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耳光就把她脸给打肿了。
把二年级教室里的桌子摆到一边去，将凳子摆在教室正中央，这也就是热病人的会场了。就在这会场上，不太会烧饭的病人他就说：“人都快死了，还自己烧饭吃，不如大家合到一块吃着就算了。”就都算了一笔账，每家的病人都自己立灶烧饭吃，又费柴禾又费粮，要各家按病人人头兑粮食，那ว就又省柴禾又节粮。
冬天到了。
等着爷把爹活活掐死的结果来。
他就那么摇头晃脑แ地唱，和绝唱一样投入地唱，连他的嗓子越来越哑他都不知道。丁庄的人，也都那ว么投入、专注地听。也不全是专注投入地听，是专注投入地看。看马香林在这绝唱里的投入和专注，就都忘了自己和他一样是着热病病人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或者后天要下世死去了。都被他的专注染着了。啥儿都忘了。一切都忘了。都不记得了。全都不记得。校园里除了马香林的唱，他的弦子声，和他脚拍门板的击打声，别ี的丁点儿声音都没了。
黑鸦鸦的一大片。
我爷就笑了：“我教了一辈子书，还没说过一句假话哪。”
这样儿，丁庄人卖血就不再方便了，不再能端着饭碗边吃、边喝，边把一条胳ฑ膊举在半空里，把一个ฐ血瓶吊在皮带上，最后饭也吃饱了，一瓶血也抽满了，钱就到手了。丁庄人不能如往常样下地时顺路拐脚到血站卖上一瓶血，拿着那ว一张百元的票子对着日光验真假，看见钱票里有伟人头像时，脸上挂着笑，红光灿烂像那血瓶在太阳下面闪着的光。
庄子里到处都是挂着如藤如蔓、流着血的塑料管和红葡萄似的血浆瓶。到处都是扔的消เ毒棉球和废针头。到处都是碎了的针管玻璃和装ณ血的玻璃瓶。到处都是搁着、挂着收集起来的o型、A型、B型、和AB型的血瓶和血桶。地面上是一片落着的血滴和洒出来的红血浆，空气中整日飘散着红烈烈的血腥气。春天的树枝上，绿叶上，因为叶片每天都呼吸暗红的气息和味道．椿树、榆树、泡桐树的叶子都开始带了一些淡红血。槐树的叶子又薄又柔软，往年在日光下那新的树叶都是淡黄色，线似的叶筋上呈着褐黑的绿，可是这一年，新的槐叶成了粉淡的红，叶筋红得成了紫褐色。兽医站的血站就办在庄西的一棵槐树下，因为采血多，没想到不久后那棵槐树的黄叶和秋天的柿叶一样红，而且那ว一年的槐ຈ叶比往年的槐叶还要大许多，厚许多。
那ว个三十几岁的妇女就反过来又用疑飘飘的目光望着爹。
他的梦，准和好学生的作业一样明明白白着。
局长说：“就是嘛，几句话的事。”
再也不来了。
我爹大声说：“爹，你走吧。你再多说一句你就真的不是我爹了。”
和马香林们分了手，爷就答应着朝了我家走去了。
地荒了，不去锄。
因为我才十二岁，还不是成年人，依规矩，不能埋进祖坟里，爷就抱着我的小身子，把我埋在了他住的丁庄小学的屋后边，在窄小的白木棺材里，放了课本、作业本和写作业的笔。
灵醒了有云就有雨。
玲玲说：“想买一瓶洗头膏。我们庄有个ฐ姑娘用洗头膏洗的头顺ิ，和流的水一样，我想用一用，她说那是她卖血才买的洗头膏。我也就去卖血买了洗头膏。”
玲玲说完了，我叔望着蓝水似的天：
“这样呀。”
“你咋卖血呢?”
“大哥是血头，看别人都找他卖我就也卖了。”
玲玲望了一会叔：
“人家都说大哥黑，抽人家一瓶血其实都是一瓶半。”
我叔就笑了。对玲玲笑了笑，不说血的事，用胳膊肘儿去碰了玲玲的胳膊肘，笑着说：“人家偷你的袄，你不会也去偷别人?”
玲玲说：“人得有个ฐ好名声。”
“人都快死了，还顾狗屁名声呀?”我叔说，“你的名声好，可你男人小明不是一听说你有热病就打了你一耳光?有病了，不心疼，还那么狠地打你一耳光。”我叔说：“那是你。要是我，有病我也不给男人说，非把这热病传到他身上。”
玲玲就有些吃惊地望着我二叔，像望着一个ฐ她压根不认识的人，稍稍把自己้的身子往远处躲了躲，像躲着一个贼。
“你传给嫂子啦?”
“早晚得有那ว一天。”
说着话，我叔坐在铺了水泥的檐下滴水地，把背靠在砖墙上，头对天仰着。砖墙上的寒，一会就透过他的棉袄钻到他的后背脊，使他的背脊有一股冷气穿过去，像有一股冰冷的水从他的脊柱流了过去了。他就把脸和天平行着，不说话，竟有两ä行泪从他脸上流下来。
玲玲没有看见他有泪，可她听见他说话时有着哭的调儿了。
她就勾头去看他：“你恨我嫂子?”
我叔擦了泪：“你嫂子以前对我好，可我有了病就对我不好了。”把头扭过来，看着黑影里的弟媳妇：“不怕你笑话，”我叔说，“玲玲呀，哥不怕你笑话，我有病后你嫂子没让我碰过她。你说呀，我还不到三十岁。”
玲玲就又把头勾下去，像要勾到เ地上样。她默着不说话，月深年久地不说话。我叔看不见她脸上泛下的红，泛着的热，直到เ过了月，过了年，红退了，热冷了，她才又抬头瞟了一眼我二叔，轻轻慢慢说：“都是一样丁亮哥，我也不怕你笑话，我有病了小明也没有碰过我一下。我才二十四，刚ธ过二十四，刚ธ结婚也才几个ฐ月。”
终于的，两个ฐ人也就对望着。
很近地对望着。
月亮已๐经移到了校园外，可校园里还是依然地亮。水融融地亮。融融着亮，像是结着一层冰。像铺了一层薄玻璃。因为亮，在楼下的暗影里，他们就能ม你我、我你看得清。我叔看见玲玲的脸像一个熟苹果。熟ງ透了，都已经熟得有了斑点儿。那是她脸上起的热病疮。可那苹果上，有时有几个ฐ斑点儿，它会有令人爱惜的好看和昧儿。我叔就像望着一个熟到เ有斑á的苹果样望着杨玲玲，闻见她身上除了疮味儿，还有一股压不住的没结婚的姑娘的味，像没被人沾过的清水味；有一股刚结婚的女人味，像煮开又放冷的清水味。
我叔咳了一下嗓，大大胆胆说：
“玲玲，我想给你说个事。”
她就问：
“说啥儿?”
我叔突然说：
“他妈的，还不如咱俩好。”
玲玲怔着了：
“好啥儿?”
我叔说：
“都是结过婚的人，快死了的人，想好啥儿就相互好啥儿。”
玲玲就又吃惊地望着我二叔，像望着一个ฐ她不相识的人。
下半夜，冷得很，二叔的脸上有些青，热病的疮痘在那青里像埋在冻土里的石头粒。玲玲望着我二叔，二叔也望着她，他们的目光在月光里碰着撞着响。到เ未了，末了她顶ะ不住叔的目光了。二叔的双眼像是两个黑洞样，要把她整个人儿活活吸进去。她就不得不把头又重新า低下去。
“丁亮哥，你忘了小明是你亲叔伯兄弟呀?”
“要小明对你好，我就没有这想法。”我叔说，“可小明对你不好呀。还打你。宋婷婷对我那么เ不好我都没动手打过她。”
“好坏你是他哥、他是你弟呀。”
“啥儿哥呀弟的，你我都是快死的人。”
“别人知道会剥了你和我的皮。”
“剥ຓ去吧，反正你我都是快死的人。”
“别人真的会剥了你我的皮。”
“反正都是快死的人。别人知道了咱俩一块死掉就行了。”
玲玲就又抬头看着我二叔，像要认清我二叔是不是他说的那种说死就死的人。她就看见我二叔白天泛青的脸上现在不青了，在模糊的影里是一团模糊的黑。然在那模糊里，二叔说着话，从他嘴里喷出的热气浓浓的自，全都喷在玲玲的脸上了，像蒸汽样暖着喷在了她脸上。