，浑然天成。众人不禁叹服。乐正子平更是如痴如醉。忽然太子哼了一声，大家才想到เ仲苏的诗虽然高明，却显然有悲怨之ใ意，得罪了太子。姜我父忙转头去看宣王的脸色，却见宣王已๐经靠在寺人怀中ณ睡着了。
仲苏也知道自己赋的这《采薇》扫了众人的兴，让酒筵的气氛萧索ิ起来。他虽多愁善感，却也坚毅孤傲，不肯轻易屈就。他见众人不再理他，只和父亲兄长交谈，也不在乎，只将左手抚膝，默然独坐。过了一会，他想起刚才给自己赋诗和乐之ใ人，就向乐่队那边看去，只见那人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他微微一笑，那人却露出女子般羞怯的神态，低下头去。仲苏认出这正是刚才在城外，站在乐正子平身后的那ว人。仲苏暗想，此人仪表不俗，气度闲雅，当得起“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几个字，真是温润如玉。可惜只是个乐工，没有地位，令人惋惜。回味刚才的琴曲，婉转缠绵，情意深长，却又清新和畅，雅俗兼备。仲苏深信曲乃心声，便对这个ฐ乐工ื颇็有倾慕之ใ情，已生结交之意。
阳春三月，日晴风暖，镐京城里处处杨柳拂地，桃李芬芳。在城中ณ大街上，一个青年正快步疾走。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头戴小帽，身姿矫健，神色愉快。他腰间挂着一把青铜短剑，腰带上垂着几枚玉佩。一看他的打扮，就可知他身份是贵族，因为玉饰和佩剑十分贵重，普通平民是置不起的。
青年走过大街，拐了个弯，来到一座宅院门口。这是一所镐京城常见的官员宅第，白墙黑瓦，门前种着两棵高大的柳树。青年走上几步，轻轻叩门。一个ฐ穿褐ຈ色麻衣的仆人开了门，见了青年躬身施礼ึ。青年微笑说：“请通禀乐่正，仲苏来访。”
仆人进门通报，乐่正子平很快迎出大门。两人在门前相对作揖。子平领仲苏进了院子，院中ณ有两条白色石子小路，子平走东边一条，仲苏走西边一条。仲苏见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十分整洁，堂前种着几株桃树，花开正艳，蜂蝶飞舞。两ä人上了正堂台阶，相对再拜。然后才进了堂内，子平请仲苏坐下，仆人奉上茶和盛在竹盘里的果脯。仲苏连声答谢。
子平满脸带笑，寒暄道：“公子出征归来，小官本当上门问候，恐公子劳乏，故不敢相扰。不料é公子光临，小官万分荣幸。祝公子福寿双全。”
仲苏还礼ึ说：“乐正大人福寿双全。”两人说了些客气话。
仲苏笑说：“乐正大人上任之时，我正随父亲和俨狁作战，故未能相贺。乐正大人知道，朝廷每年春天派人往各诸侯国采诗，百官也会作诗献上，所采所献之ใ诗要先交给我父亲，整理分类，然后才会献给大王，可是如此？”
子平忙说：“正是。小官在任乐正之前，就是个ฐ到各国采诗的行人。自从一年前先父去世，才蒙受王恩，世袭了乐正之ใ职。这两年颇收集了各国之诗，都已整理完毕。因太师大人刚ธ刚回朝，小官怕大人身体疲倦，公务繁杂，故未敢以此事打扰。竟然烦劳公子登门催促，小官得罪了。”
仲苏笑说：“大人不必惶恐，我非问罪而来。我父亲这些天公事很多，又天天进宫陪大王说话，还来不及想到这些不急之务呢。是我从小就对诗歌十分爱好，不瞒大人说，之前的很多献诗，都是我帮父亲审定上交的。”
子平说：“早闻公子文武兼备，才情不凡，果然如此。”仲苏笑说：“大人过奖。”
子平说：“公子少等片刻，我这就去把诗稿取来。”说着起身到了堂外。仲苏听见他对仆人吩咐说：“去把舜华叫来。”
仆人答应着去了，不一会，一个女子的声音问道：“父亲找我有什么เ事？”子平说：“你去把整理好的诗都拿来。有客人要看。”那女子应声去了。
仲苏暗暗纳闷，子平为何让一个女子管理这件事。良久，他听见那女子走来，忽然哗啦一声，什么เ东西掉在了地上，那女子惊呼一声：“哎呀。”
子平责备道：“看你毛手毛脚，也不小心点。”那女子笑说：“都怪这些竹简太重了。”
仲苏这才明白，一定是子平让她把抄录诗稿的竹简拿来，她却失手摔在地上了。仲苏起身到了门外，只见院子中散落着一大片竹简，子平正和一个女子忙乱ກ地捡着。女子头乌ไ黑，身影苗条，显得十分年轻。仲苏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说：“我来捡。”
那女子这才看到仲苏就站在父亲身后，不禁窘迫，等她看清了仲苏的面貌，更是满脸羞红。仲苏此时也看清了她的模样，顿时愣住。眼前这个女子年纪不过十八九岁，身材颀长，几乎和仲苏一般高，穿着鹅黄长裙ำ，腰间系着淡绿丝带，长散在脑แ后，在腰间才松松一绾，正是周女常见的式。她脸色雪白，两颊๐粉红，额头方正，双眉浓密修长，眼波如水，极有神采。仲苏出身富贵之ใ家，美丽的女子见过许多，却觉得从未有人比得上眼前这个少女。她除了容光照人，另有一种聪明文雅气度，让仲苏心旷神怡。仲苏心里恍惚，仿佛在哪里见过她。他苦苦思索，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子平见仲苏呆看着女儿，有点不悦，轻咳一声说：“公子，请进屋吧。”仲苏猛醒过来，察觉到自己失态，十分惭愧，忙转身进屋。子平和他女儿抱着竹简跟进来。仲苏重新坐好，看着他们将竹简放在自己面前的几案上，再也忍不住问：“请问这位姑娘是——”子平说：“这是小女舜华。”
仲苏忙拱手说：“有劳了。”舜华大方แ微笑说：“公子不必客气。”又向他右臂看了一眼说：“公子的伤可全好了？”仲苏一惊，正想她怎么知道我受了伤，忽然心里电光一闪，顷刻๑醒悟，她就是班师那ว天在城外乐่队里，站在子平身后那个美貌男子，也就是在宫中ณ宴会上为自己้赋诗和乐的那人。仲苏又惊又喜，感觉如同梦境，难以置信。
舜华看了仲苏的神态，知道他全明白了，不禁好笑。她跪坐在对面，把竹简一卷卷打开，一边说：“公子请看，这是卫国的诗，这是郑国的，这是秦国的，这是唐国的。”仲苏听她语音温柔清脆，愈加喜欢。子平对儿女情长早就迟钝了，见仲苏高兴，以为他对自己้整理的诗卷满意，心里得意，捻须微笑。
舜华把竹简交代清楚，起身施礼说：“公子慢坐，我先告退了。”仲苏忙说：“姑娘请便。”恋恋不舍地看着舜华走出客堂，向后院去了。
仲苏迟疑片刻，还是问道：“请问大人，膝下有几位公子？”子平愕然说：“我只有两个女儿。”
仲苏忙说：“那ว日在宫中为ฦ我所赋《采薇》和乐之ใ人与这位姑娘面目十分相似，不知是谁？”
子平笑说：“就是小女。让公子见笑了。”仲苏大喜说：“令嫒之ใ才世所罕见，仲苏钦佩不已๐！”
两人又闲叙了一会，仲苏总是心神不定，终于告辞。子平嘱咐仆人给仲苏背着竹简，送到เ仲苏家里。两人来到门口，正要分手，一个少女从远处姗姗而来，见了子平叫道：“父亲，我回来了。”仲苏一看，果然这少女和舜华面目有几分相似，也是一幅聪明精怪的样子，只是身材瘦弱，脸色略黄，远不如舜华貌美。子平说：“这是次女舜英，跟着太卜大人学习，刚刚ธ下学回来。”仲苏拱手见礼，舜英仔细打量他几眼，进门去了。仲苏没来由á地觉得这少女也可爱非常，暗嘲自己爱屋及乌ไ，喜欢姐姐，连妹妹也好起来。
仲苏回到เ家里，父亲仍在宫中未归，哥哥也在军中。这正合他意，直奔后院，见了母亲。他吞吞吐吐说了刚才拜访子平的情况，对子平的女儿赞不绝口。
他母亲已知其意，沉吟说：“你父亲贵为齐侯，你却只娶个乐่正的女儿，未免委屈了。”
仲苏急得说：“乐่正的地位也不算低了。况且我亲眼见过舜华，她才貌俱是上等，总好过哪家没见面的公侯之女，为了门当户对便结为ฦ婚姻，等见了面才现她又黑又丑，斜眼跛足，而且言语无味，骄横寡德，岂不毁了我一生？”
他母亲气得笑起来说：“你见过哪家公候之女又黑又仇，斜眼跛足？况且你只和这乐่正之女见过一次，焉知她就不是骄横寡德？”
仲苏说：“母亲没听说过相面之ใ术吗？看人要看眼睛，胸ถ中正，则眸子明亮。舜华目若朗星，足见品行端正。”
他母亲见仲苏如此钟情，又爱又怜，又有些嫉妒，说：“此事倒是易成，然而昨日宋国国君谴媒人来提亲，想把他妹嫁你。一来宋是大国，拒婚不好；二来你若成为ฦ国君妹婿，对前程大好。何必结亲与小小乐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